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让我们踏入被历史包裹的漫漫长夜中

《海上花》是侯孝贤执导的一部令人陶醉的电影，它将观众带入了一个充满诗意和宁静的世界。这部作品不仅令人印象深刻，而且被誉为台湾电影的杰出代表之一，赢得了国际影坛的广泛认可和赞誉。今年，《海上花》4k修复版再次登陆法国院线，而致力于发行“重要杰作”的标准收藏也于今年发售了《海上花》的CC蓝光碟。让我们借标准收藏的文章，重新回顾一下这部大师之作。

《海上花》4K修复版法国宣传海报

在1892年出版的中国小说《海上花列传》中，作者韩子云在序言中以他自己的视角，通过描述他的梦，让读者走进这本书。他用第三人称提到自己，他写道：“不知道他是如何抵达这个梦的，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晃不定，滚入梦中，像被云追赶的雾一样，发现自己在别处。他到处打看，却看不到一条路，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花海。”侯孝贤1998年改编自这部小说的电影《海上花》（Flowers of Shanghai），片名就概括了韩子云所畅往的迷惑梦境：“Shanghai”汉字的字面意思就是“on the sea(在海上)”，而“flower(花)”则是对故事中的妓女的委婉说法。

《海上花》让人重新关注到中国十九世纪最受赞誉的文学作品，原著这部讲述妓女故事的小说，描绘了中国晚清时期在这个半殖民港口城市中的暗娼群体。电影的改编也佐证了，《海上花列传》的声誉在其他作家和艺术家群体中，比在普通读者那里要高得多。著名作家张爱玲将它从原著的吴语方言翻译为汉语普通话，并在自己1995年去世前一直致力于将其翻译为英文。（英文版最终于2005年出版，孔慧怡在张爱玲除去序言部分的遗稿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修订和整理）。侯孝贤接触到的是张爱玲的汉语普通话版本。而电影的改编剧本则是由侯孝贤长期的合作编剧朱天文完成，他也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作家，并声称自己受到了张爱玲的影响。

电影《海上花》

《海上花》中洋溢的细腻的文学性情感触觉是侯孝贤电影的标志，尽管此片与他自己往前的作品有着不同：不再根植于台湾的文化和历史。这种早期的本土化视角在他早期的作品序列中（从1983年的《风柜来的人》）非常明显，这是他职业生涯的开始，同时也给以他为代表的台湾新电影运动带来了国际知名度。这样的风格在他后来的作品中继续延续：著名的“台湾三部曲”（1989年《悲情城市》；1993年《戏梦人生》；1995年《好男好女》），在这三部作品中侯孝贤探讨了台湾从日据时代到国民党戒严时期的历史。《刺客聂隐娘》以借古喻今的方式讲述当代故事，比《海上花》所呈现的时代更久远：唐代，并同样是来源于古典文学作品。

《海上花列传》故事本身以作者幻想的结束开始。回到现实后，发现自己在通往上海国际定居点的桥上，这是一个由西方殖民大国控制的地区，里面有所谓的花屋，该市传奇的妓女们在其中生活工作。《海上花》则将这个引入浓缩成一个字幕介绍，将故事置于英国租界，在那里有着最好的花屋。然而电影的第一场戏却避免了任何现实的痕迹，以让观众更好地进入晚清时空。相反，观众会发现自己立即陷入了鲜花的梦幻世界——一个让人逃离现实的空间，沉浸在感官放纵和物质令人沉湎的氛围中。黑暗的氛围被油灯的照明刺穿了，一张张面孔逐渐从阴影的迷雾中浮现出来，一场缤纷的晚宴随之呈现。

《海上花》剧照

这个场景在一个八分钟的长镜头中呈现，需要花上足够的时间才能消化它所有的视觉信息：排成一队的满洲人代表了他们的正统身份，娼妓则端庄地坐在他们后面，她们穿着精美的刺绣衣物，桌上摆放着瓷器和菜肴，大大小小房间都被精美地布置，仆人数不尽数。华美的丝绸和抛光的木材在油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尽管这个镜头缓缓地向观众展示这些细节，观众依然可能不会注意到，不停运动的摄影机让观众失去了平衡。不停的游动产生了持续的视角变化，微妙地展现了人物之间的等级关系。画面暗下，而后片名“海上花”出现在银幕。

这个开场镜头所建立的基调和框架贯穿了全片。迷醉的情绪包裹着观众，把观众带到电影中寻欢作乐于美酒鸦片美色的人面前。这样的单镜头/单场景模式构成了影片（全片唯有两处例外），因此全片总共只有少于四十个长镜头。每一处场景的切换都是淡出为黑色画面，让影片的叙事发展变得暧昧模糊，就像梦境中难以辨认一切的真实性。如同每个人不知如何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人生将走向何处。电影也正它的原著小说，全景式地展开娼妓和她们的客人之间的故事，尽管原著中将近120个字的篇幅没有在电影中呈现，而凝缩为讲述几组恋人的关系。电影也有着国际化的演员阵容，包括侯孝贤惯用的演员比如高捷、伊能静，以及香港头部的演员如刘嘉玲、李嘉欣、潘迪华、梁朝伟（扮演王莲生，在故事中多次陷入恋情，被撕扯在两个女妓的情感争夺之间，呈现了梁不动声色的精妙演技）。恋情的起伏跌宕与情感的背叛编织成了电影的纹理。

梁朝伟饰演的王莲生

影片的视觉风格由李屏宾掌控，他坚持从远处拍摄，从而延续了他与侯孝贤持续合作时的摄影风格，与侯孝贤往前影片中静止的摄影机形成了互文。“摄影机虽然运动缓慢，但漫无目的”，李屏宾这么解释道，在一个未经彩排的编舞段落（以真实时间重组影像），戏剧的本质被揭示出来，也让人意识到现有的框架需要被打破。油灯照出的灯光被侯孝贤称为“油腻的光”，它让镜头画面柔化、色彩加深，让画面看起来具有历史感，就像被包裹在许久以前的漫漫长夜当中。

摄影机的动态平衡了场面调度的协调与不协调。《海上花》全片都是室内戏，在四间花房中来回切换，每一处都呈现故事线的一个节点，花房成为各个女妓各自的飞地。而原著中包含室外情节，发生在上海，然而由于中国大陆政府不允许拍摄组进入拍摄，因此影片局限在台湾的摄影棚进行拍摄。这个限制，以及群星荟萃的演员阵容，让《海上花》成为侯孝贤作品序列中的一个例外：侯孝贤是以他独特的作者性扬名世界影坛，依靠现实本土、素人演员不动声色的表演、精细的景深画面、宽而远的长镜头，以及在微小但具体的细节、日常生活的节奏中对扫视空间以及历史变迁等等。同时，《海上花》中令人沉醉的风格在“台湾三部曲”的另外两部中也可以预见，线性的情节发展让位于混乱的时间线。三部曲中的饭桌戏彼此形成互文，在侯孝贤的序列中持续出现，因此成为了他另一个独特的个人标识。日本导演北野武曾经说到，没人能比侯孝贤拍饭桌戏拍得更好了；在他的影片中，简单的动作成为了丰富的细节呈现，展现了人们如何生活，以及他们彼此的关系网等等。

《海上花》片场花絮

把《悲情城市》的饭局戏和《海上花》的相对比，会发现两者虽然呈现了相似的元素，但却以不同的方式组织在各种的框架当中。在《悲情城市》中，当台湾刚从日本的殖民统治中解放，一族同胞围坐在餐馆饭桌。他们的交谈被外面的歌声打断时，一个人打开了窗。他们意识到这首歌是《流浪者之歌》，这是一首反殖民的爱国歌曲，讲述的是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东北的历史，而后他们也开始唱起来。星移斗转的政治变动就这样走入了普通人的生命中，让我们能够体会到这个地方发生的家国巨大历史困局，从而体现了侯孝贤电影中常常出现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日常生活的相互交织。

在《海上花》中，一场晚餐聚会同样被一个外部事件打断。同样，人物站起然后打开楼梯井另外一侧的窗户。摄影机跟着他们而运动，形成了侯孝贤风格的又一例证，景深处展现了花房独特的装修布置，花房是一个让私密性和可见性相得益彰的空间。演员占据了深处的空间，包裹在错落有致的双重画框里，通过门道被看见，又透过窗户被瞥见。然而，叙事视角并没有发生改变，也没有什么外部事件真正刺穿内部。食客兴奋的反应与他们所见的事实并不匹配：只是有人在屋后廊道打牌而已。这次打断并非给予梦中人一次向另一个世界的睇眼一瞥，反而更加凸显了一种特权环境以及戏剧的封闭性。

《海上花》剧照

这种由精英主义定义的环境，只有拥有财富和有地位的男人才能进入，在一个婚姻基于家庭安排而不是爱情的社会中，这是他们追求风流韵事的真空环境，一个按照自己精心制定的礼仪、行为和沟通守则运作的环境。这里有既定的秩序，但娼妓群体却有着起起伏伏的境况。沈小红（羽田美智子扮演）曾经是头牌，但现已不再红火，除了她长期的主顾王莲生还依然找她，甚至连王莲生的爱也正移向名气越来越大的张蕙贞（魏莜惠扮演）。在风流韵事的另一边，新的恋情也在酝酿，如周玉双（方瑄饰演）和她的主顾。黄翠凤（李嘉欣饰演）和她的主顾罗子富（高捷饰演）则形同一对结婚已久的老夫妻。娼妓、女仆、以及她们的姨太之间的关于处在一种关爱和虐待共存的关系，同时还呈现了鲜明的中国宗亲等级秩序。她们之间有形同姐妹，甚至还帮助女妓去追寻自由。另外，也有姨太们对年轻女妓的残忍对待。

《海上花》剧照

黄翠凤展现了她的权力，环境的残忍撞击着精美的画面，从而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在另一个女妓旁，听着她讲述上一次遭到的虐待；手臂上遭受毒打而形成的瘀伤，被漂亮的猩红丝绸衣袖遮盖。通过他们后面的门口，可以瞥见中央楼梯的华丽花丝栏杆，在墙上投下硕大的阴影。这些图案的花卉图案在女人的刺绣、头发上的装饰和空间的剪花中重复出现。两个女人都被凸显出来，并映衬在置景中，融入了她们周围的环境——就像她们的花名与各种宝石相呼应一样。在这种装饰性的描绘方式中，我们可以读到娼妓群体的主体和客体的矛盾立场。尽管享有一定的达官贵人和公众的名声，但这一时期的中国女性仍处于被剥削的状态，她们同时又是不自由的，囚禁在债务束缚合同中，被限制在花房里。正如电影所表明的那样，妓女并不是男人们的附属，而是掌管这个“飞地”的更年长女性的财产。但通过职业上的成功，她们可以获得财富和权力，并像黄翠凤一样，最终赎回她们的自由。

《海上花》最有力的场景是，黄翠凤狡猾地谈判她的释放条款，赎回她的自由，一件件地计算她的珠宝和衣服，就像那些了解她的确切价值的人一样。她的未来在影片最前部分就被预测，在为数不多的场景中，阳光淹没了画面，室外世界不断彰显它自己的存在，尽管摄影机从未离开室内。太阳穿过黄昏的阴霾，赶走雾气，照亮了一条通往梦境的路途。

原文选自标准收藏《海上花》蓝光碟

作者：Jean Ma

翻译：李子龙

排版：Mélissa Y

原标题：《《海上花》：让我们踏入中被历史包裹的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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