- +1
三和·身体打卡②:快递分拣工的日结江湖,便利背后有着愤怒
提起三和人才市场,人们通常会想到那个由所谓“三和大神”定义的奇异之地。“三和大神”,开始于三和打工者的自我调侃,进而发酵于网络,成为三和的代名词。
杜立安为寻找“三和大神”而来,却发现更为典型的是驻留此地的底层劳动者们,然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被无视和消音。以一具劳工的身体,更深入地观察这些劳工,他开始了自己的为期一周的“身体打卡”之旅。
在三和·身体打卡①:僧多粥少的日结里,我去了流水线拧螺丝中,从早上不到5点起床,到走下流水线领完日结所得的120块钱,十七个半小时让他感慨:这是我迄今赚到的最困难的一笔钱。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句判断在一天之后过时。
▍晚班日结:快递分拣工
睡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之后,我又来到小广场,在人群中等候晚班中介。此时是晚上7点左右,天没黑透,人声嘈杂,各种在我看来奇异的事情随时发生着。比如有人砸烂一块地砖,然后用地砖敲开一辆共享单车,骑上扬长而去。又有人到处推销一台手机,不知道是从哪里偷的,或是哪个“大神”卖了的,围了一圈人看。
中介陆续冒了出来。在隧道里清淤泥,装袋,八小时一百三。围观的人们嗤之以鼻,说给钱太少活又太累,中介反唇相讥:你们这些人不干活就挂逼在这里吧。吵吵嚷嚷间他招够人迅速离开了。一个穿着特勤制服的人来招保安,一百一八个小时,要身高一米七以上,黑鞋子。我没有黑鞋子,于是又不能去了。又来一个招高空作业,装玻璃,一百五一天,要愿意爬脚手架到房顶的工人。周围的人似乎对这个中介比较抵触,都在小声骂着。一个大神则直接跑过来怒斥:“你不就是看我们在这里挂逼了么!给那么低的工资你去其他地方找得到人么!”
错过很多机会之后,我选择了一个去快递公司通宵分拣包裹的工作。工作地点在蛇口的物流园,我们坐上小巴很快出发了。到达目的地后,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在车间门口抽着烟刷着手机,沉默地等待着开工的时间——这个工作是两班倒,夜班从晚上九点半到次日早上八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九点整,在工头的召集下,人们在物流工厂里列队集合了,大家松松垮垮,领了反光安全马甲后随意地站在一起。承包工厂的老板出来训话,倒是意外地和气。他先说安全第一,如果出了事会赔,但请大家多注意安全,毕竟受伤自己遭罪,然后强调说不论如何不能偷快递,最后加了句说不干到早上八点是不给钱的,少一个小时都不能领钱,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大家站在下面懒散地听着,明显大部分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接下来是分组,每个快递公司的正式工过来带走几位日结工。有些日结工明显是老油条,笑嘻嘻地和其中几位正式工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而我和其他三位工友则被分配给了一位看上去腼腆和善的四十岁上下的工人。我们跟着他到了分拣和扫描的流水线,他把几个熟面孔先安排好了,然后把我安排在最边上的一个位置,负责207和209两个区域。
▍我处在这个链条的最底层
面前是堆满快递的传送带,由正式工担任的分拣员会把快递按配送区域捡出来,丢在各区域前面的地上,而我则需要扫描这些快递,把它们抛到后面临近装车点的位置,让相应的装车工人装进卡车里。这些分拣和装车的稍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都是由正式工来做,而扫描和抛掷这样的纯体力活则交给我们这些临时工。
我被分发了两只扫描枪,对应两个区域:207是去往罗湖区的一部分,而209则是盐田区。我要用不同的两只枪扫描对应区域的快递上的条形码。这看上去简单的活其实并不简单。开始我手忙脚乱地按错了键,要交回给正式工去恢复设置。很多快递上的条形码估计已经因为之前的暴力运输而模糊不清,或者因为贴在了纸箱盖子的缝隙上,发生形变无法扫描。我只好使劲扒平,或者手动输入单号。
这样的延误使得我面前的箱子和焦虑迅速堆积——只要我停下手中的活计两三分钟,两个区域的面前都能堆起二十多个包裹,而我便只能连续劳动,加速清理,让它再一点一点地消下去。
在工作中,很快就能看出某种等级的差异。最上层的是快递公司的正式工们,他们有专属座位,能相对轻松地坐在传送带前进行分拣。边分拣边扯着家长里短,甚至拿出蓝牙音箱来听音乐。但他们却很少和我搭话,即使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除了他们丢下来的快递偶尔打到我的头时,会吱一声表示歉意。
日结工的待遇也各不相同——每个区域的快递量不同,离对应车的远近也不同。我对面的208和210区域几乎和卡车挨着,而我这里的区域则因为高层传送带的阻隔,和车隔了五米左右。所以,我每一个快递都需要比别人丢得更远。我这样的新面孔日结工处在了这个链条的最底层。▍烦躁升起,愤怒滋生
弯腰捡拾,扫描,往后抛掷。我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已经多少年没熬夜了啊,更没真正做过这样持续性的重体力劳动,我很快精疲力竭了,但时间又过得如此缓慢。
我开始体会到不同包裹带来的感受和情绪——那种轻重适中的软装包裹是最好的,可以捏着一个角轻松丢出很远。一只手能拿住的纸盒子也不错。大的箱子就比较麻烦了,特别是那些尤其笨重的和尤其巨型的,对于后者,找到条形码都是个问题。
心情一点点沉下去,烦躁升起,仿佛每个包裹都成了敌人。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包裹都有,从两米多高的梯子,到散装的桂圆(已被压得全是汁液),到密度大到让我以为是铁块的神秘物体。据他们说,有人还寄了一只活鸡。
我开始担心自己手里的包裹:如果它里面有爆炸物怎么办?如果有腐蚀性物品怎么办?我会不会莫名其妙地牺牲在这里?
我也终于理解他们为何都带着巨大的水壶了。快递分拣真是一项极重的体力劳动,需要不断补充水分,但如果长时间离开岗位打水,则会造成快递堆积,流水线崩溃。我很后悔自己没有早对此进行预判:我只带着一瓶500毫升的矿泉水,只能一趟趟跑向车间门口打水。即使跑得再快,一趟也要三四分钟,因此回到流水线时往往需要面对堆积成山的快递。
这一晚上我喝了七八瓶水,但竟然没有上厕所。全是汗,顺着头发在弯腰和起身间一滴滴甩出去。有的进入眼睛,刺痛。然而无法擦拭,我手上全是灰——在三个多小时的劳动后,手套磨破了,左手大拇指也起了水泡。腰椎开始咯咯地响。包裹越来越沉重,弯腰越来越艰难。
莫名地,我出现了某种愤怒感,但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愤怒对象。我对快递公司愤怒:为何不把利润用在更加智能化的分拣系统升级上,或者至少多雇佣一些分拣工人?现在的情况是几乎极限地使用日结工的劳动力,工资却是少得可怜。
愤怒还指向了那些寄包裹的人:为何那么奇异的物件要走快递而不走物流?有些在身边市场就能买到的大件物品,为何还要网购?有没有考虑到一个快递工人在搬着长宽高都超过一米,或者重二三十公斤的箱子时的感受?
最终,愤怒指向了那些包裹,指向了所有的体积和重量。我开始越来越暴力地扔出那些快递,能扔多远扔多远,就这样一件一件地甩出去,看它们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落到散乱堆积的快递堆上,再滚落在稳定的地方。
那些本来就被前序分拣摧残得够呛的纸箱或塑料套,在我这最后一级分拣中又进一步被摧残,甚至有些快递的包装散开,东西洒落出来。而这样的快递会被捡出来放在一边,最后退回发货地。
接近天亮,时间越来越慢,整个人几乎要昏过去,脚步是飘着的,脑子里在嗡嗡响。以至于真的结束之后,一切都没真实感了,接过一百一十元酬劳,我站在工厂门口,什么都没法想。回到住处,在极度的疲惫中倒头就睡,睡了一天。晚上去超市,我竟然在葡萄酒的架子前站了好久,想喝酒,想找一瓶勃艮第的霞多丽,结果没有,只有各种长相思。店员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的吗,我想想说没有。讨论产区,讨论口感的区别,冰镇到十度,醒酒,轻轻抿入,让酒流过舌尖,舌侧和舌根——我突然从身体上感到虚伪、厌恶和疲惫。在结账时,我无法弯下腰去从篮子里拿东西,只好把篮子整个提起来。
之后看到快递信息时,我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个从分拣中心发往街道片区的信息背后,就是一位我这样的扫描分拣工人,十有八九是临时工,十有八九和我一样愤怒,把我的快递远远地砸过去。那些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的工业品和便利,后面都有着这样愤怒的世界。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