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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兆骞与仙人乘槎银杯
原作者:忆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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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至正乙酉朱碧山造银槎杯 吴文化博物馆藏
吴兆骞(1631-1684年),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其前半生,有乡试中举的快意,有纵游山水的闲暇,有呼朋引伴的潇洒。二十七岁之后,运势急转直下,流放关外,霜仇雪恨,分外凄凉。诗人不幸诗家幸,在苦寒之地,吴兆骞化悲愤为力量,胸中块垒喷涌而出,吟诵出很多经典诗篇,成为清代初年的杰出诗人。纵观吴兆骞一生,与家乡的传世文物“朱碧山银槎杯”竟然高度契合,堪称一段佳话。
朱碧山银槎杯收藏在吴文化博物馆,1994年被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是吴博镇馆之宝。整器长约22厘米,宽约7.5厘米,高约11.4厘米,杯身阴刻“至正乙酉朱碧山造”八字铭文,表明此杯为朱碧山在公元1345年制作完成。槎杯以“仙人乘槎游天河”为题材,将酒杯巧制成一叶扁槎,槎上一老人背靠槎尾倚坐,长须髯髯,前部有一开口,以作盛酒之用。该杯出自乾隆年间刑部尚书、苏州人韩崶墓中。
元 至正乙酉朱碧山造银槎杯(局部) 吴文化博物馆藏
朱碧山,字华玉,苏州木渎人,元代著名金银器工艺家。其生卒年不详,主要活跃于元代中晚期。清代王士禛在《香祖笔记》记载:“元人所制银槎最奇古,腹有文曰至正壬寅,吴门朱华玉甫制。华玉号碧山。”朱碧山作品现存仅4件,皆为银制槎杯,其他3件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吴博的朱碧山银槎是唯一的非传世品,尤显珍贵。
元 朱碧山款银槎 故宫博物院藏
吴兆骞的名与字,与仙人乘槎有不解之缘。吴兆骞兄弟六人,姓名中皆有“兆”字。古人的名与表字,关系紧密,要么近意,要么同义,要么反义。此处“骞”与“汉槎”,分别指代“张骞寻河源”与“仙人乘槎”,是隋唐以来诗作中常见意象。“张骞寻河源”最早出于《史记》记载:
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古文献中,将黄河称作“河”,“河源”即黄河源头。黄河发源地为巴颜喀拉山脉,位于青海省中部偏南,在张骞出使路线上。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在人们眼中具有神性、神力,甚至出现河伯这一神明。“张骞寻河源”这一史实,在后人的加工下,不断神话化。比如,南朝刘义庆《集林》载:“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问之,曰:‘此天河也。’”南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载:“张骞寻河源,得一石,示东方朔,朔曰:‘此石是天上织女支机石,何至于此?’”两则故事相差百年,在张骞寻河源的史实上,增加天河、织女的传说。
初唐 张骞出使西域图 莫高窟第323窟 图源:敦煌研究院
“仙人乘槎”的故事则另有起源。“槎”音“查”,意为水中浮木,因可载人,后被用作木筏的代称。张骞出使西域,并无“乘槎”记载。“乘槎”一词最早见于西晋张华《博物志》: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
古人站在海岸边远眺,目力所及,天水相接,好似星河与海面连为一体。有鉴于此,渔民认为天河与海相通,每年农历八月,会有浮槎往来于大海和天河间。
元 至正乙酉朱碧山造银槎杯 吴文化博物馆藏
两个传说之间本无关联。东晋末期,孙恩、卢循借天师道起义,导致后来道教被南朝政府打压,佛教趁机填补信仰空白,出现“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景象。道教为了重兴,编造众多成仙故事,如干宝的《搜神记》。源自《博物志》的“仙人乘槎”,与“张骞寻河源”逐渐结合,演变成“张骞乘槎”的神话故事。例如,南朝的庾肩吾曾作《奉使江州舟》:
九江逢七夕,初弦值早秋。
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
汉使俱为客,星槎共逐流。
莫言相送浦,不及穿针楼。
诗中的“汉使”明显就是张骞,“星”是指天上的银河,“槎”为张华《博物志》中往来于天河的木筏。至此,两大传说融合为一,张骞完成了从历史人物到神话人物的转型。隋唐时期是“张骞乘槎”高潮期。诗圣杜甫有“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之句。北宋以来,文人绘画兴起,人物题材绘画数量增加,“张骞乘槎”的故事走进千家万户,成为常识。当时的工匠在各自领域跟进,此类题材由虚转实,从文学作品走进工艺作品,其中又以槎形酒杯为主,如故宫博物院藏犀角雕仙人乘槎杯、上海博物馆藏明鲍天成制犀角雕浮槎杯等。
明 尤通款犀角雕仙人乘槎杯 故宫博物院藏
吴兆骞之父吴晋锡爱好道学,儿子出生后遵循道家传说,起名兆骞,表字汉槎。吴兆骞的命运与“仙人乘槎”高度相似,主要体现在他如同诗仙般的写作才华,以及漂泊四海后又叶落归根式的人生境遇。
《秋笳集》载“兆骞从父宦游于楚,过浔阳、大别,由洞庭泛衡湘,揽其山川形胜,景物气象,为诗赋,惊其长老。”吴兆骞小时候跟着做官的父亲,四处游览,期间展露诗文才华,得到长辈的肯定。在夸赞中,他养成了独特的性格,《吴兆骞事迹辑存》载:
在塾中见人所脱帽,辄窃取溺之。其师计青辚责问,则曰:“居俗人头,何如盛溺?”计青辚叹曰:“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
此事本属小孩玩闹,不值一提。谁料其师一语成谶,成年后的吴兆骞不幸卷入“科场舞弊案”。晚明时期,江南科举考试中舞弊多发,明清易代后,旧习未改。清廷为整顿风气,让南方举子去北京重新考试。顺治十五年(1658年)四月,吴兆骞去北京复试,据说在考场交了白卷。背后原因,后人众说纷纭,大致可分三类。其一,不屑作卷,以示抗争,彰显名士风采;其二,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不能提笔作答;其三,氛围紧张,惊恐过度,不敢展现才华。
据《顾贞观救吴汉槎》文载“是时,每举人一名,命护(满兵)二员,持刀夹两旁,试官罗列侦视。堂下列武士,锒铛而外,黄铜之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士子们)悉惴惴其粟,几不能下笔”。吴兆骞考桌左右有士兵持刀站立,四周有考官游走监视,考场外布满夹棍、腰刀等刑具,学子有恐慌情绪,也属正常。不过这段话是其好友所撰,是否有为他摆脱嫌疑的用意,今日已难有定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吴兆骞交白卷当为事实。此举惹怒朝廷,立即将他打入大牢,后来干脆发配关外苦寒之地——宁古塔(今黑龙江牡丹江市)。
图源:光明日报
牢狱之中,吴兆骞写了很多诗歌,情辞婉转,意味悠长,后汇辑成《西曹杂诗》,“西曹”是刑部的别称,表示此文集为监狱中写成。京师好友筹集资金相助,让他能够携书抵达宁古塔。友人送行时,吴兆骞作《出关》: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敢望馀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边楼”指边关的城楼,“筚篥”即觱篥,古代管乐器之一种,多用于军中。首句描绘了一幅关内人流往来喧嚣,行色匆匆,喧嚣热闹的场面。“敢望馀生还故国”一句,表明作者已做好牺牲关外的准备。“独怜多难累衰亲”一句,表达因连累亲人遭难,极度歉疚难过的心情。“柳色”是指柳叶繁茂的翠色,用以烘托春日的情思,此处“柳”通“留”,含有不舍、留恋之意。“紫塞”是指北方边塞,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因此“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一句,点名送行时间虽是初春,但宁古塔已是冰天雪地。“姜女石”是指孟姜女望夫石。“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一句,展现了作者内心挣扎,不愿出关,想留在汉家故地的情思。
唐 骑马吹筚篥女俑 唐金乡县主墓出土
宋代文豪欧阳修曾说:“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流放宁古塔期间,吴兆骞饱受肉体与精神上双重折磨,依然乐观豪迈,寄情边疆风物,穷而后工,诗歌水平更上一个台阶,写成诗词集《秋笳集》。诗中常有悲凉慷慨、崩云裂石之句,此处以《混同江》一诗举例:
混同江水白山来,千里奔流昼夜雷。襟带北庭穿碛下,动摇东极蹴天回。
部馀石砮雄风在,地是金源霸业开。欲问鱼头高宴处,萧条遗堞暮潮哀。
全诗颂扬混同江奔流蹈海、穿金裂石的气势,凭吊女真族艰苦奋斗的历史。首联二句,诗人纵目远眺混同江,“白山来”“千里奔流”等词似虚笔,却是实写。紧接着的颔联运用虚笔,“碛”是浅水里的沙石,“穿碛下”用虚幻之笔,想象着混同江潜行在大碛荒漠之下。下句“动摇东极蹴天回”,化用杜甫的“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气势愈磅礴,运笔尤为传神。“部余石砮雄风在”一句表明,混同江流域是女真族发祥地,当地部族还保留着祖先“雄风”。下句“霸业”与上句“雄风”对举,突出女真族发展迅猛,赞颂了完颜阿骨打灭辽立金的丰功伟绩。“欲问头鱼高宴处”来于历史典故。“头鱼宴”是契丹旧俗,辽代皇帝在春天钓到第一条鱼时,要举办盛大的宴会。宴会上,女真族诸部族首领需跳舞庆贺,完颜阿骨打对此深感屈辱,再三拒绝。宴后,他起兵造反,不久灭辽,建立大金国。“萧条遗堞”是指昔日头鱼宴处不存,只剩下残存的城堞。“暮潮”是晚上的江潮,诗人观暮潮哀叹辽金兴亡,由景致情,抒发自身流放关外的伤感。
北宋 许道宁 高秋观潮图页 波士顿美术馆藏
除了咏史之外,吴兆骞广泛游历关外山水,例如登上长白山,留下诗篇:
长白雄东北,嵯峨俯塞州。迥临泛海曙,独峙大荒秋。
白雪横千嶂,青天泻二流。登封如可作,应待翠华游。
“登封如可作”一句,点出此篇乃是向杜甫《望岳》致敬,展现出登高远望,涤荡胸怀的豪迈。颔联、颈联气象广大,练字巧妙,有唐人意象。说明吴兆骞此时虽然命运不济,依然保持乐观的精神境界。
清 王时敏 长白山图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偏居一隅,远离家人,常会有思念家乡之情,尤其是千里之外的家书送到手中的时候,吴兆骞也感慨万千,作下《念奴娇·家信至有感》:
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
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
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
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
消受水驿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
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
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
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
开场用塞外的“牧羝沙碛”,终年不见雨水的景象,和家乡的吴江名胜“垂虹亭”柳树作比较,通过环境的对比,反映内心情绪的波动。古人思念家乡,总是喜欢用柳树枝条比喻,可惜宁古塔地区环境险恶,只有被吹落的榆树、被烧残的白苇,无处可以寄托思乡之情。后半段表达想要回到家乡的愿望,奈何被遥远的距离所阻隔,身边只有柴车与冰雪,儿女心肠英雄泪,全都无处寄托。
吴兆骞宁古塔流放期间,好友顾贞观一直在为他奔走。康熙十五年(1676年),顾贞观向纳兰性德求助。康熙十七年(1678年),吴兆骞献《长白山赋》于康熙皇帝,希望获得他的赦免,因人作梗,未能如愿。康熙二十年(1681年),经纳兰容若、徐乾学、顾贞观等人帮助,吴兆骞向内务府献金赎罪,最终被赦免。此时距流放,已经过去二十三年。
清 禹之鼎 纳兰容若像轴(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吴兆骞返回苏州吴江老家,筑“归来草堂”养老。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十八日(1684年11月24日),因疾去世,时年五十四岁。临终语其子曰:“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待在白山黑水多年,也曾感慨时运不济,等回了梦寐以求的家乡,又看他乡似故乡,留恋缱绻,说明吴兆骞的感情之丰富,世人对关外的理解,亦多有偏颇。
吴兆骞一生,非常像乘槎游天河,又终返人间的仙人张骞。上天赋予他杰出的才华与张狂的个性,在人间创造出优秀的诗篇,他的生命又似江中随意摆荡的小船,漂泊四方,行无定所。最有趣的是,如此的生命轨迹,在出生那天,就已暗含在名字,与家乡的经典文物“仙人乘槎”梦幻联动,堪称传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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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妍、任继昉:《“张骞乘槎”典故研究》,《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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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吴兆骞与仙人乘槎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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