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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壮游者|刘小东,背着工作室出走
刘小东在澳门
写生视频素材来自:杨波
在798艺术区的一个安静小院中,艺术家刘小东迎接着我们走入工作室的厨房兼餐厅,“吃饭没?我给你们拌个面,切点儿黄瓜丝,特别棒。”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中完全看不到即将远行赶赴一个创作项目的匆忙,他次日将前往澳门,在一个已停业待改造的空荡赌场中,只面对着一桌人,在一周内完成一张画作。紧接着,他又将去往旧金山。
从2002年起,每年刘小东都会因一两个项目去往既定的目标直接创作,而后再根据这一题材扩充作品,进而形成展览。
上/下:澳门街景。新与旧的反差,是刘小东的兴趣所在
摄影:张杰
对于每个目的地,刘小东并不会做过多的提前准备和预设,而是把创作交给到达的那个当下。他不希望自己对一个地方有构思好的印象后,再次到达却全变了,“会很恼火”。在此次项目之前,刘小东为了解场地才首次来到澳门,“我很早就有过画赌场的想法,但我就一直不去。其实很多地方我想画的就是不去,时机一成熟了,我直接到那儿就画。”
停业中的赌场仍保留着原有的装潢,红木家具、地毯、吊灯传达出时间的印迹。曾经的热闹景象,仿佛落日黄昏面临谢幕,他所记录下的瞬间则凝固在了画布之上。刘小东形容现在营业中的赌场更像电脑培训班或阶梯教室,赌客相互间隔几米,各自面对着电脑操作,休息的区域犹如咖啡馆,干干净净,可以聊天、吃饭。“野蛮时代过去了。”这种不同代际的客人在倾向上的反差,让旧式的赌场面临改造,也让他有了创作了兴趣。
上:刘小东澳门绘画草图,六张依此为 《全局》 《长桌》 《上层与下层》 《双桌》《发牌人》《试局》,2023,丙烯/水彩纸,36 x 28 cm
下:刘小东澳门写生日记
图片由诚品画廊提供
二十余年来,刘小东的足迹遍布国内外,三峡、甘肃、新疆、东北、古巴、印度尼西亚、叙利亚、意大利、格陵兰岛、柏林、美墨边境等等,“作品拿到户外是一个失控过程,于我自己而言也是一种反绘画的过程,不追求完美,只是看看当时能留下什么痕迹。”
2002年底,刘小东应邀到中国台湾东海大学执教三个月的经历,确立了他以更为直观、不可预料、即兴而又有血有肉的创作方式,与当代艺术的主流思想进行对话、交流的基础。“我发现那边沿袭的是美国、日本、欧洲的艺术教育制度,我们的写生绘画教育很难用语言说清,大家没有这个实践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实践,于是我就以身试法,让大家看着我画他们。”
为学生现场示范绘画过程打破了以往的习惯,刘小东说自己以往画画是一种孤独、不许别人看的状态,“那时好多人在看,感受到一种压力的同时,也有一种奋进,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完成肯定是不完美的,但把过程、错误留下来,再去分析,也会给学生很大启发。”从那以后,他开始从写生追求正确的色彩、造型的怀抱里去寻找“错误”。
在澳门进行现场创作的刘小东和他的调色板
摄影:张杰
其实,就算是“画错”了,对于多数观众来说也是难以察觉的。尽管刘小东总是强调绘画上的错误与否对于不画画的人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仍指出:“即兴中无意的错误则促成了绘画,如果有意地错,就是做作的”。在由他的十年日记(2004-2014)集结成书的《一公分》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在2004年,面对炮兵训练营那让他心沸腾的声音和场面后,艺术家写道:“我真后悔画布做小了,才100×200cm,应该用150cm×200cm的画布,宽点能把声音画进来。”从两岸军人开始的“十八罗汉”系列就始于这一年,也是刘小东开始主动寻找题材的开篇。
“从左至右,人越画越大,倒上松节油,用白布狂擦,打乱格局,留下这些痕迹对未来画面很有激活之好处。”2006年在泰国曼谷画《温床之二》的过程中,刘小东的心理活动一览无遗,11个女孩与床垫、水果相伴,在最终的呈现中,曾经的涂抹保留着,用他的话说:“痕迹很灿烂”。
创作中的刘小东
摄影:张杰
刘小东是在建立了当代艺术观念化的基础上,重新投入到写生中去的,每次都会尽量带着不超过一辆车可容纳的人数,和团队成员一起完成项目。“如果说塞尚把一个画箱背到了后背,我现在等于把一个工作室背在身上,如此而已。”
印象派的很多绘画,画幅小,其实在画前一秒的回忆,我可能加入了更多时间性,画幅大,就得画度过的这1秒钟,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当我中午画你的脑袋,到傍晚才画你的脚,所以你的脚画的是傍晚的脚,画面里有一种时间的不负责任性。”
如果说塞尚把一个画箱背到了后背,我现在等于把一个工作室背在身上。
有些地点,刘小东画完一次可能就不会再去,而与他个人情感瓜葛比较深入、相对熟悉的目的地,比如陕北、东北等处,刘小东则会选择每隔几年一去再去,“这与自己人生的节奏是一样的,走一步退三步,一日三省。”
今年在里森画廊纽约空间的个展“改造二流子”(英文名Shaanbei)就犹如一个跨越时间的参照,这个以2018和2021年艺术家再回陕北贾家沟的所见为主题的展览,描绘了一种属于当下的印迹,也回应着艺术家曾经的青春时代。
《改造二流子》系列创作过程
图片为杨波导演纪录片静帧,由杨波和里森画廊提供
上个世纪80年代,大学二年级的刘小东曾随中央美院的师生去陕北贾家沟下乡写生,“现在的旅游点都已经被人工化了,也看不到当地的人,就像舞台一样。1980年代很多人学画,就是沿着陕北、青海、新疆这条线走。”刘小东说老区往往保持着当地一些朴素的生活样貌,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指导的教育下,就是要让创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多年来在央美执教的刘小东认同学生阶段写生的必要性,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至少要去直接了解不同地区的民情,那种实践要比在课堂中所得更好。
而后的两次陕北经历却让刘小东有了完全不同的经验,2023年的新作《改造二流子之没改好》中,弯腰驼背玩着手机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难辨真假的名牌服饰,在远处大山和楼宇的映衬下,趟着溪水无所事事,“我也不想赶什么时髦。只是抓拍他们的过程中,他们就这样。我想抓他们劳动的场面,他们也不劳动,爬一座山头,累得呼呼喘气,根本就病秧子一样。”曾经的老城已逐渐被高楼大厦淹没,甚至将宝塔山也淹没了进去,“这个景象能用视觉传达今天的商业化程度、城市拓展的速度。这是视觉告诉你的。”
上:《借钱》,2019,布面油画,250x300cm
下:《改造二流子》展览现场,里森画廊,纽约
图片里森画廊提供
我像一个靠视觉交流的战地记者,因为不负责调查,又是不负责任的记者。
“如果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对我们而言可能有意义,那里的变化可能会对我们产生影响,那么作为艺术家就应该去靠视觉去与这个地方打交道,否则对我而言是一种失职。”
即便在2021年再度来到榆林,被当年那群穿着假冒古驰套装的小混混们放了鸽子,刘小东还是觉得他们“样子生猛好看”,偶遇那批人会让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有些无所事事,白天混点钱,晚上就去打游戏。这样一个群体,既年轻,又好看——对于我来讲,青春就是好看——所以我对他们由衷地喜欢,就画他们,喜欢他们的外貌,喜欢他们互相或近或远的关系。”
2009年刘小东曾在古巴度过了14天;2012年在奥地利施蒂利亚州的艾森埃尔茨城和助手以及摄影师工作和居住了近一个月;在2014年到印度尼西亚,2015年沿着叙利亚难民迁徙路线的行走、写生、拍照和录像,期间他还专门走访了中国打工者聚居的意大利“温州城”,2017年又前往格陵兰岛进行写生创作,2018年在柏林,2019年在英国伦敦,2021年在美墨边境……他曾途经“很蓝绿的海一样”的青海湖,像一片孤舟般站在满是泥坑水洼的甘肃的马市操场,也曾在古巴被动物叫醒,在去加利利海的路上看到耶稣受洗过的约旦河……但他最关心的仍是日常眼光下的人。
自称少年老成的刘小东,1990年代第一次去美国时,他揪了一片树叶,想看看这个曾经印象中的另一重时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其实都一样,都是人在地上生活,随着时间,慢慢会体会到意识形态的不同、社会结构的不同,带来个人的性格不同,但并没有出奇的恍如隔世的新鲜感。异国情调,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绘画则是借着一个地方的某些焦点,去更日常、更深入地体会、描绘,尽量像一个当地人那样面对家庭、朋友、社会。
刘小东
摄影:张杰
刘小东说,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旅游是一回事,画画则是另一回事。“这有一点像自我挑战,我还总会想如果被放到别的国家,还能不能画画?就这一点点挣扎,使我去哪儿画,都带着一种避免恐惧的心态。到一个新的文化或者是景观社会结构不同的社会,会不会才思枯竭?还能不能是你热爱的这项工作?其实内心一直有这个挣扎。”
他并不避讳在绘画中遇到困难时的气急败坏,2007年在青藏高原时,“一大早我去了工棚,打开昨天的画面,真是惨不忍睹,太难看了,不仅风沙遮住了画面,风沙后面的画面也太不像话了。我气得全刮了,一点不留!”2009年在古巴遇到种种旅途困难时,刘小东写道:“好想回到工作室一个人慢慢画两笔的生活,好想结束这样的写生生涯,困难总是比想象的气人,麻烦。”
话虽如此,刘小东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2020年在位于上海的UCCA Edge,继2010年北京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金城小子”个展之后,从中国辽宁金城镇出发(“金城小子”系列、“金城故事”系列),到意大利的华人街区和随后沿各国难民进入欧洲的路线前行(“迁徙”系列),再到位于孟加拉港口城市的吉大港(“吉大港”系列),最后回到其工作生活的北京(“你的城”系列)共同呈现在“刘小东:你的朋友”展览中,以120余件作品,以及创作手稿、日记和纪录片梳理着他十余年间的足迹。
澳门街景
摄影:张杰
“一般我回想起来去画的这些地儿,大部分都是比较有冲突的地方。这可能跟某种社会焦虑、个人思考都有关。以前的画家循着异国情调去寻找风景,我再去看到的可能会完全不一样。”刘小东说自己去过那么多地方,反而欧洲和美国是最难画的,“我满身带着的都是农业社会的纪念,到一个他们一出生就是现代化的社会,我无从下手”他说,假如不是疫情的特殊时期,或许也不会产生新的灵感,“你怎么去画一个纯粹的城市生活?画它的繁华还是没落?绘画在这面前不堪一击,所以要拿一个很没有斗志的画笔去画一个强大的对象时,就会无从下手。”
上:因疫情滞留纽约的刘小东创作了《纽约之春》系列图为纪录片静帧,2020年,由Brian Chang执导,Merkat Media制作;
下:《双胞胎》,2020,纸本水彩,25×33.5cm
上图由里森画廊提供;
下图© 刘小东,由里森画廊提供
2020年2月起,刘小东一家因疫情下航班限制而滞留纽约,无法返回北京。这段时间,他在纽约的一间小公寓里创作了一系列水彩作品,记录下过去四个月里的城市变化。而就在2019年到2020年间,他还两次前往美墨边境考察与创作。他在旅途中创作了数百幅素描、照片和数字影像,并最终基于这些素材完成了“边界”展览中的大部分油画作品。
五个人,一辆车,他们走走停停,先后在伊格尔帕斯(Eagle Pass),皮德内格拉(Piedras Negras),厄尔巴索(El Paso),华雷斯城(Ciudad Juarez),拉雷多(Laredo),新拉雷多(Nuova Laredo)和马尔法(Marfa)等多个边境城市短暂居住。“我们遇到一位老警察人特别好。他带我们去他们家喝酒。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再来?我说,哪天再来由你决定,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要画你,你要是让我画,我明年的今天就来,不让我画我就不来了。他说,来!哥们让你画。”于是,整整一年后,刘小东再度前往边境,在现场完成了画作《Tom一家人》。
“只要我们常常步行,就会发现生活中很多奇妙的事情。”2010年,刘小东在日记中曾这样写道,美墨边境的画或许印证了这一点,而在刘小东的旅程中,这种事情早已发生了多次。在这一次的采访中,他说:“我不知道古代人怎么出游,多艰难,骑个马,然后坐个马车走一辈子才走到海南岛,回来的时间就没了。现在去哪儿太方便了。但确实行万里路对人生还是有帮助的。直接经验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有没有异国情调,你的直接经验确实在影响你的很多大事小事的决定,这也形成你世界观的一个很牢靠的后方。”就像他在日记里写的:“也许故乡是可移动的。”
多元的艺术媒介记录着不同时代人们对旅行的所想、所知,中国的绘画也经历过从“澄怀卧游”到“走入山河”的思想巨变,在刘小东看来,自己属于从农业社会迅速跳入后商业社会和信息时代的一代人,“无论农村也好、城市也好,景观世界上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跳跃太大了,我觉得应该有必要去面对、去描绘,否则,不就白活了这一辈子,是吧?”这个“新壮游者”的旅行仍在继续。
策划&监制:吴亦飞
撰文:孟宪晖
摄影:张杰
编辑:景力
排版:Irina
设计:喝羊汤
视频写生素材来自:导演/杨波
出品:大湾视频
监制:蔡晓莉
后期导演:吱吱
剪辑&调色:庄大胆
致谢诚品画廊&里森画廊
原标题:《新壮游者|刘小东,背着工作室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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