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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男丁格尔”:病房里的男护士
图文 | 未来编辑部 · 南京大学“深度报道”课程
2023春季课程同学 王梓萌
指导老师 | 白净
编辑 | 刘畅
早上七点五十分,巡回病房手术室里,张京京打开心电监护仪,准备盐水和留置针,连好延长管、鼻饲管和气管,将镊子、剪刀和手套等手术用具摆放在推车上,等待主刀医生和患者到来。
这天他分到十台手术。这意味着,除去中午吃饭的时间,他要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在这间四十平米大小的手术室里站到下午三点。如果手术不顺利,晚一两个小时下班也很正常。
作为科室唯一的男性,张京京常被同事戏称为“男丁格尔”。在这所三甲医院的五百多名护士中,男护士仅有四名。
贴上“男护士”标签
暑期是一年中五官科手术最多的时候,手术屏上显示的患者,都是趁放假从作业堆中挤出时间治病的孩童。
第一个被推进手术室的病人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张京京照例询问她:“几岁了?早上有没有喝水?”小女孩先是瞪着眼睛不吭声,然后忽地开始掉眼泪。
他放下手上的留置针,帮小女孩擦掉眼泪,重新戴好滑落的手术帽,轻声安抚她的情绪:“有没有喜欢看的动画片?”得到的回应却是愈来愈大的哭声。无奈之下,只好换女护士上场。
张京京为患者做术前准备
这样的事情,张京京已经习惯了。
据《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2》,目前我国内地注册护士队伍已超500万,但其中男护士比例仅占3.4%。传统的社会性别分工延续至今,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护士还是一个女性专属的职业,当“男丁格尔”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患者的错位感便会转换为抵触心理。
在医院实习的日子里,刘远最常听到的称呼是“医生”而不是“护士”。病房里,护士服、燕尾帽能让人一眼把女护士和医生区别开,而男护士的服装是和医生一样的白大褂。刘远和病人解释自己是护士时,常常能感到病人态度的变化,这让他生出一种无力感。
“很多病人听到是护士以后就不搭理我们了,好像给我们贴上一种代表着‘不可靠’的标签。”刘远叹口气,“毕竟男护士还不是大众认知范围内常见的群体。”
虽然在医院经常会收到感谢,但患者下意识的质疑还是让他在日常工作中遇到许多难事。在产科病房,回避导尿等项目几乎成为男护士们心照不宣的原则。部分女性患者和男家属对男护士参与基础护理有意见,主动要求让女护士来。更常见的情景发生在打针时。在刘远看来,大部分患者看到一个男护士来输液,脸上就会透露出不信任和紧张,“想要换一个年长的女护士”。
病房的盐水和针管
裴航羽在实习期间遇到过更极端的情况。他曾给一位老年男性病患换盐水,对方认为他在操作时污染了盐水的接头,嚷着要举报。裴航羽觉得很委屈,再三解释自己都是按规操作,但对方并不理会。百口莫辩之下,他只得向带教老师求助。即便是在老师的确认和周围护士的作证之下,病人依然表示不放心,要求今后都由女护士换盐水。
患者对男护士的质疑有时不止于操作层面。刘远以前会同病房里的病人聊天,告诉他们一些护理健康上的技巧,许多人听说他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后都非常吃惊,有人直接问他:“你一个本科男生,出来就干这种活?”更有甚者,会向他投来轻蔑的眼神。
最初,刘远有些沮丧,但忙碌的工作不允许他抽出时间来多想。如今,他习惯于做好该做的,“如果患者的态度不好,我也不会和他们再说别的,就默默离开。”
走上护理道路
许多走上护理职业道路的男性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在应试环境下被迫做出的最优解。
刘远2020年参加高考,由于文综发挥失常,没到一本线。担任多年高中毕业班班主任的舅舅建议他报考医学类院校,未来比较好就业,还亲自帮刘远选定了湖南一所二本医学院。刘远根据舅舅的意见选了几个专业,最后被调剂到了护理。
事实上,对刘远来说,这个结果不算坏。几年前,护理本科毕业的男生在就业市场极度吃香,想进全国有名的三甲医院都很轻松,月薪可以达到一万五以上,这对普通家庭出身的刘远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相比起其他的医学专业,护理学的学习压力并不小。大一阶段,需要系统地学习各类医学理论知识,包括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药理学、医学遗传学、生物化学、预防医学和临床医学等;大二大三,则专注于护理专业,学习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和基础护理;大三课程结束后,需要根据学校安排统一去医院实习。
刘远记得,准备药理学的期末考试时,尽管平时认真学习了,备考的两天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复习了一千多页PPT,最后勉强通过。他记得,考试前学到凌晨三四点,去宿舍阳台喘口气时,能看见隔壁女生宿舍楼灯火通明。
刘远班上一共26人,其中6个是男生。在擅长的科目上,他觉得男女生没有什么差异,不过女生普遍比男生学习努力,并基本计划毕业后做护士;男同学大多对未来感到迷茫,没有明确的规划。刘远问过几个室友是想继续做护理还是转行,室友们都觉得做护士太累,还要承受社会的舆论压力,想转行,但不知道怎么转,个别人说要考公,其他人的态度是“无所谓”,得过且过。
张京京是南京医科大学14级护理学专业的,他高考一志愿是公共卫生,却阴差阳错被调剂去了护理。刚入学时,他不太能接受这个专业,也没好好学习;大二转专业时,受制于前一年的成绩没能转成,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用“毕业以后好找工作”的理由来自我安慰。和张京京一个班的有4个男生,只有他和另一个同学“在这条道上走到黑”。
“其他毕业之后基本就没联系过了,偶尔看他们的朋友圈,好像是在公司做白领。”张京京说,“他们不愿意继续做,和男护士的社会评价低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偏见不仅体现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中也会遇到。”
张京京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女方妈妈就因为他是护士而觉得“这女婿拿不出手”。但由于女方坚持,最后改变了丈母娘的态度。在张京京看来,走上护理道路只是一种职业选择,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品格之后,对职业的偏见也就放到一边去了。
念了护理专业之后,刘远每次回老家都感到困扰,“男护士”这三个字变得难以启齿。走亲访友的时候,他经常会遇到年纪大的长辈不理解他的专业:“跟女生一样,天天打针,就是体面点的保姆,没什么意义。”
刘远的排解办法是自我劝服:“我们在科室的工作一般人看不见,不了解也正常。而且相比女生,男护士找工作会轻松一点,也容易分配到工资高一点的科室,有了金钱支撑,我就可以出国旅游散心。”
在职场上,男护士在生理上的优势、突出的应急能力,使他们备受医院重点科室的青睐。由于女护士会经历生育、哺乳等阶段,耗费大量精力,男护士类似的困扰较少,便于医院的工作安排。
李芊是一所三甲医院的护理部主任,她指出,理论上,男女护士统一考试,不会有差别;在实操考核上,考官如果看见是男生在操作,多少会给一点“友情分”,把分数略微往上拔一点。
“在工资上,一个科室的男女护士没有什么区别。男护士的平均工资显得高,是因为他们大多分布在对体力要求高的科室,如手术室、骨科和ICU,月薪可能比普通病房高一两千。”
路越走越窄?
然而,伴随着社会的剧烈变迁,护理专业的职业门槛也变得越来越高。
李芊了解过许多医学类高校的招生情况,发现如今护理专业男生的数量在显著上升。从前,一个学校护理专业的男生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现在,一个班上有十几个男生是常见情况。但与此同时,医院对外开放的岗位数量并未增加。
刘远没想到,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护理专业的就业难度直线上升,这条原本宽敞的专业道路也越走越窄。他密切关注着各个医院的招聘信息,“四川省人民医院要招70个护理人员,学历层次是研究生起,这在两年之前是绝对看不到的;广东中山大学附属某医院,去年还是招专科生,今年直接越过本科招研究生。”除学历之外,很多医院还加上了身高要求,比如男生要求一米七,他就刚好卡在及格线上, “再少一公分都不行”。
当就业困局落到自己头上,刘远不得不重新规划未来的职业道路。他研究过三不限考公,也想过考研以后去卫校教书,但或是难度很大、或是工资太低,最后仍打算做临床护士。工作后如果薪资无法达到预期水准,他考虑往国外发展,“有本科学历,积累两三年的工作经验,可以在日本、新西兰申请注册护士,月薪能到两三万人民币一个月。”
裴航羽则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拓展职业道路的方法。他初中时成绩不好,毕业后念了一年播音主持,感觉没有就业前景,于是复读一年选了护理。上学后,他从繁忙课业中挤出时间,不断试错。在成都的各种楼房里,他尝试了各式各样的兼职,当过保安,在奶茶店和画室做过兼职,最后还是选择做护士。
裴航羽觉得,男护士最大的优点是稳定,特别适合家庭背景一般、学习成绩一般的男生,“虽然这份工作累一点,但是收入比其他的兼职都高,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就算毕业去不了医院,还可以去诊所、社区和养老机构,选择很广。”
闲暇时,裴航羽会把实习、兼职时的照片上传到小红书,没想到收获不少关注,积累了近5000个粉丝。职业的特殊性给他带来流量,恶意的揣测也随之而来,“很多网友还是不太理解男护士,恶评有很多,比如‘你看着像女生’‘男生可以当护士啊?’。还有私信人身攻击的,那我会骂回去。”
裴航羽的小红书账号
裴航羽也会在平台上分享工作心得,有时会出现这样的评论:“不要出来误人子弟了,男护士最多做到护士长,一点没前途。”就他所知,男护士确实少有做到护士长以上领导岗位的。但他觉得,男女护士的比例摆在那里,同等条件下一起竞争,女性更有可能晋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男护士在进入职场后并不会因性别而占据优势。
张京京工作五年了,今年高考录取季,和他咨询护理专业的人很多,有人提到张雪峰,后者曾在直播间建议“学习不太好的男孩去学护理专业,性别优势足以超过名校的女生,本科可以进三甲医院,对很多学习一般、家境一般的男孩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他只认可张雪峰的部分观点。男护士的就业缺口已经变窄,更要紧的是,“什么好就业就学什么”的心理不可取,“男生读护理专业,一定要深思熟虑。虽然从就业来看,确实比女生容易,但很少有人能够一直坚持下来,把它当作终身的职业。”有研究显示,我国男护士的离职率高达68.42%。不管是同学还是同事,曾经的理想被现实一点点碾碎、慢慢地自我否定,最后选择退出护理行业的,他遇到过很多。
专业的选择关乎到长远的未来。在张京京看来,“能摒弃负面情绪,打心眼里认可自己的职业,最重要的是愿意吃苦受累,才能在护理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张京京一周上五天白班,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三点;夜班十天排到一次,从下午两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在手术室的日常工作中,他一刻都闲不下来:给病人打上麻醉后,要帮医生递工具、搬动病人,还要提前准备下一个手术的盐水和器材。手术室里没有人出声,空气净化器发出“呼呼”声,心电监护仪嘀嘀鸣叫,手术器材叮当作响。这些声音提醒着他,手术间隙,还要填写安全核查表,核对患者、器材灭菌和手术情况等,给病人夹在病历里带走——这是他唯一可以坐下来的时间。
男女护士在工作内容上并无区别,张京京和同事们平时也会相互关照。“特别忙的时候,护士长排给我的手术会多一些。因为生理构造不同,有时女性确实需要照顾一下,能多出力的地方我来帮忙。”每逢节假日排班时,护士长往往会给他多安排一些连休,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工作第二年的国庆节,“特地给我排了七天连休,一般来说,即使是长假,排到四天也很多了。”
他笑称手术室护士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但这还不是最累的部门。每个护士进医院的前两年都会去各科室轮转,他此前待过近十个科室,妇产科、神经内科、心内科、普外科、ICU和急诊科等。在手术室的工作讲究细节,有些科室则更耗费体力。
要成为像他这样成熟的护士,无论男女,实习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我国《护士条例》规定,所有中等职业学校、高等学校护理专业的医学生都必须完成八个月以上的护理临床实习。在这段时间,实习生们也会充分体验各科室的基本护理技能和注意事项。
实习期间,为完成呼吸科病房冬季的基础护理,裴航羽每天都能走三万步。冬季是感冒高发期,呼吸道疾病患者有四十多床。由于机器有限,穿梭在咳嗽声中,每天来来回回给病人做雾化治疗、量体温、测血压血糖等,都让他累得够呛。
裴航羽在呼吸科病房的输液巡视卡
在刘远看来,最辛苦的科室莫过于ICU。普通病房一般十天轮一次夜班,ICU的重症病人多,需要的人手也多,因此四到五天就会排到一次。作息颠倒让人精神萎靡不振,科室的特殊性还对护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刘远对ICU病房的第一印象,是患者身上粗细、材质各异的输液管,有的患者光是肚子上就插有十三根,暗红色、鲜红色、淡黄色的液体从身体流进管道,床边的仪器时不时发出高频报警声。除去打针、挂水等基础护理,ICU的护士需要时刻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记录留置引流管中液体的颜色、体量等。由于患者大多无法自理,为防止出现褥疮,护士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帮他们翻身。作为科室里唯一的实习男护士,刘远承担了更多体力活。
“一个人负责给三四个病人翻身,我一般都会帮忙把十几个病人从头翻到尾。有时候病人很重,搬运病人的时候也会尽量搭把手。”刘远说,“不是规定的义务,但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周娜前不久在刘远所在的医院做了乳腺手术。她在刚进入手术室时发现了一名男护士,心里有些没底。“也许是看出我紧张,那个男护士帮我抱了一床被子,让我提前躺在手术台上,还安慰我,让我不要怕,说病理出来一定会是良性的。”周娜说,“说真的,还是挺感动的,手术前悬着的心慢慢就放下来了。”这次经历让她扭转了刻板印象,意识到男性作为护士也是很靠谱的。
康复出院后,周娜专门给手术室送了一面锦旗。“其实男护士和女护士也没什么不同,”她说,“能为病人着想的,都是好护士。”
原标题:《人物 | “男丁格尔”:病房里的男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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