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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文君:《红楼梦》对中秋节的记录更为接近生活真实,或者说接地气
活动主题:今夜月明人尽望:《红楼梦》中的中秋节分享会(纯粹读书会第174期)
活动时间:9月27日晚 20:00(周三)
主讲嘉宾:计文君
9月27日晚,纯粹读书会第174期,特邀著名小说家、艺术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计文君,举办“今夜月明人尽望:《红楼梦》中的中秋节分享会”。通过《红楼梦》记叙的三次中秋节,与读者一道分享《红楼梦》中的时间观念、空间观念、宇宙观和一个世袭贵族及其时代大厦将倾前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和一片清冷死寂。《红楼梦》前80回情节静态日常仿佛时间凝滞,后40回显示了叙事的起合动态、时间的无敌和倾轧。《红楼梦》中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如一叶知秋,《红楼梦》的整体叙事基调冷暖自知,被称为上升至生命哲学和道德哲学层面。通常意义的时间大幕和人间的悲喜剧,却如中秋之月的温暖与寒冷渐渐来袭,不由令人心生一丝寒意——却道天凉好个秋。
小说家计文君作为叙事文学的实践者和《红楼梦》研究者的双重角色,自会有同为叙事者的角度和作为研究者以及一个阅读者的复杂体验。《红楼梦》作为一个蕴含相对价值观和此世观照的镜像系统,对其小说创作无疑有着致命的影响——沉浸于一个大观园般的复杂书写系统的不归路,在自我的书写空间与时间中挣扎而试图起死回生另一种生命哲学,无疑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姿态,但这种自觉与不自觉的决绝,无疑具有一种《红楼梦》式的色彩和底色,其创作不免会带上农业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对冲和张力,而这种对冲亦无疑具有强烈而宿命的成分,甚至含有某种意义上的悲怆和《红楼梦》式的一丝寒意和此世观照……
计文君,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系列小说《问津变》、《化城喻》,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第五届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等奖项。多年从事《红楼梦》等中国小说研究。著有《红楼梦》研究专著《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阅读接受史》等。其创作呈现出一种双维度叙事,这对当下文学写作的理性建设似乎多了一种探索意蕴和审视维度。
现特推送计文君“今夜月明人尽望:《红楼梦》中的中秋节主题分享会”现场回话及其文字速记,中秋佳节,以飨读者。
——纯粹君
文/计文君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大家晚上好,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借纯粹读书会的平台,和大家一起做一个中秋主题的分享。
中秋无疑是我们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红楼梦》中的中秋节也是全书的大关键之所在。刚才,我在直播开始之前,下去文学馆的院子里走了走。月将满,尚未到中天,夜空清朗,月华光辉,叶影婆娑,好风如水。真的,中秋真的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季节。在前现代社会、农业文明中,它又是丰收的季节。这也就不难理解,不只在我们这个文化共同体里,在很多文化中,秋季都会产生很重要的节日。
我是一个研究小说、写小说的人,我大可不必去从民俗的角度来给大家分析《红楼梦》中间的中秋节。而且小说中的节日民俗,不该被看作“知识”,更该被视为作者的修辞。如果读过我《曹雪芹的遗产》这本书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们伟大的曹雪芹老师“创造”了不少民俗,譬如他创造了芒种“饯花神”,脂批对此的评价是:典与不典,取其韵耳。饯花神这样的风俗也只在《红楼梦》的文本中存在,它并不是那个时代真实的风俗,但却有可能基于今天的传播,真的变成我们的“民俗”了。不过《红楼梦》中间对中秋节习俗的记录更为接近生活真实,或者说接地气,当然,它描写的重点并不在展现这些习俗上。我想这两天大家应该能接收到不少关于《红楼梦》中如何过中秋、如何过一个精雅中秋节的信息,可能是推文,也可能是短视频,都在讲过节习俗。
小说是对人类经验的保存,不只保存了具体历史文化时空中充满细节和质感的生活经验——也就是被我们看作“民俗”、“风情”的那部分,更为重要的是,是这些表象之下更具本质意义上的人类经验。
因此,我们今天讲《红楼梦》中的中秋节,也不该只是借着小说描写,去窥探前现代社会中世家大族如何过中秋的,更为重要的,是去看到这部书为我们保存的远比这些外在现象更为珍贵、更为深刻的那部分经验,那部分与超越性思考相关联的经验。
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
作者:计文君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1-05
一、月圆,人团圆
我们都知道,中秋节有着团圆的主题。《红楼梦》中也说,中秋俗称团圆节。最重要的活动除了饮宴、娱乐,还有一项核心活动就是赏月。天上月团圆,地上人团圆。团圆意味着什么?赏月赏的是什么?在这些民俗活动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那个更为本质的经验,是什么?
我们曾是一个以儒家思想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共同体,团圆是我们很多节日的主题,甚至可以说是贯穿了各种节日。虽然不同的节日各有偏重的主题,但几乎所有的节日,都需要人齐全。而中秋节则是以“团圆”作为核心主题的节日,天上的圆月象征着人世间的圆满和人的团圆。虽然中秋的起源是对月神的祭祀,是祭月,大概到宋代之后,中秋节已经彻底落入了人间,其主要的节日活动的主旨已经与今天相同,那就是团圆。团圆,首先可以让个体在人伦关系中获得情感上的满足,这个古今同理。但古今不同的,是在那个将伦理作为最高价值体现的文化共同体中间,在“团圆”中他们体验到的绝不只是简单的情感满足,更为重要的,是它同时完成了一种价值确认。在前现代儒家文化共同体中,个体价值实现是在人伦关系中完成的,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族和睦,儿孙满堂。
中秋节另外一个核心设定是赏月。赏月,赏的是什么?赏美景,首先是审美满足,同时这个时刻的圆月,也给人类提供了一个超越性思考的契机,比如哲学的思考,文学的思考。面对天上满月的时候我们会想到俗语: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同时面对这个离地球最近的天体,我们会在某一个想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想到“今月也曾照古人”,想人事代谢,往来古今……这个时候会生出很多感慨。虽然每月都会月圆,但中秋节的圆月,似乎因着这个时间点而变得不同,这就是节日成为节日,拥有的让人生发思考的空间。
我们回到《红楼梦》的文本中,来看一看团圆、赏月这原本属于中秋节的核心环节,落到了《红楼梦》的具体情节中,为何产生了巨大的张力。本当如此,却不如此,情感满足、价值确认、审美享受和超越性思考,结果一一落空,个个破碎。在现实生活中,这就是出了事故,而在小说中,它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与镜像的世界
作者:计文君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1-02
二、时间是一种叙事,节日是有故事的特殊刻度
读过《曹雪芹的遗产》这本书的朋友,应该知道我这部书核心的一个观点,就是曹雪芹拿这个世界作为他创造小说的方法。这是如椽巨笔,或者是千钧神斧,他有仿造化之神功,他创造了一个完全“拟真”的世界。我们从外部观察文本现象,先不探究他怎么做到的,我们看到他做到了什么,他创造了一个完全拟真的生活态,好多人迄今为止都认为他是“实录”,这种错觉,恰恰证明了他炉火纯青的小说家功力。
世界作为曹雪芹的方法,他首先要建立自己的时间、空间。时间问题是《红楼梦》小说修辞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当然空间也是,今天无法讨论空间,大观园的建造、各种诗性的精神性的空间,今天我们谈不到,我们只能简略地从一个角度谈一谈时间。时间在曹雪芹的笔下分为了两种类型,这其实也是我们真实的生命经验中间的两类时间,一类就是“常日”,平常过日子,一类就是节日和生日。
生日也是因为一个人的诞生而庆祝的特殊的“节日”,比如皇后或者太后的生日被称为千秋节,皇上的生日叫做万寿节。整个社会共同体承认的特殊日子,则是节日。节日是时间上的特殊刻度。我们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没有节日的无差别的均等刻度,时间像水一般流过去,没有痕迹。如果大家读过一本书叫《鲁宾逊漂流记》,应该知道,在那个蛮荒的荒岛之上,荒野求生的鲁宾逊用最原始的方法来刻录他的时间,他已然援引了文明世界的刻度原则,给每个刻度命名。他在星期五那天遇到了一个野人,他就给人家命名为星期五。
计文君《曹雪芹的疆域:阅读接受史》书籍展示
我们今天知道,不管是纪年也好,纪日,计时,我们以天体的运动,比如太阳的公转、地球的自转和月球绕地的公转为刻度,完成了对时间的人为建制,然后在这样的人为建制之上附加上大量的叙事。其实我觉得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叙事。我们来给各种时间刻度讲上它各自的故事。这些日子附带着它的故事,进入到每个人的生命,和每个人的具体生命时间相遇,叠加具体的生命时间自有的刻度。无论个人、家族,或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会在不同的历史时间中,生成各自的兴衰盈亏的刻度。
先明确这样一些基本概念,我会在接下来的分享中,通过《红楼梦》的中秋节,来一一分析这些问题。
三、常与无常,人与永恒面对面的时刻
《红楼梦》中写过三次中秋节,但是这三次的篇幅和比重完全不一样。第一次当然就是第一回。第一回中,贾雨村和甄士隐,在江南甄府度过了一个中秋节。第二次只是一句话,第三次则是长长的两大回,也就是我们今天重点分析的,就是第75、76这两回荣宁二府的中秋节。
先讲第一回的那个中秋节。在第一回的前面,甲戌本上有一个眉批,这条脂批很有名,大概读过《红楼梦》或者了解一点脂批的人都应该知道:“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这个话的理解就是说《红楼梦》这本书的开启是中秋诗,就是众所周知的贾雨村在甄士隐请他宴饮的时候吟出的那首:“每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扬头看”,所谓飞黄腾达之兆也。贾雨村得到了甄士隐的资助,第二天就来不及面辞,不论黄道黑道,匆匆忙忙进京赴考,然后开启了他跌宕起伏的宦海生涯,最后带着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进入了荣国府,这个大家都熟悉,咱们不必赘述,简单略过。
第二次更简单,只是在别人的转述中间提了一句,却成为了很多人猜谜的关键。这个中秋发生了什么事呢?不知道,反正此后秦可卿病了。《红楼梦》被当成谜语本子来猜的,这个中秋就得到了最多的阴谋论解释。这个中秋是怎么被提及的呢?宁府日常家宴,秋日赏菊,贾珍的父亲,在道观里和跟道士胡缠的贾敬,过生日,他不在府中,但是照样要在家里给他过生日——你看又是一个生日。这个生日就是日常的家眷宴饮,女眷闲话,说起秦可卿病了。尤氏在解释秦可卿病情的时候带了一句话:“上个月中秋节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过了二十日,一日懒似一日”,然后就说了秦可卿的病情。在过节的那天晚上高高兴兴玩了半夜,没有任何事,结果回来家,五天之后,过了二十就开始病榻缠绵。很多人就此分析,这也许就是天香楼“遗簪”“更衣”事发生的时间。但是书中没提,我们也就不必去猜这个谜了。宁府过中秋,和荣国府过中秋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景象。在75回和76回中间可以清晰看到,这就是后面我说的第三次大写特写的中秋节,也是我们今天重点分析的情节。
计文君《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书籍展示
我们先看这前面两次写的中秋。第一次的中秋节,可能在很多读者的心目中,印象特别深刻,但事实上,你会发现关于它的深刻的印象,很可能来自于87版电视剧《红楼梦》对精美的螃蟹宴的特写式的呈现。87版《红楼梦》,可以说当年给尚未彻底摆脱匮乏感的中国人,第一次享受到了“视觉盛宴”。虽然主创们当时的立足点是要拍小人书,拍一个漂亮的画给你们看,使用了当时几乎没人用的正面打光,类似今天偶像剧的拍法。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电视剧的画面没有阴影,这使得它看上去没那么旧。同期拍摄的《聊斋》或其他的电视剧,使用的还是电影的明暗对比的拍摄用光,这就使得《红楼梦》保持了绘画般的画质,所以你今天还能看。它用镜头展现了“蟹八件”的使用,展现了一场精美的螃蟹宴,展现了江南甄家士绅家庭,就是神仙一般当地望族的这样一个江南家宴。我们可以看到非常精美的酒品,很精美的器具,美食美器,这等于说给我们视觉上科普了一次精美生活。
对于80年代的中国人来讲这是极具冲击力的。但是我们回到文本中间,我们会发现就在这次中秋夜宴之后,贾雨村的人生开启了他的上升之路,沉浮之前先是升,但是甄府随即就在另外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丢失了女儿,邻家葫芦庙炸供引发火灾,彻底没落了。这样一个中秋和灾难性的元宵,就在一回之内连着写下去的。江南甄家的“小荣枯”,暗示了整个《红楼梦》中大兴衰的节奏。我们会看到甄士隐在出世前吟“好了歌注”,对人世间的这种兴衰的看破或者看透,它是整个《红楼梦》主题的透漏。《红楼梦》的叙事,处处都是预留的缝隙。
小说描写中间,有一个概念叫“犯”——这是古代的小说术语,称之为“犯”,现代小说中,表述为重复。重复本来是缺点,但有时也会成为一种修辞方式,“犯”就是有意地去重复,它会带来特殊的一个力量。因此在重复之中又要有区别。在《红楼梦》中已经写了很多节日和生日,等到了后面,75、76要用两回来大写的中秋节,从小说修辞的角度来讲,它如何避免重复变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刚才说,曹雪芹是拿这个世界作为他的方法的,他对这种重复和不重复的使用非常精妙,因为他参照的是人在世界本身遭遇的两种悖论性的存在状态。一个就是我们的日常,它是无限的重复,就是不管是世界的运转,时间刻度、人为建制时间的轮回,我们的生命感觉,这是重复,同时它还有一个绝不重复的存在状态。这个绝不重复是什么呢?就是巨大的不确定性。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间,我们的世界也处在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间。所谓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个人的明天都是不可确定的。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每天都是日升月落,太阳东升,然后红日西沉,但事实上并没有一个必然的力量保证明天太阳一定会升起。在确定和不确定、我们经验的可靠和不可靠之间,我们就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人生。不只今人,古人很早之前,我觉得第一次抬头望月的人,都可能会领悟到这种荒谬。这就是生命感觉降临的时候,其实也就是人和永恒面对面的时候,人必须去解决自己存在意义的问题了。
这样的时刻往往会出现在节日中,所以节日才有一个所谓日常存在的面相,同时还有无常一面,就是那个偶然性、那个不确定性降临在个体生命里的时刻。有时它未必真的降临,只是感觉,是人在那个瞬间会触摸到那个悲凉的生命底色,这也就是超越性思考开始的时刻。
四、异兆悲音,结构秩序的根本性力量在溃散
我们进入到第75回,回目叫: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首先宁府开了个夜宴,还不是中秋夜宴,但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这部分情节发生在抄检大观园之后,宁府的当家大奶奶、贾珍填房的正妻尤氏和贾珍嫡亲的妹子惜春刚刚生完气。惜春姑娘说出了一句非常绝情的话: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就是说自己各自道德上的债,不管是你自己做了善做了恶,你得到了这个报应,就算是亲生父子都不能相互有所帮助,谁也担不了谁的。所以我只管我,不做狠心人,难为自了汉,下决心让在抄检中有了过错的,虽然相对比较无辜,只是自己哥哥的东西替他收藏的入画,坚决让尤氏领走。尤氏说情都说不下来,所以尤氏非常生气,而且惜春还用不想带累自己,暗示了宁府的种种不堪。
接下来尤氏回到了宁国府中,我们知道,再往前宁国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贾敬的去世,“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贾敬飞升而去,服用金丹飞升而去,其实是中毒死亡了。贾敬不在了,所以宁府现在是在丧中,丧中是不能过节的,还在服丧。但是珍大爷,就是这个贾珍——贾珍是几乎我能见到的文学人物最为无耻的。在各种道德底线之下,人类的所有底线都能突破,把他放在整个世界的文学人物画廊中做比较,像他这样毫无底线同时还极其冠冕堂皇生存着的个体,确实非常罕见。贾珍在他父亲去世的服丧期间,不得宴乐,也不得做任何的娱乐性活动,但是他想出来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方法。干什么呢?他邀请大家来射箭,练习练习臂力,这不算是娱乐活动。射箭自然要有一个输赢的筹码,谁射赢了,就可以赢得彩头。但是渐渐的这个彩头本身,变成了活动的主要目的,从射箭也就变成了聚赌。他们家门口停着几辆大车,骑马来的还不知多少,尤氏回家的时候,看到他们家已经变成赌场了。这种赌,某种意义上是违法的,尤其你在丧中,你还聚赌。聚赌自然就会有宴乐,而且招来的两个男孩子,所谓的两个小相公,做出了种种不堪之事。我们接下来要看到的是非常清雅的湘云、黛玉连诗的中秋夜晚,与这个相对应,先写了污浊不堪的宁国府的中秋之夜。
计文君《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书籍展示
蒙古王府本有条批注,就是赞曹雪芹的这个安排,并陈人世之间的清浊。在这样一个节日中间,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人在什么样的文化规定性之下,个体的选择永远大于文化规定性对你的要求和塑造的。什么样的环境中,用什么样的名目,都遮掩不住那种横流的人欲。贾珍跟尤氏说我们是不能过节的,那怎么办呢?十五不过节,而且尤氏表示荣国府那边凤姐病了,李纨也病了,整个孙子辈的媳妇她如果不过去就更没有人了。所以她以孝为名,他要过去为老太太凑趣,他们家就提前到十四的这天晚上来过了。怎么过呢?煮一口猪,烧一腔羊,写得很简略。在曹雪芹的笔下,煮一口猪烧一腔羊,然后是桌菜果品,在荟芳园丛绿堂,带上妻妾子女,贾蓉和贾蓉的妻子,就算团圆了。
这在曹雪芹的笔下,你想想他写宴会,他写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所有的果品是细细列来,包括做法——他想象中的各种美食的这个做法,包括此前的宝黛日常中间的饮食写得细细的。此时写粗糙卑俗的贾珍只有一句话,煮一口猪烧一腔羊,感觉是《水浒》的文字进了《红楼》。从作者的这个行文,你也可以看到隐微的态度,就是这样大吃大嚼一番而已,顶多的调笑取乐,当然不能请唱戏的伶人,自家妻妾可以唱一些曲,也是非常醉人的。正唱到酣畅淋漓之时,突然听到墙外一声叹息,墙外没人,是祠堂,因为是在丛绿堂,也是在花园之中。祠堂外的这个叹息,当时让他的妻妾都感到毛骨悚然,他借着自己的酒力问了声“谁在那里”,没有人应声,然后去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人,大家就草草散了。第二日,朔望要开祠堂祭祖,更何况是八月十五呢?查看并无任何异样,这个也就过去了,他说可能是自己酒后出现了幻觉。这就是“异兆悲音”,曹雪芹在回目中做了明示。
有人说这是祖宗英灵的叹息,当然还有别的版本,也有人说这是已经逝去的秦可卿的幽魂在叹息。不管是什么,这番描写的悲凉的气息,甚至是森森鬼气,让人感觉是天地神明不安。贾珍在这边胡闹到了让祖宗泉下难安的地步了,突破了种种的伦理界限。在整个《红楼梦》中间,我此前读的时候并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贾珍的恶触目惊心。
《红楼梦》的笔触非常含蓄和克制,他没有把那些恶直接的铺排在面上,它写得非常克制同时他写得非常淡定,它也不会大惊小怪地去描写贾珍的种种突破人伦禁忌。在我们这样一个曾经以伦理为教的国度——伦理是我们的至高价值,我们信奉伦理。有人说中华民族,或者说儒家文化共同体是没有宗教的。孔子说敬神如神在,敬如在,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言这些,而且对生死之事,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只讲存活,我们只讲存在,我们只讲生息,生生不息,子嗣繁荣,我们就把伦理生存本身作为我们活在尘世间的至高信仰。在这样一个文化共同体的规则中,道德伦理和外在表现形式礼仪,礼和教结合在一起,是结构我们这个社会、形成秩序的最根本的力量。
当这个力量被击破的时候,或者叫溃散的时候,这个力量不再有约束力,这个力量对于贾珍这个生命来讲,或者说以贾珍为代表的整个贾氏家族中所谓的不肖子弟,这些人身上呈现出来的颓败、溃散,也就预示着这个家族的大厦是一定要倒下的。此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而已,死已经死定了,其实已经死了,其实已经从内在溃烂了。
所以贾珍的恶,并不是一个纯粹道德上的堕落,作者对于贾珍包括薛蟠、贾蓉一系列不肖子弟的描写,也不是简单的道德谴责,诲淫诲盗,是他们放纵欲望,导致了家族的颓败。《红楼梦》诞生的那个时代,作为曹雪芹来讲,他所谓的道德,和我们今天所谓的个人修养,或者社会对个体的要求的道德,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那个时代的道德其实是结构社会最重要的力量,而这个力量一旦丧失掉之后,就是礼崩乐坏,那就是天塌地陷,就是整个社会的溃败。
五、绝望的悲哀,是努力地要快乐
我们看到,中秋节这样一个团圆的节日之后,宁国府的团圆是以祖宗的叹息画上了句号,接着我们来看荣国府。
荣国府这天的团圆,不管是在书中还是影视剧中,都做了正面的展现。嘉荫堂前的拜月,湘云黛玉的月下联句,凸碧山庄上赏月的场景,写得非常详细。此间我们看到了两个人物,这个在影视剧中没有展现,在书中展现了,贾政和贾赦,这两个很少出现在家族聚会中出现的人物,这次竟然有了正面的刻画。
荣府的中秋节从另一件事作为开头。作者一笔写来非常惊人,江南甄家被抄,慌慌张张不成气色的几个女人跑到了荣国府要藏什么东西。自然事后王夫人给贾母也就说了,贾母听完以后淡淡一笑,说别说人家了,我们还是商量我们怎么过节的。我们家怎么过节,别说人家被抄,兔死狐悲,江南甄家和荣国府的两家是联络有亲。所谓作为贾府影子存在的这样一个甄家,甄家被抄对贾府意味着什么,老太君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她从做孙子媳妇进了这个世族大家到今日做祖母,她是经历过政治上的各种风云的,她不可能没有见识。当时一说内廷召唤,把贾政贾赦招进内廷的时候,阖府惊慌,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祸。但此时贾母呈现出来的淡然,漠然,只顾眼前,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为一种更深的悲哀。所谓兔死狐悲,这个悲,透着绝望,已经对必将到来的命运放弃惊慌、放弃挣扎,我就且乐一日是一日吧。老祖母的态度,是我们今天要快乐,整个家族都要努力去快乐,我们接下来会看到一大群在努力快乐的人。
荣国府有大观园,自然而然是过中秋最好的选择,在嘉荫堂前拜月亮。这个画面87版的电视剧里有非常精细地展现,贾母率领贾府女眷祭奠月亮,可能10版也有展现,而且非常好地贯彻了“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旧俗。我小时候,我奶奶带着我,八月十五晚上会摆上果碟,我妈妈后来也会这样做,就叫“愿月儿”,我们那儿叫“愿月儿”,就是对着月亮祈祷自己的心愿,默默地祈祷一个心愿。愿月儿的都是女性,女孩子才会去拜祭月亮,男性是不参与拜祭月亮的活动的。此前女性也是不参与祭灶的活动,这是民俗中间关于阴阳的认知,这是我们的文化规定性。
拜完月亮之后,是宴饮,贾母体现出来还是在努力地快乐。因为人不多,当时凤姐病了,李纨病了,大家族家宴中最辛苦的是孙子媳妇,没有,好在尤氏是在的。这时候男性家人也在,因为是团圆,没有外人。以前热闹,是女眷多,薛家母女在,薛姨妈和宝钗是在的,薛家还是两姐妹,先是宝钗,后来宝琴来了。但是那只是内眷的快乐,就是娘们儿在一块很开心,没有这些爷们儿。今天大老爷也在二老爷也在,自家的骨肉团圆当然更开心了。为了贾母的开心,他们击鼓传花,折了一枝桂花,在屏风后找了一个妇人去击鼓,传花传到谁手里说一个笑话。笑话自然比做诗做词要热闹。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两个非常“精彩”的笑话,分别是由贾政和贾赦说出来的。
贾政的笑话非常不雅。贾政说了一个非常不雅、非常重口味的怕老婆的段子,我就不再重复了,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书上找一找,这个笑话放在贾政口中说出,那个反讽的意味——一个人怕老婆怕到了极致的这样一个笑话,从贾政口中说出特别让人有巨大的撕裂感。然后是大儿子贾赦讲了一个笑话。贾赦的这个笑话,我最初没有看《红楼梦》的时候,很早听我妈妈讲过这个笑话,我妈妈讲这个笑话的时候,只是说一个针灸婆子给老太太扎针,只用扎肋骨就行。为什么呢?因为父母都是偏心的。父母的心不是在当间的,都是偏到一边去的,针一针肋骨、心脏那就已经有功效了。我妈当时这样说的时候她肯定在说我奶奶偏心。后来长大后我读到这个情节,我发现贾赦对他母亲的非常不满了,近乎当面指责。这个笑话那都不叫含沙射影了,已经是指桑骂槐。这真的是一个指桑骂槐的笑话,好多做宅斗文分析的都借着这个笑话分析荣国府二房和长房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计文君《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书籍展示
在一片阖家欢乐的气氛之下,大家讲着笑话,但是各怀心事。讲笑话这中间出现了作诗的环节。回目中我们知道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最后一语成谶,总之它得到了一个和异兆相似却是好的预言,这个预言由贾府两代的继承人,第二代宝玉、贾环和贾兰来做。他们三个人的诗作在文本中并没有存在。有一个非常有名的75回前的脂批,说宝玉、贾兰、贾环三人的诗,这个脂批也是引起了长久的红学史上的一个悬案。它有一个明确的时间,叫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对清,75回的这个稿子在乾隆21年,也就是1757年,已经对清,这稿子已经定了,但是缺中秋诗。一直到最后所有的版本,不管是脂批本,还是别的版本中,都没有见到中秋诗,所以等到曹雪芹泪尽而逝,这个中秋诗一直在等待着他来书写。这三首诗在文本中不存在,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情节的推进,因为写了贾政、贾赦的反应。
为什么本来是说笑话怎么会变成了作诗呢,这是宝玉的小心思,宝玉一直在击鼓传花的时候,心里非常焦虑,因为他父亲在,他非常难过。他父亲只要在,他就浑身不自在,他说一旦轮到他,讲笑话还是不讲?如果讲得不好,自然是不好的;如果讲得好,那又落个油嘴滑舌,就会干这个。所以真的等到他拿到这枝花的时候,他就请求作一首诗,贾政就给他出了一个不算刁难但是略显难度的题目,不允许用所有关于月亮的典故,也不允许用银辉、玉盘各种各样的堆砌的词藻,不许用陈词滥调也不允许用特别堆砌的词藻。我们后面会看到林姑娘和云姑娘在联句的时候清雅之极,但是依然堆砌了大量的这种词汇,离了这些词汇我们怎么写呢?所以导致了这个诗是不是难度增加?但宝玉的诗作得到了贾政的点头不语,这已经是非常巨大地肯定了。此前贾政对宝玉的态度都是你懂什么,叉出去,闭嘴!对于贾兰的诗作,贾政则是大喜。贾环的诗作则是得到了贾赦的赞许。贾赦的这个赞许跟他刚才讲的指桑骂槐的针灸婆子针一针肋骨的笑话非常类似。他对贾环的赞许已经到了可以世袭前程——因为贾赦自己身上是袭着世职的,当然他有他的儿子,但是他怎么会非常不得体地甚至是不合理的说:这个诗的气象不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去头悬梁锥刺骨去苦读,就你这样,将来保不得有一个前程是在你身上的!贾政就连忙说怎么虑到后事,说这种话了?
贾赦在那天晚上很不得体,其实贾政的表现依然也是不得体的,讲了一个几乎重口味到我难以去重复的笑话。这样的不得体显然也没有让贾母得到所谓的快乐,所以也就请爷们儿离开,让我们娘们再快乐一下:我们去山上赏月,你们就各自散了吧!结果散去的时候贾赦崴了脚。
总之这个晚上在不停地出各种各样的意外,我们都知道节日聚会是特别容易出意外的。我记得曾经有一部电影叫《过年》,过年是各种矛盾爆发的时刻,过节也是,所有把家族聚集起来的时候各种矛盾集中爆发的这样一个时刻,这就使得团圆本身成为悖论。
贾府众人都非常努力地保持着阖家欢乐的气氛,但是又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种种不得体的表述,然后还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贾母仍然顽强地要坚持继续快乐下去,于是就进入到了76回,在上面的一片污浊尴尬和暗流涌动之中,我们将面对的是一溪清流。
六 、人和世界相遇时,有些东西一定会破碎
接下来76回描写的情形,宛若刚才我在院子里走的时候,好风如水,秋夜的风,微凉还有桂香,但是不无悲凉。它特别容易让人生出关乎生命本身、关乎永恒、关乎意义追问的一些感慨。
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红楼梦》的回目,有的极佳,有的尚可,有的平平,给出关键信息而已,也有的玄机暗藏。《红楼梦》虽然基本遵循着章回体本身的各种规制,但从文本结构来看,它的章回体特征并不明显,对于它的结构,章回体也根本起不到什么约束,纯粹沦为了一种提示。
我们借着回目的提示,先读到的凄清,是贾母在凸碧山庄品笛。我们都知道月下闻笛,很美。这个笛声远远吹来,而且是在桂花树下,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听来,而且贾母的要求要拣极慢的去吹,极慢的曲目去吹,越慢越凄清。笛子有两种属性,有的笛子曲子非常欢快,明亮欢快如清晨的鸟鸣,还有一种笛曲非常哀伤,就是凉彻人的心肺的那样一种笛声。贾母对声音非常讲究。我们都知道她曾经在秋爽斋听到了吹打声说,原来是梨香苑的小戏子在练习。她安排她们去藕香榭上唱,借着水音,好听。贾母她们在缀锦楼下吃,隔着一段水面,那样的歌声和音乐又衬着水音,远远地听来非常非常好听了。
问津变
作者:计文君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19-08
鲁迅先生一直嫌中国的戏曲音乐特别吵闹,让人难受,但是如果你在野地里听它就别具一番风味,他写《社戏》的时候写搭在野地里的戏台就是另外一种状况。我们在这里又一次感觉到了贾母对于听觉享受的这种极致追求,有桂花月影,有笛声,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有了酒,所以她伤感了起来。而这个时候王夫人邢夫人也累了,其实根本没有力气再陪着婆婆继续搞乐了,她自己也在那有伤感,半天才发现贾母——此时鸳鸯提醒贾母说山上风冷,坐一坐就下去吧!但是贾母说我不,你以为我这就困了,我就乐不了,我偏要通宵,又要换大盏吃酒。这个时候王夫人就提醒她了,你看看她们姐妹们都已经困得坐不住了,只剩下探春一个人了,这个时候宴席上本来人就少,薛家姐妹不在,凤姐和李纨也病了,只有湘云黛玉三春里头的两春,惜春自然早早就去睡了。湘云和黛玉,别人以为她们也回去睡了,其实两个人是去园子里玩儿了。黛玉听了笛声已经潸然泪下了,凭栏而立,湘云就劝她你何苦呢,两人就悄悄避开众人自己去了园子里,这就是我们下半回能看到的对月联句,她们从山上下来到了山脚下的凹晶溪馆,而山上的这群大人已经真的是体力不支心境也不支了。
我们都知道有个说法,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称为四美,四美难并。此时固然是良辰也有美景,同时也正在行着乐事,独独贾家人没有了赏心。所谓四美难兼具,这四样是很难同时凑齐的。这四美皆具,就是人生至乐的瞬间,最好的时光。我有一篇散文专门写了最好的时光,拣自己人生中四美兼具的时刻,拣来拣去,我觉得能拼在一起大概有十分钟左右,都是非常短暂的瞬间,面对良辰美景,又有赏心又有乐事。
此时贾母也就不再逞强了,一群人散去。我们也就被作者安排跟着离席的林姑娘和云姑娘,到了凹晶溪馆,两个人有一番关于大观园中匾额的议论。凸和凹,当然在俗称中这两个字发音也叫“拱”和“洼”,说是俗,但是陆游诗中也用俗字入诗,可以化俗为雅。凸碧和凹晶,两个名字就是惊心动魄的美,这样用在园林中间,我们觉得新雅无比,而这两个字的作者是林姑娘,当然也只有她配了。
接下来就是非常有名的中秋的联句,湘云两人到了凹晶馆,凹晶馆因为不大,所以只有两个婆子管。蒙府本对此处也有批注,我也觉得这是整篇中秋情节中写得最为精彩的一个细节。凸碧山庄上老太太在努力高乐,却对着山高月小、桂影笛声收拾不起自己的心情。两个看凹晶溪馆的婆子,没了差事,凸碧山庄上在赏月,与我无干,不用伺候。两个人就把赏的这些果品菜肴一应地收拾,吃了个醉饱,然后关门睡觉。虽然是寥寥数语,简单一笔,但这就是小说巨匠,两个婆子的醉饱高乐与贾母的高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说此时两个醉饱的关门睡觉的婆子和逞强要到天明要到通宵要表达自己在顽强快乐的贾母,孰乐孰悲?我们读到此处的时候自然会心生叹息,这种小地方才是真正很见作者大功力。
两个婆子睡了,两位姑娘就在卷棚之下对着湖面开始联句。联句的好歹我们且不论,都是她们当时的眼前景,大观园里的美景,月亮如何,大家过节的情形如何,两个人的心情如何,是很浅浅的,只是在词藻上有一些新雅新奇之处。长长的35言也就是70句诗,加上后来妙玉给她们续上的诗句,最后只是为了推出非常关键的诗谶。大家都知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有的版本做诗魂,当然是花魂更加工整,花魂和鹤影更对仗,这已经是在反复暗示黛玉的命运了。
在两个人联诗中间有些对话,湘云说这个时候我们要能在船上吃酒就好了,黛玉感慨说你真是得陇望蜀。此时已经很好了很安静了,没有人打扰我们,我们在联句。已经从悲情中转换出来两个人,在智力和言词的游戏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和快乐,也不辜负今宵月色了,但是湘云生出了得陇望蜀的意愿要到湖面上乘船吃酒了,然后黛玉就说了,事若求全何所乐?就是人的不快乐在于你要求全,后来想想这世上人何曾——不光你我,他们两个人当然都父母不在了,又所谓地寄人篱下,有这样的身世之叹,同时还有另外一重,你看老太太、太太们,这些人何尝能够如意呢?
一路地跟大家梳理下来,不管是悲不悲寂寞,悲不悲凄清。贾府,不管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这个中秋节过得真的是不大快乐。回到我刚开始给大家提到的几个层面,在这样一个节日中,无论是在价值体系中得证自己的价值,阖家团圆,儿孙争气,获得情感上的满足,通过娱乐活动获得审美上的满足,同时还在面对永恒的天体的时候,心生感慨,进行超越性的追问,显然都落空了。
人的愿望和现实世界给你的反馈,相反或相悖。当人和世界相遇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些东西要破碎,生命会有缝隙,会有东西从这些缝隙中漏下去,而宁荣国二府漏掉的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关乎到他们家族命运的东西。祖宗英灵的叹息也好,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个体都感觉到了那种月下笛声一般的悲凉的气氛也好,这事实上都是贾府命运的象征性。
七、大变迭起前的清冷回眸
这个中秋节成为了整部书的转折点。我们拉开看一下大情节,晴雯已经在王夫人那定完案了,只是等着过节没有撵她。晴雯在病中,我们发现宝玉在完成联诗之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林妹妹出现,因为晴雯病重了,所以他就早早的回去了,没有跟着老太太进行中秋节下面的娱乐活动,这在宝玉也是比较罕见的。我们都知道晴雯的病和抄检的大观园是有关系的,而抄检大观园是因为一个威胁到所有园中女子名誉性命的非常危险的东西的存在,而贾府竟然兴起了抄检这样一个兴师动众而且非常愚蠢的行为。探春非常激烈地反弹,导致了和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直接对冲,动手,在秋棠斋上演了探春打出那响亮的一记耳光。宝钗第二天立刻带着自己的妹妹搬出了大观园,回到了自己家中,所以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中秋。
这个危机四伏的中秋节,不无凄凉的中秋节过后,就是《红楼梦》前80回最重要的情节了,晴雯的被逐和病死,前80回《红楼梦》就基本结束了。这个中秋成为了书的关键的一个节点。我们可以看到所有关于《红楼梦》的故事性大情节是都集中出现在后40回中间,没有后40回的叙述,如果仅靠前80回,我们是完不成《红楼梦》大情节的,就是关乎主人公的命运线索包括整个家族的命运线索的走向。我们获得的都是暗流涌动的宛如过日子一般的日常描写,时间是在前80回中处于一种横溢的状态下,中秋节这两回的描写是非常集中的典型的体现。
计文君《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书籍展示
关于这两回的分享,其实还有很多细节值得描述,这两回的内容一个半小时只够粗粗的梳理一下。还是回到最初我们提出的关于团圆和赏月,我们看到,贾府确实也团圆了,也赏月了,但是赏出了什么?团圆的感味,到底是情感的满足还是伦理价值感的确定呢?显然都不是,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个内里完全溃败的家族,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勉强能够维系体面的、暗里却让祖先英灵叹息、足以让长辈落泪的这样家族团聚。这个也是整部书中最后的一次关于大观园中宴饮的描写,后40回中间的描写都相对规模较小,而且简略。整个后40回都在处理大的命运线索和核心矛盾冲突。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来讲,《红楼梦》前80回几乎处在一个情节不动——就是情节不向前的状态下,它处在我们日前的过日子的状态下,它的时间是一种横溢的状态,然后后40回中大变迭起。
后40回的大变迭起,是续作者为作为主控力量的,但也正是这一点,非常有力地保存了这部小说。如果没有后面的大情节,只有前面这些“珍贵的日子”,这部书很难作为我们的民族故事广为流传的。
结语
做一个总结,我们今天跟大家简单地梳理了《红楼梦》中关于中秋节的情节,领略了在那个历史文化时空中的世家大族如何过中秋,同时也见识了荣宁二府和文化规定性相对冲的表现——诗礼簪缨之族,礼崩乐坏之家。
好了,中秋节团圆出了内里的崩坏,赏月赏出了无限凄清,那都是故事中的事。我们今天讲一讲故事,听一听故事,只希望现实中我们的人生花好月圆。
现场互动
暮蓝:十分喜欢读您的小说,买了好几本,也听过您的分享会,才华横溢,深感佩服!请问:有一个说法,关于爱情《红楼梦》写的是情和欲两个方面,宝玉和黛玉的“玉”即为谐音,那么这个字在冰清玉洁的林黛玉这里有什么样的表达呢?谢谢!
计文君:这个问题,我觉得可能对于“欲”字的表达有一点误解。我们在今天对“欲”字的理解,会集中在跟性相关系的联想上。其实欲望是普遍性的,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欲望是多方面的,甚至对于情感的过分要求也是一个欲。《红楼梦》中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就叫做意淫,淫本有过分的意思,意淫,也有深情的一面。黛玉在脂批中,有个评语:叫作“情情”,她是对情感有着极致体验的这样一个人,她对有情之物,都会给予回应。而宝玉的评语是“情不情”,他对于无情之物,山川树木花草鱼虫,都会赋予很深的感情。所以我们把情和欲分开作为理解本身就是一个概念上的误解。此外还有一个现代汉语和前现代概念之间,它们的meaning field,也就是意义范围不同,会造成理解的偏差。
不止黛玉冰清玉洁,在大观园中的那些姑娘们都冰清玉洁,那是她们的生命守则,这是肯定的。这个欲不只是关于性的,指的很多方面,还有爱情这个概念。在《红楼梦》中间反复使用的是“情”这个字,前现代的情和现代人理解的爱情之间,也是有着巨大的差距。
宝玉、黛玉包括红玉、妙玉,凡是带“玉”字,就是那个“欲”的谐音。这个欲和冰清玉洁是不矛盾的,包括妙玉。倒不是说她的走火入魔,或者她对宝玉有着各种遐想,这个不是那个“欲”的本身。妙玉是我执极重的人,她是对生活细节有着极端苛求的人,本身就是嗜欲的表现。如果真的是修行人的话,不至于如此,这种极严苛的生命状态本身就不是很放松,本身就不是天机浅的表现,恰恰是欲望极深。
suzie问:您好,如果想让外guo人了解中guo古代的中秋节应该从哪里讲起呢?红楼梦中的描述跟我们今天过节的习俗有何不同?
计文君: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外国人了解中国古代的中秋节应该从哪里讲起呢?首先中秋节不只是古代的,如果单纯只介绍中国古代的中秋节,那就从月亮讲起吧。月亮崇拜不只是在中国的文化共同体中。我小说中间有一个人物,如果读过《化城喻》的朋友应该知道,司望舒,望舒就是月神,后来代指月亮,这是很典型的《红楼梦》对我的一个深刻影响,所有人物的名称都是有寓意的。这个司望舒,在我心目中体现着澄彻清明,最后能够抵达到如中天月明的这样一个境界的觉悟者,而且是个女性的觉悟者。当然她也是精神科医生,她直接的工作背景就是对人性的进行透彻的了解,对各种欲望进行透彻的了解,和适当地准确地去克服或者顺应。她是我想象中间的一个能达到相对比较完美状态的女性形象。
所以这个形象是和月神联系在一起的,而这样的一个和月亮相关的形象其实在希腊神话中间也有。我记得叫Selina,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单一麦芽的威士忌的系列酒,叫月神系列,就叫Selina。Selina是希腊神话中美丽的女神,拿着月亮弓箭火把,她守护夜晚,当然也是美丽的女性形象。我觉得对于月亮的崇拜是地球上的人类很容易建构起来的概念。日月循环,这是我们看得到的最近的一个天体,所以讲述一个关于月亮的节日应该不太困难。
《红楼梦》中间描述和我们今天过节的习俗有何不同,其实确切的讲我们今天的习俗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其实是在表演性质的重复前现代的民俗,或者叫我们在恢复。我们在今天依然能够作为民俗或者作为社会上实际存在的风俗大概只有饮食了。比如我们去赏月,这已然变成了一场文化活动,非常需要心理建设和实际上的行动力,才能完成。我们在今天看屏幕的时间远远大于举头望月亮的时间。当然我们今天在挖掘重新复现一些风俗,而《红楼梦》当中的描写和当时的经济状态和生活方式相契合。在农业社会中间人们跟季节的关系产生了那样一个习俗。虽然《红楼梦》中间描写的是贵族家庭的生活,但它和当时真实的人的生活状态、生活方式、饮宴的方式、娱乐方式是相互一致相互统一的。今天比如我们再度去恢复到听笛子、折桂花、月下独酌或者众酌或者家宴,这都需要相当的条件。它很难再度成为我们真正的风俗,它只能成为我们的一种需要各种支撑的特殊的文化活动。
化城喻
作者: 计文君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11
寻臻问:您在著作中有写道: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及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物,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遍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如何看待红楼梦中的这三种悲剧呢?
计文君:这个说法事实上是我在《曹雪芹的疆域》中,引用的王国维先生的一个说法。这是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对《红楼梦》分析,他是借用了叔本华的哲学,以叔本华的哲学作为他的原理,推演出了三种悲剧之说,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间的悲剧,是最高形式的一种悲剧。当然这种理论的创建在当时乃至到今日,我都觉得是非常值得崇敬,尤其是静安先生是以自己的生命实践完成了自己的学术追求,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尊敬的一位国学大师。但是——回到了但是,《红楼梦》描写的就是人的终极悖论,人就是一种悲剧性的存在。有蛇蝎之人,也就是福斯特所谓的扁平人物,这种人就是邪恶,刀一般的邪恶,主要用来荼毒善良之人,善良之人靠勇气和智慧去战胜他。也不是希腊悲剧时的那种命运悲剧,反正你注定是要杀父娶母的,无论怎么逃脱也逃脱不了命运。其实我对悲剧的理解,我觉得只有艺术成就上的高低,这三种类型的悲剧都可能产生杰出的作品,并不因为第三种就具有了天然的优势。
当然《红楼梦》作为小说艺术上的成就,无疑在人类叙事中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它作为第一流的小说修辞艺术,不仅仅是因为描写了王国维先生命名为“第三种悲剧”的这种悲剧——虽然它比起善恶分明的类型叙事和典型化的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叙事,更加复杂,但《红楼梦》真正的意义,是它全方位地展现了人就是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存在。
计文君《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书籍展示
当然了,我觉得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但是”,这丝毫没有对王国维先生不敬的意思,他在中国学术上的作为现代学术的开山之人,他所做的贡献,尤其《红楼梦评论》使得《红楼梦》挣脱了旧说部的外壳,可以通过现代的哲学思想进行阐释,这样一次努力,怎么评价他的重要性和他的历史价值都是不为过的。但事实上,借用钱钟书先生的话,它事实上是用叔本华的“玄谛”来解释《红楼梦》这部“佳著”,这是一部好小说,那是一个很玄妙的哲学理论,这两者之间是很难契合。
而且对于叔本华哲学,如果我们有一些了解的话,就会知道叔本华对于人生悲剧性的描述。人是在匮乏和餍足之间做秋千式的摆荡,人得不到的时候就匮乏,得到之后就餍足厌倦,这是个很痛苦的秋千。人类就在这个中间,得不到了难过,得到了更难过,荡着这个痛苦的秋千。这恰恰不是《红楼梦》描述的状态,要是《红楼梦》真想写成叔本华式的悲剧,那就是宝玉娶了黛玉,两个人反目成仇,磨得一地鸡毛,这才是叔本华式的悲剧,但《红楼梦》显然不是这样的一个悲剧。它也不适合用于阐述某一个玄妙的理论。我认为《红楼梦》更深的哲学性是一种生命哲学。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对《红楼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评论,与《桃花扇》对比。《桃花扇》是历史的、政治的、人生的、国民的,他认为反而这是个较低的存在,而《红楼梦》写的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这是更高的,这是大悖于吾国人之精神的,但是这是一种更高的价值。
这个判断,对《红楼梦》从这个价值维度进行肯定,使得《红楼梦》真正地进入了现代的阅读范畴,进入了现代的阐释范畴,赋予了它将近接下来一百多年的生命力。而且是在关键时刻,在中国现代文学开启拣选,对整个中国古典文学重新排位次的时候,王国维先生的这个肯定对于《红楼梦》有着巨大的意义。我在《曹雪芹的疆域》中有一章专门来论述这个问题。
胡期伟问:《红楼梦》可以说是“四大名著”的名著,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但是在和不是书友的(伙伴)聊天时,说怎么也读不完《红楼梦》,好几次准备读,都只读了个开头。我想问的是《红楼梦》有哪些局限性?谢谢!
计文君:这是个好问题,《红楼梦》的局限性。《红楼梦》最根本的局限性它是一个前现代文本。这位朋友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其实是很多人都会有感触,但是我觉得正因为《红楼梦》这一局限性,也是《红楼梦》的规定性,同时也是《红楼梦》价值之所在。它就是一个前现代文本,它保存了那个历史时空中间的生命经验、人类经验,还有当时的历史文化空间中间具体的生活细节、文化细节,当然是经过艺术化的变形的。所以《红楼梦》事实上是一个作为我们阅读者对立面的存在,或者可以说是镜子式的存在。
计文君《曹雪芹的疆域:阅读接受史》内文展示
《红楼梦》最根本的比喻核心意象就是镜子,它应该是一个镜子式的存在。它作为一个前现代文本,任何对它进行的现代性阐释都是带着某种创造或者再创作的这样一个性质。它深度的参与了我们近两三百年来的中国的文化历程,整个文化的现代化进程中间,《红楼梦》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而且它还在继续参与着今天的文化构成。我最近看到《红楼梦》的各种改编,包括在网上的很多人关于《红楼梦》的二创。我在观察这些现象的时候,就觉得它又一次再度地参与到了21世纪的中国的文化现象中间,而且作为了一个非常活跃的存在。我觉得对于《红楼梦》的了解,对于生活在这个文化共同体的人来讲,是有价值的也是有意义的。
回到难读或者不愿意读的问题,我觉得这是审美口味问题。我是鼓励或者建议大家去读文本原著,但如果实在读不下去也是可以接受二创或者转化的。即便你既不读原著也不看电视剧也不看电影也不看舞剧,你也躲不开它作为文化符号弥散在共同体空间这样的存在。比如你在读书会会遇到讲《红楼梦》中秋的主题,你会来提这样一个问题。所以我没有办法解决《红楼梦》让所有人都会觉得好读的这个问题,这个我肯定不能解决。但是我觉得还是可以读的,而且对于使用现代汉语的我们来说,《红楼梦》还有一个巨大的价值就是它语言本身的价值。这不只是对写作者,对于生活本身来讲,你会发现《红楼梦》中间的很多词都不断地再度转化为网络热词,它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宝库,一个作为你这个文化共同体基因库存在的文本,我觉得熟悉一下应该是有必要的。
古亦问:因为马上中秋了,刚好我邀请了家人朋友来家里聚会,我如何过一个红楼梦式的中秋呢?比如我应该如何去布置中秋宴,安排哪些菜品;有没有非常有意思的环节可以去设定呢?
计文君:很高兴我们能用一个欢乐的问题来结束今天的分享,这是个好问题。我觉得只需要《红楼梦》的外在形式就行了,不需要我们刚才分析的贾家的种种。布置中秋宴,我能给出的具体建议非常有限。您家有大观园吗?如果有的话就好安排,如果要是没有的话,找公园?当然一般现在都是室内过节了。具体菜品,螃蟹我觉得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个人很喜欢,也是这个时令的菜品。其实我们家还有一个保留的关于中秋的,就是板栗炖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总是跟中秋有关系,我得回去问一下家里老人,因为我老是记得在这个时候会吃到这样一道菜。中秋的时候,我们现在没有节令菜品和水果的概念了。对于《红楼梦》里的人来说,当时西瓜能保存到中秋节,已经是很珍贵的了,贾母还抱怨今年的西瓜打开也就罢了,好像平平不是甚好。对于今天来说瓜果菜品相对来讲喜欢就好,或者按照贾母两宴大观园的形制,每人爱吃什么就准备什么。
另外游戏环节,贾府的方式很简单,赏月、听笛子、唱曲、击鼓传花,折一枝桂花传一传。事实上我们会发现这些前现代的愉悦生命的方式都是需要一些艺术能力的,曲要会唱,今天可以改成唱别的。所以“《红楼梦》式”的,必然在我们今天的时空中会遭到修改,但是这也没有问题。
我觉得与其说过“《红楼梦》式”的,不如说真的过一个可以去享受情感的满足,享受哲学的沉思,能回到中秋节本身的中秋节。不管怎么样,祝您和今天所有的读者朋友们都能够花好月圆,中秋快乐,谢谢。
计文君,艺术学博士,著名小说家。1973年冬生于河南。现居北京。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系列小说《问津变》、《化城喻》,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第五届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等奖项。多年从事《红楼梦》等中国小说研究。著有《红楼梦》研究专著《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阅读接受史》等。
原标题:《计文君:《红楼梦》对中秋节的记录更为接近生活真实,或者说接地气 | 纯粹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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