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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卷不躺,一座江南小城的生活哲学
江南的地域内群星闪耀,不惟有上海这样的近现代明星,也有苏杭这般自古即屹立于东方传统核心观照下的古城,就连如今中国百强县市的第一梯队,大半云集于斯。在这些名城之中,有一座小城殊为可爱,亮眼的经济成绩使她跻身百强县五强,是中国最早撤县设市的案例之一;同时,她也是最早入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县级城市之一。
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常熟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踏进常熟的古城,欣喜于还有一座如此完整的古城保留至今。常熟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这里的历史街区依旧绵延着旧时风韵,尤为重要的是,原住于此的当地人未曾离开,新近涌入的“新市民”,也积极融入本地传承两千余年的文化脉络之中。常熟提供了一种现代如何与传统共存的范本,这座小城的经济成就并非“卷”出来的,两千年辉煌也并没有让常熟人选择“躺平”——不卷不躺,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生活哲学。
虞山,一种打开方式
每天清早,浩浩荡荡的登山大军从常熟古城内出发,他们的共同目标正是城西的虞山。登山本就是常熟人的日常解压方式,不过近来的登山者中也多了不少外地游客。本地朋友告诉我,虞山上的“雄鹰线”突然成为了网红线路,吸引许多周边城市的市民们前往访古寻幽。
所谓的“雄鹰线”得名于其线路轨迹如同一只展翅的雄鹰,在这段总长约12公里的线路上,登山者四上四下虞山,沿途串联起兴福寺、藏海寺等著名古迹,也能打卡联珠洞、龙潭等“网红”景观,是一项绝不轻松、但也并非力所不及的挑战。虞山上突然多出了如此多说着各地口音的年轻人,我不由和友人感叹,这也算常熟旅游的“文艺复兴”了。
“雄鹰线”路线图
本地学者张军和我介绍,其实早在民国时期,常熟就是周边城市市民热衷的一日游目的地,“民国时,常熟会印刷一些小册子发给外地游客,特别是上海人。小册子上会安排具体的行程,比如到王四酒家吃饭,再往兴福寺,再过去是三峰寺,一路上山去到小石洞、老石洞,就是经典的民国旅游路线。虞山东南一带因为上海游客密集,有不少食肆旅馆,所以也叫小上海。”
一座县城在民国时就已经印制旅行指南,堪称时代先锋。令人好奇的是,虞山的海拔不过两百余米,固不可与名山崇岭相比,但在平畴沃野的环太湖流域,已可算是一处令人瞩目的地标。临近虞山的地势高爽处,是古代城市发展的理想地域,水固然是江南的母题,但常熟的史地叙事中多了一个醒目的变量——她也因山而生。
我几次往常熟,都住在虞山近前,抬头即见青山,是常熟人的浪漫与骄傲。我的住处旁有几座古墓,如今早已成为当地人休闲锻炼的场所。仲雍、周章、言子,这些常熟乃至江南历史上的先驱人物,就这样融化为日常生活的背景。他们的墓葬如同点点坐标,标记了这一区域逐渐开化、发展的历史进程。本地人对他们的故事如数家珍:周太王欲立三子季历,泰伯、仲雍不忍争位而让国南奔;后来吴人拥立泰伯为君,号为句吴,仲雍再避至今天的常熟一带,死后葬于乌目山。
仲雍墓
仲雍称“虞仲”,乌目山因人而名,便也称为虞山。此后的历史中,虞山“山不在高”,成为诸多文人墨客吟咏流连之地,也为不少的本地文艺流派冠名。本地朋友说,仲雍两度让国的故事,或许在根本上奠立了常熟的文化气质,面对权望声势时知退让,但却又实实在在发展了本地的农耕与文化,仲雍成为吴文化先祖,常熟人“不卷不躺”的精神气质,可在这里找到源头。后人追崇这份高洁而务实的品格,黄公望、王石谷、钱谦益、柳如是、翁同龢……虞山的山前地带,演化为一个历代不绝的墓葬带。
仲雍的墓园很早成名,南梁昭明太子“远望仲雍,而高坟萧瑟”,可见其时已有高大的墓冢。昭明太子的读书台也在虞山山麓,“吃了梅子丢掉的核,会在石间长出梅树,所以叫石梅。”石梅园中保存有不少摩崖石刻,张军的专业正是研究这些以碑石、题刻为主的文物,因此对漫山史迹信手拈来。他可能是我见过攀爬虞山次数最多的人,为了给遍布虞山的摩崖拓印留影,几乎每周都要上几次虞山。这些题刻的作者不乏名家,千百年前的游踪保存至今,读来仍兴味盎然。
摩崖石刻
因此,登山也被赋予一种额外的历史意义。我曾在古城内的河东街上闲逛,偶遇一家旧书店,见到一张有趣的“虞山登山纪念证”,大概是哪年登山活动的参与奖。纪念证的主人或许早已忘却了它,我欣然买下,夹在一本常熟的读物里,偶然翻到便想起虞山的情韵,登顶“领证”的快乐,仿佛感同身受。
旧书店背靠着琴川,河水从虞山潺潺而来。店主王伯伯悠悠然淹没在故纸堆中,见我几度探头探脑,邀我入内同坐。王伯是来自安徽寿县的“新移民”——寿县也是历史名城,常熟为吴地重镇时,寿县曾是楚国故都,芍陂、城墙、寿州窑很快打开了我们的共同话题。我后来知道,迁来常熟的他曾在不同的职业间辗转,最终或许在异乡文脉中感到遥远而熟悉的共鸣,从小小的一个书摊,到琴川河旁的两爿店面,他如今为这座异乡的古城坚守着为数不多的老书店,“在常熟图书馆闭馆的日子里,我的书店就是很多当地学者的第二档案馆”,他对此颇为自豪。
琴川河畔
在常熟几十年,王伯早已认同为一名“新常熟人”,“常熟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吃面、喝茶。”读书自然可来这家甚至懒得起名的旧书店,也可去虞山下的那座常熟图书馆,屹立千年的方塔下新开了一家时尚的有书空间,街头巷尾还藏着免费开放的虞阅书房。“喝茶嘛,当然推荐虞山公园的栗里茶社,吃面要去虞山脚下的兴福寺前,”王伯给了我不少建议。我在手机上一一标注,无意间瞥见网友的分享,那条新兴的“雄鹰线”,原来也被戏称为“吃面喝茶爬山线”,那份登山的艰难辛苦,突然被休闲的意味消解了。
兴福寺旁的望岳楼老面馆
虞山,简直是一本永不过时的常熟生活指南。
文脉,突破社区结界
在常熟,我认识了一些关心本地文旅前途的朋友,“这座城市如此可爱,要怎样让更多人知道呢?”
近两年来大火的现象级目的地中,无论是淄博的菜场、集市、烧烤,还是天津狮子林桥上的“跳水掰掰”们,这些现象级文旅案例,都成功地用最具生活气息的方式,提供了一种打破旅行者与在地社区之间壁垒的途径。对于许多初来此地的旅行者而言,这是和当地社区快速建立连接的方式,旅行不再是酒店、景点之间的简单连线,特有的生活传统,正是进入当地社区的最佳入口。
我在常熟的旅途中,感受最强烈的也正是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所提供的无数可能。常熟拥有极为丰厚的文化传统,古琴、书画、山歌、评弹,甚至就连读书、喝茶、吃面……都可以成为与众不同的旅行体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非遗”不是死去的遗产,而是鲜活的生命,常熟有一批传统文化的“从业者”,始终在尝试使用新的语汇来延续本地文脉。
南门坛历史文化街区
在常熟郊外的一个小镇上见到陶冶时,他刚刚从虞山脚下的工作室搬来此地。初见这个陈旧的工厂厂房,我首先怀疑带路的朋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但上了楼梯、过了拐角,一股沉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素面的清水装饰,偶见的几块湖石假山,以及宁谧灯光下的宋明式样家具,让人如同误入一座美术馆。
陶冶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具工厂,专门生产这些优雅的传统家具。与刻板印象中过分繁复媚俗的红木家具不同,陶冶的家具设计,深深根植于苏作家具的辉煌传统,更从本地的艺术流派中得到滋养,“家具设计不是一个单独的物件设计,同样需要对空间和文化传统有深入的理解。家具不是独立的个体,它和园林、建筑等更大的空间,和书画、茶艺等生活方式紧密相关。”如此想来,常熟的园林、古建蜚声海内,虞山画派、虞山诗派高山仰止,这样的青年设计师诞生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陶冶设计的苏式家具
陶冶的案例掀开了传统文化如何叙述“常熟故事”的一角。地处江南腹地,常熟拥有许多我们熟知的文艺传统,并为现代生活源源不断地注入常熟独有的活力。
地方学者袁文龙告诉我,常熟人热衷评弹艺术,自古有“江南第一书码头”之誉。整个南方的评弹界都十分敬重这里的“老耳朵”,新人入行,能够在常熟这样的“老码头”通过历练检验,才可算作正式地出师了。即便历经“文革”的长期噤声,一到八十年代,常熟的评弹迅速恢复了生命力,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三弦与琵琶,给常熟人带来了熟悉的兴奋和活力。方塔园下有一家书社,如今仍有评弹演出,我曾经游走在南门坛上,临河的人家也不时传来评弹的唱腔。
虞山书场
毫无疑问,最近的数十年,常熟经历了迅速蜕变,但幸运地保全了自己的文化底色。2015年,昆承湖旁建立起一所知名的预科学校联合世界书院,接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学生。在其中负责中国文化项目的李萍老师分享了她在本地文化中挖掘到的激动人心的传统:“在我们的千年古镇古里,流传着一种叫做白茆山歌的吴地山歌。有一年全国优秀民歌展演在常熟,我们报送了伊拉克、卢森堡、意大利、塞尔维亚的四个国际学生,一起和农民艺术家们演唱白茆山歌。”
常熟世界联合学院
这可能还不是常熟方言最“全球化”的一次——不久前的常熟城市推介会上,学校又组织了7个学生朗诵清代藏书家瞿镛的《望江南》,在法语、英语、阿拉伯语、日语之后,最后登场的学生来自瞿镛的故乡古里,使用的正是原作者最熟悉的乡音。
瞿镛,正是铁琴铜剑楼的主人。相传在瞿氏的丰厚收藏中,最受珍爱的是一张铁琴和一把铜剑,书楼因此得名。典雅的琴如何与锋利的剑并称?这正是常熟特有的魅力——外柔是为恬淡随和,内刚是为坚韧勇毅,这种刚柔并济的品质无疑可在仲雍以降的传统中找到源流,在当下的社会氛围中,以“不卷不躺”形容也很贴切。正如张军、陶冶这样的常熟朋友,都有着随和安逸的生活状态,但在各自的专业上却又极认真、极钻研,总能引领我翻开未曾设想的新篇章。
什么是常熟的历史智慧?或许可在古琴的艺术里找到答案。在古琴艺术馆、在石梅园中,我两度有幸听到虞山派琴家的弹奏,三五好友围坐一圈,古琴声悠然清远,有大剧场演出所不具有的生动、鲜活、亲切。朋友说,常熟也是这样,城市不大,从东到西开车也不过20分钟,但三五好友小住几日,有足够的城市生活可以探索,弹琴、看书、写字、作画,未必要追求那些名胜,当然名胜就在那里。
虞山琴派的特点是“中正平和”,进而也发展为中国古琴艺术的至高品位与艺术追求。从琴川、七弦河到虞山脚下的焦尾泉,整座城市如同一面沉稳丰厚的古琴,演奏着不疾不徐的乐章。传统与现代如何共存,生活与工作如何平衡,时代与个人皆有万般烦恼,也许,来近前听一听虞山琴声,常熟会告诉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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