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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里, 他们在黑暗中挣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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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病专科医院工作过很久,接触了很多病人跟他们的家属。
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周期大致有急性、稳定、康复三个阶段,比较漫长,在这个过程里,想要取得来良好治疗效果以及预后,花费是很大的。而且,精神疾病发作具有不可预测性。
有些病号,反复地出院住院,或者干脆不出院长期住在我们这里,我们管他们叫“老人”。
“老人”们多是复杂的分裂症患者,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得到稳定的康复环境,导致病情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重,迁延不断。
阿凤姐,已经是第三次入院了,算是我们这里的“老人”。
阿凤姐第一次住院是07年,住了半个月,不听劝阻回去了。第二次发病住院是11年,这次吸取教训,住到病情稳定才回去。但事与愿违,没想到,16年,她又发病了。这次阿凤姐没有那么好运,一直到现在还没能出院。
阿凤姐年纪不大,34岁,她病情稳定的时候,是个极古道热肠的人。每天大院活动时间,我们会安排组织住院患者在大院做早操,很多人都不配合,需要我们每天一个一个地去敦促。她每天都会帮助我们,把那些故意跑到角落的人叫到操场去,碰到不会做的,阿凤姐还一个一个动作地教。
几乎所有医生护士,都对阿凤姐的热心赞不绝口,但也对她病情一直反复而无法出院感到惋惜。
我第一次见阿凤姐发病,是我刚来这里工作的第一个月。
那次,阿凤姐像是狂暴的母狮般,猛烈地摇晃着病房的大门,边摇边喊:“我要出去!”几个护士在旁边拉劝,也不能让阿凤姐平静下来。阿凤姐为了能把门弄开,还退后几步,欲向门撞去。护士们拉不住她,用身体挡住门,不让她撞上去受伤。
我们对这样的患者非常头疼。她一直在急性期与稳定期里反复,无法做到长时间的稳定。我们这里由于条件限制,也无法给阿凤姐这样的患者提供完备的康复支持,我们想劝阿凤姐的老公带她去往大城市治疗。
但劝患者转院是个挺为难的事,要考虑到他们的实际家庭情况。主任思前想后,把这个任务给了我。
我选在快下班的时间给阿凤姐的老公打电话,电话里我尽量很平静地向他说了我们的意见,阿凤姐的老公沉默了好一会,仿佛有些难过,他说:“您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第二天,阿凤姐的老公就来找我了。
我们住院部的大门都是专门配有钥匙,来访的家属只能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白班的医生护士来开门。我刚准备进门的时候,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蜷缩在大门门口的铁凳子上,他脸向里,横窝在凳子上,一只手勾住椅子的靠背,尽力不让自己掉下来。
他听到有人来了,赶快从椅子上翻身起来。他跟我说:“你好你好,我是韦珍凤的老公,我来找她的医生说点事情。”或许是意识到个子太高了,他很用力地向我低着头,像是有点恳求一般。我有些不忍看他这个样子,我赶快说:“快进来吧,我们进去说,我是他的治疗师,昨天是我跟你打的电话。”
他进到办公室后,人有些局促。请他坐下,他很小心地半坐着凳子,身子前倾面向我,似乎是怕吵到旁边的医生。我把凳子拉近些,希望能让他放松一点:“阿凤姐的情况,可能去广州的医院好一些,我们这里条件有限。”
他不出声,似乎是在想什么。忽然,他抬起头,语气有些哀求:“您这里能不能别让我们转院,我们没那么多钱去大城市。”
我听到这个有点诧异,我赶快说:“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提个建议,转不转院是你们的权利。”他听到这里,放松了一些,憨憨一笑,说:“我以为你们非得要我们转院,我这才连忙赶来的。”
“没有,你误会了。”我看他这样我也放松了,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从他的话里,我也知道阿凤姐跟他的很多情况。
2阿凤姐的老公,名叫李成栋,我后来叫他栋哥。
栋哥高中毕业,又是转业军人,没有一技之长。为了攒钱跟阿凤姐结婚,他干过停车场的保安,去小区守过大门,有时候几份工作一起干,只给自己留下睡觉的时间。阿凤姐不嫌他白手起家,跟栋哥在一起攒钱。她早上起很早,在栋哥做事的小区门口支一个早餐的摊子,收摊了又去附近一个湘菜馆当服务员,两个人几乎是竭尽所能的勤恳。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趁着16年下半年南宁房价大涨的前夕,他们攒出了买房子的首付。
买房结婚,不出半年阿凤姐就怀孕,栋哥的劲头就更足了。他让阿凤姐不要再出去工作,他自己白天跑到小区去守大门,换班后就去工地里做夜工。栋哥的勤恳跟忠厚让他得到了很多人的信任,他跟几个战友承包了一个小工程,稳扎稳打地赚了第一笔钱。
阿凤姐生了孩子后,也开始跟着栋哥干工程,夫妻两个都是勤恳的人,眼看着日子有声有色,越来越好。
但后来,阿凤姐的孩子丢了。
阿凤姐带着孩子,跟栋哥在工地上吃住,有天阿凤姐出去买东西,把孩子放在工地的住棚里,回来孩子就不见了。阿凤姐疯了一样地到处找,拿着小孩子的摇铃把整个工地摇了个遍,但没有回应。
工地上的人都说没有看到是谁抱走了孩子,报警后,警察很隐晦地说,过了一天了,找到的希望不大。但阿凤姐不放弃,她笃定是工地上的人抱走的,她跟栋哥说,一定要找到,无论如何都要找。栋哥没说什么,把工地的工程转让给战友,带着阿凤姐到处去找孩子。
但找了一年,毫无音讯。
后来,阿凤姐就有些精神失常了。
一开始,栋哥跟阿凤姐以为只是情绪问题,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了。但阿凤姐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甚至在大街上看到带孩子的妇女就要去把孩子抢过来,哭闹着叫人家把孩子还给她。阿凤姐完全没办法工作,天天要出去找孩子,栋哥一边做事,一边照顾阿凤姐,太辛苦了,他没办法。
阿凤姐的病情一直反复不定,到最后,只能一直在我们这里长期住院。
3自从我跟栋哥这次谈话后,栋哥决定住到医院附近来照顾阿凤姐。住院部是有陪护床的,但栋哥为了省钱,在周边的民宿租了个小单间,每天趁医院的探视时间,带好饭菜,陪阿凤姐吃饭,携阿凤姐在大院里散步,做运动。探视时间结束,就骑上电动车,匆匆赶往工地做工。我不知道他每天是怎样休息的,我经常在早上的公共洗手间看到栋哥拿冷水使劲搓脸,为了让自己精神点,好好地面对阿凤姐。
天有不测风云,栋哥在工地出了意外。由于他长期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半夜在工地上犯困,被砸水泥的锤子砸到手了,三个手指被砸断。
栋哥应该好好休养,但他住了几天院就回来了。他不敢让阿凤姐知道,每天故意拿骑电车的大手套把手套住,送饭也是只送到门口,让护士送进去,他隔着门劝阿凤姐,说自己太忙了,每天送完饭就要赶回去,不然要挨骂啦。又叮嘱阿凤姐,一定要好好听护士医生的话,配合治疗。阿凤姐都是很洒脱地说:“哎呀,你去吧,我很快就能出院的。”
有一天,有个家属带着孩子来探视患者,一家人其乐融融。我正好路过,看着阿凤姐隔着铁门看着他们,手指在铁门上越抓越紧,突然像一头蛮牛一样,使劲往门上撞,嘴里大喊:“打开!让我出去!那是我的崽啊!”
阿凤姐又发病了。阿凤姐这次发病,持续了很久,除了休息,就是拿她的脸盆敲击病房的铁窗。我们只好考虑给阿凤姐用强制的治疗手段,这个必须要征求栋哥的同意。
栋哥接到电话,下午就来到了医院。他隔着门,阿凤姐还在里面敲着脸盆,栋哥拍了拍门,说:“阿凤,我来啦,你又不乖了喔。”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就停止了,栋哥回头跟我们一笑,打开门进去了,我正欲一起进去的时候,栋哥伸手拦住了我,他把手上挡住伤的手套取下来,跟我说:“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我坐在外面的凳子等,等他们说完话再跟栋哥讨论阿凤姐的情况。里面很安静,只能大致听到他们的交谈声。突然有一声哭嚎传出来,是阿凤姐的声音:“你的手呢!”我听到栋哥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尽量自己平静些:“没事没事,没事了,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栋哥不能再在工地上做工了,他支起了阿凤姐以前的早餐摊,在医院附近的职工区卖早点。早点卖完后,每天还是趁着探视时间,做好饭给阿凤姐送进去。
每天的大院活动时间,是栋哥和阿凤姐唯一能相处的时光。阿凤姐紧紧地挽着栋哥的手,栋哥有时候跟阿凤姐打趣:“我又不是脚断了,你扶这么紧干嘛。”阿凤姐不说什么,身子跟栋哥靠得更紧。
快落下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成一道,分不清哪个是栋哥,哪个是阿凤姐。
我相信阿凤姐这次住院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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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走水,文字爱好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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