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III｜⑨宋公的白日梦

【编者按】

“找寻意义”似乎是所有人的人生话题，摄影师宋杨也在这当中不断求索，他20年前来到上海，不断留下这座城市中的影像，它们仿佛是一个个出口，书写着他的热情、纠结与困惑。这组照片选自宋扬这几年拍摄的一些片段，他时而贴近，时而通过长焦远远观察，若即若离让他保持敏感和犀利，不断体悟生活，以及寻找那些烟火气之外的意义。

“看上”宋杨照片的是广播主持人叶沙，她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宋公家的老房子就要拆迁。“从小妈妈就跟他说，上海这个地方是有灵的。”这是宋公母亲告诫他的话，也是他心里不明真假的传说。许多人内心深处，都有传统里某些东西的庇佑，而在上海，传统和现代叠加反复，“孰真孰假”变得暧昧不清，他们就如标题所说的那样，像一个白日梦，在梦醒时分，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将人拉回现实。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刚听说老房子要拆迁的时候，宋公就急着办了一件大事，现在想起来他都庆幸不已——他为母亲买了墓地，落了葬。父亲去世得早，遵循他的意愿，海葬了。母亲的骨灰盒，则一直按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放在家里水斗底下的橱里，每年祭日，他们家也不另设香案，对着那个方位祭拜就行。要不是老房子要拆，买墓地的事，宋公可能会一直拖延着。这回是不得不痛下决心，但办了也就办了，倒意外的顺利。墓园风景宜人不说，刚落葬不久，疫情暴发，办点什么事都不利索，困居家中的宋公，不知多少次夸奖自己英明，心说，这件大事办完，随它拆迁令什么时候下来，他都没啥好担心。

后来，拆迁令下来，所有邻居朋友都很兴奋，大家拉了个大群，热烈讨论这回到底会有多少动迁款。那可是钻石地段啊，周围的高楼大厦早就建起来了，他和那些老邻居也早就不住在那里，所以房子要拆，没什么可心疼的。宋公不缺钱，很少在群里发言，对他而言，钱多钱少都是开心事。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宋公老觉得心里不安，却想不起来，这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前一阵群里有朋友说，什么时候大家约着一同回去看看，说老房子已经拆成一堆瓦砾了。大家彼此打趣，说，那是一定要回去数一数砖头的，毕竟一块砖头一份钱呢。宋公也跟着大家一起打趣，心里的慌张却莫名地又增加了几分。

家里待不住，他出门去闲逛。夜晚的上海像个水晶宫，哪儿哪儿都亮晃晃的，转过一个街口，却可能迎来一片幽暗。近几年，市中心的绿化做得好，绿地中常设有步道，晚上灯光一打，不仅跳广场舞的老年人爱去凑热闹，连年轻人也被吸引去，拍照的拍照，拍视频的拍视频。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宋公信步往公园深处走，远远的听到有人唱歌，听不真切。拐过弯，劈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倒吓了很大一跳。定睛观瞧，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化着妆，面容悲伤，穿西洋的服饰，唱的歌却古怪，又像京剧，又像昆曲，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风。只听她曼声唱着：“……奈若何，奈若何。”宋公没听懂，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走到近处，正听到那孩子的伙伴说：“还行，再来一遍。”于是女孩又唱了起来。宋公站定了听，这回听懂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项羽的《垓下歌》让虞姬给唱了出来，难怪一开始听不明白。待听明白了，连带着勾出一个念头，宋公觉得魂都要飞起了。他终于想起，这么多天一直觉得想不起来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了。

他很小的时候，妈妈跟他说过他们家买认购证的事。从小妈妈就跟他说，上海这个地方是有灵的，每一种灵气都有专门的菩萨仙人护持，但是菩萨仙人也会换道场。宋公还记得，小时候他听不明白什么叫做换道场，妈妈说，就是搬家。第一个搬走的是城隍菩萨，“所以，”妈妈告诉他，“以前城隍庙很灵的，有求必应，现在城隍庙就是个吃小吃、逛庙会的地方。”

宋公问：“城隍庙不是还在吗？”

“可是谁会去拜城隍菩萨呢？”妈妈说。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宋公想想也对，上回他们去城隍庙，就是逛了逛豫园，到绿波廊楼上吃了小笼，然后就回家了。“那城隍菩萨搬到哪里去了？”宋公问。

“回天上去了。”妈妈悠悠回答，“每一个地方，都要有土地菩萨照管着，才能称得上人杰地灵。其实大家都把人杰地灵搞反了，真实的含义是地灵人杰，就是土地菩萨管得好，那里的人就有出息。地要是不灵，那里的人怎么可能好呢？而上海，早就已经只有地皮没有土地了——你只看到过马路，没有看到过泥土地，对吗？”

宋公不明白，问：“但上海不是一直很好吗？”

妈妈说：“上海不一样，上海之所以好，不是因为城隍菩萨管得好，其实城隍菩萨老早就走了，现在照管上海的是很多屋漏，就是家宅神——我们家就有一个。我和你外婆都见过他，斯斯文文，一个年轻人的样子。”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宋公由外婆带大，记得小时候，外婆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可不敢看不起别人。你以为人家长得奇形怪状，说不定人家就是罗汉。本来是来帮你的，你要是看不起他，他就不帮你了。”

宋公从小长得不好看——也不是不好看，而是用外婆的话说，长得凶相——但是，“说不定你就是罗汉转世，就是你自己还不知道。”外婆说。

“要不是他的指点，我哪里知道应该去买认购证啊，你以为你妈那么聪明吗？”妈妈曾对宋公这样说。

买认购证是宋公家发迹的开端。实际上，宋公一家没有人懂经济，爸爸是甩手掌柜，妈妈管钱，买股票，买基金，买房都是妈妈说了算。有一回宋公看着心痒，让妈妈教他做股票，妈妈却说她不懂的，就是听了屋漏的话，闭着眼睛买的。

大半辈子，宋公该考学考学，该上班上班，直到父母去世他才知道，原来家里这么有钱。他立刻辞了工，开始逍遥度日。那个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宋公从来没往心里去，是母亲临终前交代后事，旧话重提，他才记起这一茬。母亲交代，家宅神的方位在家里的西北角，特意嘱托，她去世后不要落葬，骨灰就存放在家里，也不必设供桌，就放在西北角水斗下的那个木橱里即可。母亲说着，面露微笑：“别瞧不起老宅破旧，那里可是我们家最好的地方。有屋漏镇着，你才能一辈子无忧无虑。”母亲说，以前是她一直供香，她走了，知道儿子没个长性，但相信儿子为了她，每年来上一次香总归能做到。那样，也就可以了。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现在，老房子没了，关于屋漏的传说却又一次清晰了起来，宋公越来越相信，他们家，尤其是他本人，之所以那么多年过得如此平安顺遂，全都是因为他们家有家宅神镇着。他连离婚都离得心平气和，只是因为他不想出国，而岳丈、岳母很早跟着大舅哥一家移民了，妻子去那边是阖家团聚，而他的家人朋友却都在这里。他们离婚，是真的做到了好聚好散。

但是，家宅神不会离开老宅随着他们搬到高楼里去，本质上讲，那也是一种土地神，不会待在离地百十丈高的地方。现在，以至于未来，老宅彻底没了，他宋公也将失去屋漏的庇佑，他觉得，心里的慌张越发逼迫得紧了。

要不，去玉佛寺烧个香吧。宋公他们家一辈子住在市中心，外婆说，她以前烧香去的是红庙，但红庙早就没有了。只能改去静安寺，静安寺有口深井，传说可以通到东海，是上海的龙穴呢。但那口井被填了，外婆就不爱去了。从此，每年的头香他们就去玉佛寺上，许愿还愿也在玉佛寺。可是，为家宅神的事，到玉佛寺烧香也可以吗？宋公心里没底。既想到了烧香，如果不去，宋公只觉得更加坐立难安。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第二天，宋公就往玉佛寺去。来到跟前，却发现山门紧闭。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宋公想起前两天听的歌：“奈若何，奈若何……”他第一次认真地想，自己这中午才起床的习惯，是不是得改了。

算了，宋公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先离开这里，再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

南苏州路，本是苏州河沿岸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这两年整饬得很有些欧陆风情。宋公正失魂落魄地走着，只听得街边的咖啡座传来莺歌婉转般的一声：“一起喝一杯？”定睛瞧，竟是那天晚上唱歌的女孩，宋公不由地应声坐下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家的屋漏。”女孩神态自若，不像开玩笑，“我要走了，有件事交代你。”

“我妈说……”

“你妈说，你家的屋漏是个斯文的年轻先生。其实，我们没有形象，只有在相信的人面前，我们才会显现一个你觉得亲切，愿意信赖的人的样子。”

“你，你们……”

“我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你知道，家宅神守护家园，不是看房子的，家和宅不分离，我们才镇守。可现在住在老房子里的，早已不是原先的家人，都是租客而已，要不是念着你妈的情，我也早就走了，不会等到最后。那个老宅，你都不留恋，我怎么会留恋。”

“那上海……”

“没有土地神了。”

“人杰地灵，地灵才人杰，以后，上海不灵了？”

“未必。上海的龙还在。”

“龙？哦，我知道的，延安路和南北高架下的龙柱。”

“那只是一个潜龙位，给大家看的，没有什么用。潜龙勿用，懂？”

“那真龙在哪儿？”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这就是我要交代你办的事。”说着，女孩取出一块似玉非玉的乳白色石头，“把它埋在金茂边上的花坛里。这是石莲，开的花结的果你们看不见，是供养龙的。你种，就是你在供养——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啦！那里是什么，是真龙所在吗？三件套里，哪个是真龙？上海中心，对吗？”

“大家都会这么想吧。”女孩翘起了一边的嘴角。

“难道不是？上海中心，很像飞龙啊。”宋公想起龙柱，赶紧问:“那，也是给世人看的，对吗？所以，真龙是……是哪个啊？”

“金茂才是飞龙位，飞龙在天，那是龙上天的地方。至于真龙……记住，出头的都是假的，藏得住的才是真的。”

三个月以后，宋公按捺不住好奇，第一次走进金茂，到56楼的餐厅用餐。餐后，他一边望着夜幕下的上海，一边发呆。

“餐点还满意吗，先生？请问，您是金茂的会员吗，要不要加入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宋公的耳边响起。

窗外，黄浦江蜿蜒而过，过往的游轮照出江面波光粼粼。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系列之一。宋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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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自述：江湖儿女在我的周围

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场江湖，人们在其中穿梭着，各自有着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有人在这里寻找着自己的江湖梦想，有人则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江湖信仰。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都成为了每个人的江湖之地。

来上海20年，在这个中国最文明的城市，寻找生活的原因和意义，在路上行走，把绝大多数精力交给相机，这是一段令人回味的时光，所有的一切与这个国家的命运在此交织，时代的投影在整个城市空间里投射出不计其数的丰富的样本，不但能看到邻居家的炊烟袅袅，也能感受到历史的洪流的奔涌，如此鲜活，这就是江湖之地，踏入江湖寻找一个亲密的窥视这个繁华城市普通人生活的机会。

每个人都持有自己态度，当共情时人们被链接在一起，各种链接点成为我们的标签，从宏观上观察，这些标签在城市中活动，留下来的印记，塑造了城市不同的面貌和性格，有些事已在到九霄云外，有些事却历历在目，上次，在何时何地何人让你感动过？

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望，除了不堪，更多的是锁定，不要在现在和过去之间有太多联想，偶然并不一定是因果，给自己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拍摄的快乐也只在其过程中，或者也是一种陪伴。就像是江湖里的刀客，很多时候我无法编辑自己的照片，不确定那些10年20年前的因，会终结在哪里，也许是没有终点的旅行，游戏设定就是如此，没有目标归宿，在江湖里游荡，带着刀。

摄影师简介：

宋杨，生于1979年，20年前的2003年来到上海，在东方早报当摄影师，后来做图片国际化传播，现为艺术家。

文字作者简介：

叶沙，1992年底进入上海东方广播电台开始广播主播生涯，常年主持晚间谈话类节目《相伴到黎明》。1997年开始，创办读书栏目《子夜书社》，坚持每周推介一部文学作品，以作品分析而非作品欣赏为主。出版作品有《相伴到黎明——叶沙谈话录》（2000年）《细读红楼》（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