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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鲁纪行|“老中”藤森和他的《中式舞蹈》
2000年,时任秘鲁总统长达10年的藤森谦也(Alberto Fujimori)再次竞选连任,一开始看似大获全胜,但最终因为贿选丑闻爆发而逃亡海外,于2007年被引渡回国,2017年获总统特赦出狱。有趣的是,藤森虽然是日裔秘鲁人,但是当初支持他的选民都叫他“老中”(el chino),他本人也乐于接受这个称号,甚至在2000年的竞选活动中推出了主题歌曲《中式舞蹈》(El baile del chino,也叫《老中的旋律》El ritmo del chino),还请了当红歌手助选。其歌词如下:
这就是那舞蹈,
这就是那旋律,
所有人都喜欢,
老中的旋律。
它来到海滨,
又抵达山间,
还出现在丛林,
老中的旋律。
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
老中的旋律,
秘鲁2000.
你也喜欢,
我也喜欢,
老中的旋律,
秘鲁2000。
老中、老中、老中……
藤森与当红歌手共舞《老中的旋律》(El ritmo del chino)一个日裔秘鲁人在竞选总统的时候,为什么被他的支持者昵称为“老中”,而本人又乐此不疲呢?有人说,这是由于秘鲁社会的无知和懒惰,因为他们简单地把所有人划分为白人、黑人、“中国人”和印第安人,如果一个人不属于白人、黑人或印第安人,那么他就只好是“中国人”(chino)。的确,在拉美地区,人们倾向于把所有亚洲人、尤其是东亚人统统称为“中国人”(chino),即便明知对方来自日本、韩国或别的亚洲国家。
这个习俗背后有特定的历史原因。早在16世纪马尼拉与阿卡普尔科之间的航道开通以后,就有中国人随着船队最早来到墨西哥,后来的亚洲人都被通称为chino。华人大规模移民秘鲁从19世纪中期开始,而日本移民要迟几十年。所以约定俗成,“中国人” (chino)的叫法就用来称呼后来的其他亚洲移民及其后代,包括日本后裔。
如今在拉美西语中,人们常常用单数的el chino/la china来表示某人的亚裔身份或者昵称。甚至是秘鲁本地人,只要具有某些亚裔特征,如眼睛比较小,也往往被谑称为el chino/la china ,不管其是否真的具有华人或亚裔血统。
其实,用“中国人”(el chino/la china)指代其他亚洲人,从修辞学的角度讲,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借代手法。比如说,“写字楼里都坐着白领”,就是用“白领”来指代受过专门训练、收入可观的职业人士,这是用“特征代本体”。用“中国人”来指代其他亚洲人,则是借代手法中的“部分代整体”的用法,两者之间有密切的相关性。
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可以解释这种借代现象,叫做“齐夫定律”(Zipf’s law)。它是由哈佛大学的语言学家乔治·金斯利·齐夫(George Kingsley Zipf)于1949年发表的实验定律。简单地说,“齐夫定律”就是指人们试图通过最少努力获得成功的行为倾向。这种定律在语言应用上就是,如果同一个意思有几种不同的表达方式,那么人们总是选择最简洁的方式。而且,频率越高的单词,越存在赢者通吃的可能。
把所有亚洲人通称为“中国人”,是因为其语境往往隐含着与拉美本地人或其他非亚洲人作比较,而此时具体区分是什么亚洲人就没有实在意义。从这个角度看, “齐夫定律”也可以通俗地称为“从简原理”或者甚至是“懒人原理”。
“老中”藤森的政治拥趸这种“懒人原理” 在语言应用上几乎无所不在。比如,英语里用math指代mathematics,plane指代airplane,going to演化成gonna, God be with you演化成 good-bye,就是典型的例子。汉语里用“老黑”指代全部黑肤色人种、“老白”指代白皮肤人种、“老外”指代所有外国人,也是同样的道理。美国人用latino来指所有拉美人,拉美人用gringo指代所有白人、chino指代所有亚洲人尤其是东亚人,也以此类推。因为在各自的语境下,没有进一步细分的必要。
藤森被叫做el chino的案例,除了因为chino是约定俗成用来指代亚洲人,还有更深一层的“懒人原理”。“日本人”的西语拼写是japonese或japonesa,一共4个音节;偶尔有人用japon来指称日本人,这个词是两个音节,但是往往容易跟表示国家的Japon相混淆。“韩国人”的情况类似,西语拼写成coreano或coreana,无论是阴性还是阳性都是4个音节。所以从字面上表示日本人或韩国人,都需要4个音节,远不如chino或china的两个音节经济实惠,违反“懒人原理”。如果要用“亚洲人”的泛称,那么就是asiatico或asiatica,一共5个音节,更谈不上经济实惠了。从这一点来讲,chino作为竞选口号比任何其他选择都铿锵有力。
秘鲁前总统胡安·贝拉斯科被称为El Chino有人说藤森把自己装扮成“老中”,是为了赢得华人的选票,毕竟具有华人血统的秘鲁人高达总人口的10%,而且秘鲁的华裔和日裔相处融洽。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肯定不是故事的全部。藤森利用el chino为竞选造势,还有一层更深的因素。
Chino一词在西班牙殖民时代的拉美许多地区,泛指社会地位低下的土著人口。在秘鲁,它还往往跟cholo一词连用为chino cholo(阴性china chola),指印第安人与黑人的混血后裔,后来演化成普罗大众的意思,也就是泛指老百姓。所以chino在这里是同形异义词,其表示华人和亚裔的意思与表示社会底层的意思重合在一起了。
藤森把自己打扮成el chino,就是标榜自己为平民总统。所以他的竞选歌曲《老中的旋律》唱道:“它来到海滨,又抵达山间,还出现在丛林,老中的旋律。”这样看来,所谓《老中的旋律》实际上是一语三关,它既是华人的旋律,也是亚裔的旋律,更是所有普罗大众、平民百姓的旋律。
无独有偶的是,1967到1975年在位的秘鲁总统胡安·贝拉斯科(Juan Velasco)也被许多人称为el chino,尽管他的出身与华人或亚裔毫无关系。贝拉斯科原为秘鲁武装部队总司令,1968年发动政变,推翻民选总统,建立军政府并自任总统。由于他的革命军事政府具有改革性和平民党特质,被许多人看做平民总统,亲切地称为el chino。1975年,他被另一场军人政变推翻。在坦克开进利马市中心、无数平民喋血街头的时候,贝拉斯科的许多支持者甚至振臂高呼:“老中,我们与你同赴死难(chino, contigo hasta la muerte)!”
藤森惠子被讽刺为“硕鼠女人”(China Rata)藤森在人气如日中天的时候,俨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甚至有人不无揶揄地说,该不会“再来一次‘老中,我们与你同赴死难’吧(¿otra vez contigo chino hasta la muerte?)!”。他在2000年的竞选口号不可谓不动听,但是他为谋求连任而不惜采取卑劣手段,最终没有得到百姓的认可。自我标榜的el chino被成千上万真正的普罗大众los chinos彻底抛弃。
2017年藤森被特赦以后,他的一批政治拥趸又在社交网络上推出了更新版本的《老中的旋律》:
这是那快乐,
全秘鲁的快乐,
欢庆老中的归来。
大家都在歌唱,
海滨、山间、丛林,
因为我们的老中,
已经重获自由。
但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政治)性命。由于藤森贪权恋栈,他的政治木偶剧《老中的旋律》,被政论家讽刺为“威权的旋律”。或许他的女儿藤森惠子(Keiko Fujimori)也受累于此,2011年和2016年两次竞选秘鲁总统,都抱憾败给对手,还被民间痛斥为“硕鼠女人”(china rata)。
(本文首发于“中拉智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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