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楼的阿婆反对加装电梯被同楼居民起诉，法官做了这些事

这是一个位于嘉定老城区中央的小区，建设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十几幢都是7层高的老旧楼房。

8月的上海，天气又闷又热，为了解决一起发生在邻里之间的矛盾纠纷，我来到小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几位坐在绿荫下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年人，一幢居民楼外整齐码放着的电梯施工建材格外显眼。

“半路没有杀出程咬金，倒来了个陈阿婆！”

这幢楼共7层，住着48户人家，其中有古稀、耄耋之年的老人，腿脚已经不太便利；有年轻的父母，总担心下楼遛娃时宝贝摔倒，每次都提心吊胆；有上班族，希望每天上班时可以争分夺秒下楼，下班回来不需要再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爬楼梯；还有惦记着安装电梯后房价可以再“上一层楼”的人……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安装电梯标准和流程终于通过了，2023年3月经有关部门审查批复，办妥全部手续后将于5月正式启动电梯安装工程。大家都在欢天喜地等着电梯这位新成员“入驻”。谁曾想，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大多数居民都始料未及。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旧小区加装电梯排除妨碍纠纷案件。近八十岁的陈阿婆住在一楼，坚持认为小区加装电梯对她没有好处，反而会给她家带来噪音污染、影响采光等，待电梯公司到场施工时，陈阿婆多次阻挠，致使工程无法施工。期间，业主代表、物业、社区街道、公安民警等多次协调，但陈阿婆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本文图片均为“上海高院”微信公众号 图

无奈之下，楼上多户居民一纸诉状，将陈阿婆起诉至我所在的上海市嘉定区人民法院，要求陈阿婆停止阻挠施工的行为。

我思索着，可否找到一种解决方案，消弭双方之间的争议，带着这个想法，我来到小区，开启了现场沟通、约谈之旅。

“法官，我当时签字压根没搞清楚，电梯上上下下噪音响得不得了，我80岁了，心脏经不起折腾的。而且法官你想啊，住一楼电梯不但用不到，还要影响到我自己房子的采光。你们谁劝我都没用，我肯定不会同意他们安装的！”陈阿婆先发制人，振振有词，她门牙已经掉了两颗，双颊深深的皱纹无声地记载了岁月的痕迹。

“法官，一楼的老太太根本就不讲道理。本来当时加装电梯征求意见的时候她没有反对，后来每次工程车一来她就挡在前面阻碍施工，警察都来过好多次啦。再拖下去，电梯老板也会要我们赔偿延期施工违约金的。你们赶紧判决呀！”说话态度如此坚决的，是家住在5楼的张女士。

眼见楼里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我内心有点忐忑，不禁怀疑，原、被告之间的“平衡点”能找到吗？

磨刀不误砍柴工，两利相权取其重

从小区现场调查回来，我立马查阅、研究了全国各地法院对于老旧小区安装电梯引发纠纷案件的裁判——案件事实和裁判结论基本一致，如果符合老旧小区电梯安装审批等全部流程，一楼在内的所有业主都应给予必要容忍与配合，不得阻碍电梯施工。

而且，从技术层面看，这个案子事实也很清楚，陈阿婆既然已经签了字，自然没有阻碍电梯施工的道理。判决写起来倒也简单，但一纸判决真能解决根本问题吗？真能令陈阿婆与楼上的邻居们定分止争吗？如果就这样判决了，后续执行又该如何推进？

在到人民法庭工作之前，我已在执行局工作、摸爬滚打了多年，深知执源治理的“源密码”是要在案件进入执行阶段的前端实现案结事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手里仿佛真的握着一个天平，天平的两端，一端是二楼以上的业主们急于早日启动电梯安装工程，若人民法院判决后陈阿婆仍然阻挠，将进入后续强制执行程序，执行法官面对80岁的老人，又是一场“马拉松”；一端是作为“低保户”、古稀之年的一楼业主陈阿婆，在安装电梯过程中必要的容忍与配合义务。

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在调解上下功夫，继续寻找双方的“平衡点”。

图片源自网络

第二天一早，我与居委干部小刘一道，提着我自费购买的大米和牛奶，敲开了陈阿婆家的门，“阿婆，我们来陪你侃侃大山”我笑着说道。

看到我们，陈阿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法官，我知道你一次次上门很辛苦，我上了年纪，有时候絮叨些你别见怪。”就这样，她跟我说起年轻时受的苦，说起自己照顾老伴的辛酸，说起自己现在还在吃低保，又说起这次安装电梯后她家里有噪音、采光等劣势，房价也会天地倒转……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在旁边慢慢听她讲完。

跟上次让双方坐在一起约谈不同，这次“背靠背”调解，她和颜悦色了不少，言辞间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我问陈阿婆：“阿婆，我看您身体硬朗、腿脚还是蛮灵的，听说住在602室的阿婆，去年冬天下楼买菜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腿骨折，到现在还不太敢走路。”

陈阿婆听到夸她的话，眼睛亮了一下，说：“这件事情我晓得的，是王阿婆，年纪还没我大呢，一大早拖着买菜的小推车，一不留神从楼梯滚落了下来，年纪大了摔不起的呀，哎……”说这话的时候，陈阿婆表情拧了一下，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趁势，我又说：“阿婆，这个案子要是在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多伤邻里间的和气呀！现在电梯技术成熟，国家也有质量标准，运行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声音，而且轿厢正好在你家主体墙的一面，不太会影响采光的，等电梯一装好，整个楼栋、小区品质提升了，您觉得呢？”陈阿婆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少，我心里也似乎有了答案。

这次跟陈阿婆沟通结束后，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对双方矛盾的化解有信心了。随后，我分批次约谈了原告方业主，跟他们讲了陈阿婆心里的顾虑，电梯安装过程中确实会给一楼带来噪音、影响采光等的困扰，也讲了我跟陈阿婆沟通的过程和结果，分析了案件开庭审理、大家对簿公堂会影响以后邻里关系的相处，强调即使人民法院做了支持原告诉请的判决，但陈阿婆继续阻挠施工的话，案件将进入强制执行程序，电梯安装仍旧遥遥无期的后果……就这样，我把情理、法理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讲给他们听。

听完后，他们都表示认同，有位年轻的三楼业主说：“其实陈阿婆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对邻居很照顾。小的时候父母下班晚，我还在陈阿婆家吃过饭。”

最终，他们自己愿意跟陈阿婆和解，他们还告诉我，他们知道陈阿婆经济条件不好，愿意给予她一些帮助，算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三步走：批准重整计划迎来圆满终点

好不容易把双方心结打开，我愈加不敢怠慢，赶紧安排正式调解。考虑到案子当事人年纪大、人数多，纠纷发生在邻里，导火索又是政策扶持的老旧小区加装电梯这一民生工程，我决定背上国徽、带上电脑和卷宗材料，把法庭挪到社区居委会，开展一次巡回审理。

在这场多次多向奔赴中，我“借力”看到了特邀调解员初步调解后双方矛盾争议焦点，看到了居委同志在场向我客观反映的纠纷来龙去脉，看到了双方当事人从当初的面红耳赤到最终的平心静气。

最终，在法庭主持下，原告方与陈阿婆达成了和解协议，由楼上所有业主自愿给予陈阿婆经济补偿，陈阿婆欣然接受。

“阿婆，补偿款给到你，你可不要反悔哦。”7楼一户业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这个你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这种糊涂事我不能做的，我相信人民法院、相信吴法官。”由于前期多次电话、面谈并取得不错效果，陈阿婆对我十分信任，原告方给付的补偿款也将在打到人民法院后，待电梯安装完毕后送到陈阿婆手中。

就这样，楼上楼下这几十户居民的矛盾基本解决了。带着“一揽子”解决问题的想法，我又拨通了电梯施工方负责人的电话。针对原告之前提出的电梯公司可能向他们主张迟延施工违约金的顾虑，跟施工方详细讲解了案件情况，他们听到原本针尖对麦芒的邻居们和解了，也特别高兴，并承诺不会追究迟延施工的相关责任。

在人民法庭承办的各类传统民事案件中，如何找到当事人之间的“平衡点”，进而提升调解的成功率，一直以来都充满着不确定性。但对双方当事人来讲，想要早日彻底化解纠纷，和解是最佳途径。为了找到原被告之间的“平衡点”，我筹集了多方力量、探究矛盾源头、几次三番做双方工作，让当事人的争议在审理阶段彻底化解。这场纠纷的解决，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幂次定律”的力量：肯下功夫，定会有收获。

我们多努力一点，真的可以让百姓更幸福一点、城市更美好一点

不久前，我下班路过小区，从小区门口望过去，看到有台作业车正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建材。

隔天，三楼业主给我发来一张正在施工的图片，并附言“法官，多亏了你们，小区加装电梯工程已经开工啦！”信息里看不到表情，但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开心溢于言表。顷刻间，老旧小区、孩提之童、耄耋老人、加装电梯、邻里关系、其乐融融……这些字眼和场景像长了翅膀，不停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民以居为安”，老旧小区加装电梯是城市建设的一隅，对于完善老旧小区住宅使用功能、促进无障碍环境建设、适应老龄化社会需求和提升城市生活质量有重要意义，是国家作出的重大决策部署，是一项提升居民幸福感的民生工程。把司法服务送到群众身边、把释法明理融进群众心坎里，强化矛盾纠纷的前端化解，是每一名人民法官持之以恒的事情。无论什么案件，拿起手中的“针线”，用心为城市一隅“缝补”，用心为群众间的和谐关系“弥合”，人民法官义不容辞也责无旁贷！

（原标题为《八十岁的老太太，挡在了加装电梯的工程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