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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文尖×樊新强 | 文学无捷径,阅读亦有道

2023-10-09 12: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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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既是语文学习的基础,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仅靠课堂教育,也需要课外功夫。那么,文学阅读究竟该读些什么?又有什么方法可循?

8月19日,上海书展暨“书香中国”上海文学周邀请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倪文尖和上海市特级教师樊新强两位老师,围绕光启书局出版的《倪文尖语文课》一书,以各自丰富的教学经验与听众一同探讨课内课外文学作品阅读的问题。

以下为书籍分享会内容的精选摘录,一共5527字,阅读完毕需要10分钟。

《倪文尖语文课》

倪文尖 著

《倪文尖语文课》是本怎样的书?

倪文尖:我写这本书和我在B站上开始讲语文有点关系,不过最早还要追溯到大概20多年前——1996年我博士毕业,读的是现当代文学。我不是简单地在象牙塔里做文学,我希望文学创作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民族、我们中国能找到关联。我博士毕业那几年,就是我们语文课程改革正在酝酿的时候,那时候可以说语文越来越不“好玩”了,我称之为应试技术化。很坦率地讲,现在还有这种现象,孩子还在受着这样的毒害。本来文学也好,课文也好,是充满活力的,是很有趣味的,但是为了孩子们中高考成绩好,就将语文应试技术化了。老师教得也没劲,孩子们学得也没劲。

倪文尖老师的B站视频截图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和一群同学正好跟着北大的钱理群老师,开始做一点语文方面的事,后来其中很多人离开了,我一个人就一直做到现在,语文的事确实也就越做越多,也就有一些积累。2002年我发表了《〈背影〉何以成为经典》,后来也请责编作为附文收录到《倪文尖语文课》中。这篇文章很有影响,很多一线老师的文章都从我这篇文章获得灵感,评了职称。

这本书包含我过去写的一些与语文比较相关的论文,但我没有把所有的论文都收进去。我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呢?第一,所选文章与我们中小学师生比较熟悉的作品相关。第二,是初中阶段只要认真读就应该能够读懂的文章。我写这些论文和别的研究者还是不大一样的,我对语言的要求比较高,我心里还是有普通读者的,这是我的追求。我不敢说我都做到了,大家可以检验,也可以批评。我把一个复杂的道理通过隐喻等方式表达出来,我不喜欢那种玄乎的东西。第三,就是文学作品本身。我是觉得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对象或者说最基础的对象还是文学作品,例如有一道文学阅读题,是有标准答案的,那么标准答案得有依据,而最靠谱的依据还是作品本身。我的整个研究也是以文学文本为基础的解读,当然在这个基础上还会探讨别的东西。

这本书的上编和下编分别取了两个不同的名字,上编叫“文学课堂”,下编叫“字里行间”,收录了一些我认为非常好的文学作品。在下编当中我选了一些高中课文,舍弃了论文的形式,而是以旁批的方式去解读这些作品。什么叫旁批?老师现在上课的时候,会要求同学在一些疑点难点,在一些觉得写得好的地方,就是要画一个圈,然后旁边写下你的感受,我做的就是这个事情。但是我要比同学们做的有难度——难就难在我除了让高中生和有追求的初中生能看懂之外,还得给我的同行们看,让他们觉得倪文尖也不是一点学问都没有的,所以我这个点评还是有讲究的。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和一群同学正好跟着北大的钱理群老师,开始做一点语文方面的事,后来其中很多人离开了,我一个人就一直做到现在,语文的事确实也就越做越多,也就有一些积累。2002年我发表了《〈背影〉何以成为经典》,后来也请责编作为附文收录到《倪文尖语文课》中。这篇文章很有影响,很多一线老师的文章都从我这篇文章获得灵感,评了职称。

这本书包含我过去写的一些与语文比较相关的论文,但我没有把所有的论文都收进去。我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呢?第一,所选文章与我们中小学师生比较熟悉的作品相关。第二,是初中阶段只要认真读就应该能够读懂的文章。我写这些论文和别的研究者还是不大一样的,我对语言的要求比较高,我心里还是有普通读者的,这是我的追求。我不敢说我都做到了,大家可以检验,也可以批评。我把一个复杂的道理通过隐喻等方式表达出来,我不喜欢那种玄乎的东西。第三,就是文学作品本身。我是觉得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对象或者说最基础的对象还是文学作品,例如有一道文学阅读题,是有标准答案的,那么标准答案得有依据,而最靠谱的依据还是作品本身。我的整个研究也是以文学文本为基础的解读,当然在这个基础上还会探讨别的东西。

这本书的上编和下编分别取了两个不同的名字,上编叫“文学课堂”,下编叫“字里行间”,收录了一些我认为非常好的文学作品。在下编当中我选了一些高中课文,舍弃了论文的形式,而是以旁批的方式去解读这些作品。什么叫旁批?老师现在上课的时候,会要求同学在一些疑点难点,在一些觉得写得好的地方,就是要画一个圈,然后旁边写下你的感受,我做的就是这个事情。但是我要比同学们做的有难度——难就难在我除了让高中生和有追求的初中生能看懂之外,还得给我的同行们看,让他们觉得倪文尖也不是一点学问都没有的,所以我这个点评还是有讲究的。

细读与召唤:这本书的打开方式

樊新强:倪老师很谦虚,他说《倪文尖语文课》里边并不包含语文课程所囊括的所有文本类型,比如说古文可能少一些。从我的视角来看,我觉得这本书并不在于求全。如果买了这本书回去阅读了,因为里边有很多教材里出现的课文,大家也不要把倪老师说的、写的就当作结论,在考试的时候就写上去,那样是不能得分的。为什么?因为倪老师不想直接告诉你一个答案,也不想传递一个结论。他是想告诉我们怎么去读文学,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不必要求每一类都要具备。他只举几个例子,我们按照例子的读法去读,学会了以后,我们读所有的文学可能都有自己的方法路径,都找到了自己的阅读法门。

我作为一个高中老师,倪老师选的很多篇目都是我教过的、读过的,也去搜罗了一些研究文章。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讲,现在有的语文老师蛮大胆的,竟然没有去看几十篇研究文章,就敢在课堂上讲,我深以为然。我觉得对于一个语文老师来说,学生要是半桶水的话,老师自己得是一桶水吧?所以我自己备课对自己提出要求,不只是自己要速读这篇课文、教材、文章,同时我也会收集大量别人做过的研究资料。关于倪老师选的这些教材篇目或者一些名篇,其实我也读过很多相关的解读文章。但是倪老师这本书,包括他在B站上做的课,实在是给我一种闪电式的冲击。倪老师的书好像一股风,他改变了语文的第一层含义,改变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是一个很重要的中介,我需要把以前我在大学里面学的,现在在倪老师这里学的,然后我自己悟的,再传递给学生。因为课堂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阵地。

我读这本书有这样的几个体会。第一个体会是,文本解读给我第一个感觉是新批评的传统。在美国大概30年代,有一个新的文学批评流派叫新批评派,他们就主张倪老师前面说的直面文本,不要去管文本的背景是怎么样的,读者你自己的阅读经历是怎么样的,要排除一切文本以外的东西,直接读文本。

我第一篇读的是《合欢树》,读了他的解读之后,我觉得这完全是新批评的做派。这个题目叫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做了一个很精准的观察:《合欢树》里边用的单音节动词比双音节动词多,因为他认为单音节动词更原初、更基本,动作性更强,会和前文所分析的那些因素相互激荡,最终使《合欢树》的语言很实且浅近。而这又是在语言精准的基础上所做的追求。所以他说《合欢树》选用词语的总原则是能用单音节词,尽量用单音节词,少用双音节词,更少用多音节词。

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读了之后我恍然大悟。但是我读完了整本书,发现他又不那么新批评,因为他非常关注人物的写作背景,这是我们传统学问里边说的知人论世,新批评派很反对这套东西,但是倪老师却很注重这一点。比如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我想大家都学过。我们以往都会把《背影》当作是一篇讲父子深情的文章来解读。你们去读一读《背影》,会不会第一感觉就是写父子深情?但是倪老师在1996、1997年的时候就发现不是这样——《背影》不仅仅传达父子之情。只要简单梳理一下朱自清当时的写作背景和几个时间点,你们就懂了。朱自清的父亲祸不单行,使得他们全家经济来源都断了,债台高筑,这就是1917年“背影”事件的背景。1920年朱自清北大毕业,负担整个大家庭的经济,和父亲产生了一些摩擦。1921年暑假,朱自清回到他的老家,在扬州八中做教务主任。他的父亲非常厉害,把他每一个月的工资都收去了,因为他爸爸和当时的校长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儿子每个月发的薪水不经过朱自清的手就到了父亲手里。朱自清忍无可忍,在1921年辞去了扬州的工作,到浙江去教书了,父子两人就失和了。同年冬天,朱自清把他的老婆孩子也都接出去了。1922年的暑假,朱自清主动回到老家,有向他父亲求和的意思,但是他的父亲很有个性,大家长做派,不准他进门,对他也不理不睬。1923年,朱自清又回了一次家,而这一次父亲对他几乎还是不理不睬,没有什么好转。1925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朱自清“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们在读这篇文章时发现文章最后讲到一件事情:他父亲主动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奇怪,没有讲到摩擦,只是说自己身体不大好,快到“大限之年”了。倪老师后来给我们做了一点科普:实际上他的父亲并没有很快就去了,而是大概又活了20年。我们去理解一下父亲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写这一封信劝他回去——这是父亲这样的一个大家长在示弱,在求和。当然朱自清马上就懂了。这种父子之间的交流一定是很高级的交流,所以他写了这篇文章。

倪老师有一个重要的发现,他说这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读者是他的父亲。假如我们没有这些背景知识的融入,没有了解朱自清生平的话,是很难读出这个信息的,靠新批评的那些东西也没有办法,而实际上只要把这些东西一讲,我们就慢慢地读懂了这篇文章。所以我说倪老师既有新批评的影子,也讲求以意逆志。什么叫以意逆志呢?就是注重读者的阅读经验和阅读感受。倪老师在1997年是怎么发现的?这里边有他的经历,我读这本书才知道,他这一年发生了身份的转变——他也成为了父亲。所以对自己父亲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说到这里我也会有这种感受。在做父亲之前,我和我的父亲也有隔膜,但是做了父亲之后,就会对他以前的所说所做所想有一些体谅。一方面对我父亲的态度有了转变,另一方面对我孩子的态度也有转变。我想一个人的阅历丰富之后,对文本阅读的认识会更深入。

新批评还有一个特点是拒绝文本之间的互文。但是我自己的体会是:假如我们读一个文本,要训练出这种语言的敏感性,能够迅速读出这篇文章的好,没有比较是不行的;你要读出一个作者的风格特点,没有大量的阅读也是不行的。这本书里做的很多旁批都是一些断言、断语,这些都不是轻易下的,而是他在读了大量作品之后产生的那种精准感觉。

第二个体会是,倪老师不仅是一个学者,还是一个好老师,因为他永远在召唤我们参与进来,和他一起来阅读。他不认为这件事就是他的事情,而是要和你们一起读,最好你们能够通过他的方式贡献一些不同的想法。比如说《哦,香雪》的第六条评点:“姑娘们为什么会这样?对此你怎么看?”第十三条:“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这个问题是小说的伏笔,虽不按情节来写,但伏笔还是很必要的。”以及第十一条:“北京话算是一个典型的人物吗?”这些他都没有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又给了你答案。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想要和你一起对话,你要参与进来阅读,不能只听他讲。所以这是一本在召唤读者,和读者一起共读经典的一本书。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会让我们产生疑惑,或者你不认为有疑惑、但实际上你仍然存在疑惑的地方,他给你点出来,引发你去思考,搞清楚了这一连串问题,这个文本你就读懂了。所以我用两个词概括:一个是细读,一个是召唤。但是我还是要告诉孩子们,读书千万不要找一个答案,大家觉得我找出这个答案把它背出来,然后下次考试写上去就可以了。没有。倪老师不想给你这样一个结论,这样一个答案,这样一个结论跟答案是没有意义的,而里边的方法、路径,包括思考的点才是有意义的。

前面我讲他写的《合欢树》点评对我的触动很大,但是他自己在文章的后面又讲这种方法也只能用一次。你想一个方法只能用一次,这是什么方法?你看你们家的门,这个钥匙是不是只能开这一把锁?很多时候方法就只能用一次,它是有限度的,没有一条可以通行的路让你走到文本的终点。

举个例子,倪老师在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里做了很多旁批。这篇文章可能很多朋友都喜欢读。我也做了一些笔记,你看他第二十六条旁批说:“张爱玲一般不用感叹号,而这感叹号用得好。” “张爱玲一般不用感叹号”,这个话看上去很容易,但是如果没有大量阅读张爱玲的作品,他是下不了这个结论的,因为他作为一个学者一定是很严谨的,不会轻易下结论。他不会在这个地方停下来。他在这里停下来下结论有两个前提:第一是他阅读了很多的作品,第二就是语言的感觉。而这种“语言感觉”需要很多训练。有时候我们也会和一些家长、同学们沟通,说怎么找出问题实际上和大量的阅读密切相关,因为只有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我也建议同学现在学语文,特别是像初中阶段,要去大量阅读,在大量阅读之后会形成感觉。没有大量的阅读,只靠一些条条框框的方法是没有用的。倪老师细读文本,解读的文章有新批评的影子,但同时他又不会简单地受到新批评的束缚。他讲求以意逆志,也讲求知人论世,还讲求对比大量文章来得出判断。

直觉与体验:大量阅读培养文感

倪文尖:樊老师刚才讲的有些东西,孩子们听了可能会觉得有点抽象。我来稍微做个注解,也兼着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怎样发现文本的关键点?方法有很多,比如你要相信你的直觉,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我来读一下《合欢树》的第一句,看看你们能不能有感觉。“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这句话可能是太普通了,你大概没有感觉对不对?“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啊!”如果在这儿做一个替换,形成一个比较的话,你们就会有感觉了。

“得了第一”和“获得了第一”有没有差别?这是一个比较日常的说法,但是如果是一个差的作家的话,他就太过喜欢用书面语。“我获得了第一名”,你看腔调就不一样。“得了”就是一个口语,“获得”就是一个书面语。书面语就很正式,而口语就比较的日常而普通。如果你得了第一名之后,跟父母提要求要奖励,你说“我得了第一”好,还是说“我获得了第一”好?你必须说“我获得了第一”。我是首先注意到史铁生故意把一些成语或者本来蛮好的四字词语拆开来用。比如“顶风冒雪”,他就写“顶着雨或冒了雪”。

我再讲一个。刚刚讲到了标点符号,索性问问樊老师。凭你的直觉是余秋雨喜欢用感叹号,还是汪曾祺喜欢用感叹号?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樊新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现在马上凭直觉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感觉应该是余秋雨用感叹号会更多一些,汪曾祺用得少,不知正确与否。但是倪老师你这么一问,这个答案应该是反转过来的。

倪文尖:对了,樊老师是聪明人,他一下子转过来了。因为如果余秋雨用得多,我肯定不会问这个问题。我最近发现,余秋雨其实感叹号用得不多。他是故意不用的,我甚至可以说他绝大部分的散文结尾都是句号。汪曾祺老先生的散文给我们的感觉是比较冲淡的,似乎他不怎么用感叹号,但是《昆明的雨》里面的感叹号还真的不少。汪曾祺为什么用了那么多感叹号?汪曾祺的散文有一个回忆性的结构,它有一个现在时态,然后还有一个回忆中的过去时态,而汪曾祺的感叹号用在过去时态。他用的感叹号和其他人用的感叹号有什么差别?关键就是感叹号出现的那个位置,这和汪曾祺作品的结构和机理有关。

所以文章要仔细地读,但是关键词要读得准,要在该用力的地方能够读出来,当然说实话这个也非一日之功。简单说就是要以广泛的阅读为基础,然后我们要在阅读中保持平常心,这一点很重要。

第二,我称之为想象和移情。我认为读文学作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是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我把它称之为叫想象和移情,其实也就是体验的能力。《背影》的秘密,我当初为什么读出来,和我当爹有点关系,这也是想象和移情。《背影》我是先从文本读起的,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家庭琐碎就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后面有一句话叫“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真的很神奇,这篇文章1925年写的,等到了1997年,似乎没什么人看得到。那么多人读了那么多年,就没有读到这一句。

原标题:《倪文尖×樊新强 | 文学无捷径,阅读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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