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康震:熙宁九年的中秋,只属于东坡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暗夜里翩跹飞舞,在酒醉间沉吟追问,在月色中踉跄徘徊……
这微醺、朦胧的此刻,仿佛并非中秋,一切都还在夏日里昏睡,远方的尖山深深埋藏着它的身形;这迷乱、恣肆的时光,由他摆布、挥霍,好像并不曾远离,每一日都这样放浪声情。这婉转缠绵的你,为何不肯停留,令我在光影水流里再一次想你……
无论如何,这都是又一次狂欢,又一次追寻,又一次无边的呼唤,或许,也只是又一次徒劳的眺望。对东坡来说,与弟弟五年的分别似乎太过漫长。苏辙的文才无法与麻烦不断却处处好人缘的兄长相媲美,但他却是东坡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他的书信与关怀是东坡在尘世喧嚣中所能听到的最清澈的知己之音。当东坡身边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时候,子由的情意也许并不显得更多、更深厚,但当东坡不小心得罪了执政人物,变得形只影单,子由那平淡笃实的情怀便几乎成为东坡体味温情世界的全部内容,成为东坡复原精神气力的重要源泉。
在难捱的寂寞里,记忆悄然生长:二十年前(1056)的那一次科举,东坡兄弟同科进士,仁宗大喜,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陈鹄《耆旧续闻》卷2)人生的云天之路从此朝他们敞开!十四年前(1062),他们又齐登制科,东坡尤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入第三等,而此时二人不过是26岁、23岁的藐藐乎小子!
纪录片《苏东坡》剧照
他们就要各奔前程了,面对二人的第一次离别,与生俱来的忧虑与敏感使炫目的生命充满了宿命的伤感:“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其实,又有谁能够知道那是不是政治川流中的不幸预兆呢?果然,七年前(1069)的冬天,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的苏辙便因与变法派的不合而被外放陈州学官,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分手,但却是政治阴影带来的第一次痛楚。年轻的路刹那间变得灰暗、漫长,看不到远方……
不过,这难不倒东坡。五年前(1071),外放杭州通判的他,攥着任命书,赌气似的,一口气先在陈州小弟的家中住了七十多天,又一起到颖州拜会欧阳修,待到他十一月下旬到杭州点卯时,距离任命下达已经四个月多了!
这一回,东坡打算故伎重演。杭州的任期刚满,他便请求调任密州,以便靠近任职济南的苏辙。调任文书刚到手,他就立即绕道海州去济南,谁知航道因冰冻而关闭了!细算起来,到“欢饮达旦”的中秋今夜(1076),兄弟二人已有整整五年没有见面!如果将这次失败的会面计划算在内,兄弟二人已是第三次分手。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令东坡在遗憾之中尤其感伤——为久违的亲情所作的努力似乎经受不住挫折的打击,毕竟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
所以今夜,便只有这一点点月光相伴。只是一点点,又如何消解内心如潮的涌动?只是一点点,又如何填满内心无边的怨愁?或许,真的不要那么多,只是这一点点,就能够成就一回美丽的眺望,成就一次浪漫的飞舞,成就对永远的永远追问?
[宋]马麟《楼台夜月图》
手边的酒樽缓缓移动,洋溢着久违的醇香,仿佛只是一刹那的错愕、幻觉,诗人在月影酒香里一阵眩晕。恍惚间,他喃喃自语:“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微醺的诗人在问谁?是远方的子由还是醉醺醺的自己?是迷离的月光还是小巧的酒樽?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满怀幻想的追问,它在意的或许并不是答案,而只是这孩子气的追问本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在深深的渴求与失落中找到一缕轻烟般缥缈的安慰,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的醉意阑珊寻找到一个聊以解嘲的答案。明月几时有?让我再一次地问。今夕是何年?让我试着回答。可是没有声音,只有秋夜里的阵阵清风。那便乘这阵阵清风去也。且慢!那琼楼玉宇,固然冰清玉洁,怕也是遗世独立,不胜清寒!
东坡醉了,他俏皮的微笑在酒樽边上荡漾着扑朔迷离的色彩:不要那么高,不要那么清冷冰寒,不要动不动学嫦娥赌气飞走。就这样起舞吧,就在此刻与月共舞,与影同行,与酒共醉。还记得那个诗人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幻觉似乎成为孤独心声的最后支撑,为了不使自己深陷精神的囹圄,太白努力在寂寞里寻找快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其实天上人间、人间天上从来又有什么分别?诗仙狂歌劲舞,月、影纷乱。我非诗仙,何须如此?便徐徐起舞,在一派朦胧的夜色里共月、共酒、共醉,何须忍受那高处清寒,我这里舞步轻飏,一念之间,便胜却无数琼楼玉阁,便可成就我的人间天堂……
[宋]马远《月下把杯图页》
这便是人间世事中的东坡先生,也是东坡先生眼中的人间世事:苏辙也许从来就不曾与自己分别,分别的不过是丢不下的兄弟情意,不过是隐藏在兄弟亲情背后对世事人生的深情守候。但只要在此刻翩然起舞,融我在月光、酒中,如“醉者之坠车”,“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又哪里来的分别之念?
“一向年光有限身”(晏殊《浣溪纱》)。蓦然回首之际,人生憾恨固然苦多,但如果对无限年光的追求必须在天人分离中实现,那还不如好好把握现世,把握每一个美妙夜晚,在酩酊大醉中感受实实在在的人生快乐。或许,超越有限、追求无限并不意味着由人间而天上的机械提升,而是人间天上的相互渗透与相互交融,是在充分享受现实生活的过程中对未来图景的想象与展望。所以,不必在月宫里起舞,人间清影自然胜却仙境无数。
只这片刻,月影随诗人从容沉吟,流连低回,如秋水润木,缓缓浮起在小小的庭院里,照见人家阁楼一片霜白。醉眼朦胧的诗人一会儿仿佛在梦中,思绪飘飘荡荡,了无定着;一会儿又好像醒着,疯疯癫癫地质问:月亮,为何偏偏在我思念子由时这般圆润?为何总在中秋时节当空朗照,令我如此感伤?月亮啊月亮,你原来是这般无情,只把古今伤心人的心思片片揉碎,寸寸割断!
其实月光又懂得什么?它不过是儒生笔下的一缕情思,老庄眼中的一线光影,禅者心中的一桩话头。
[宋]夏圭《松溪泛月图页》
东坡何尝不明了这些?但他不愿意明了,他只希望在朦胧混沌的一派月色酒香中放纵一回,你说我醉我便醉,你说我佯醉我便佯醉,我只愿这样醉着,便将人世间的长长短短、离离合合、真真假假、风风雨雨看个明白,认个清楚,我只愿这样醉着,便可都不作理会,只顾着自己在月酒里身轻如叶,漂转如影,来去自由,潇洒快活!其实又能有几分真的快活?他那心里,想的、念的、梦的、醉的、说的,都是子由,都是那个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见的亲人,都是那些平平淡淡、反反复复、罗里罗嗦的世事深情流水,都是他对自己没完没了的戏谑与自嘲,都是那个想快活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的东坡!
东坡何尝不明了这些?所以他的中秋才如此的不同寻常:他追求遗世独立的人格境界,但并不止于老庄的虚无悲凉,否则怎会如此一往情深?他渴望现实人生的完满团圆,但并不止于人伦亲情,否则怎会如此旷达、超逸;他不是屈原,没有那样执著,但洞彻人生的他对现实生活也依然保持着足够的热情:“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纱》)这仿佛是对世事的回归,其实又更加衬托出人生的悲凉意味:“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所以熙宁九年的这个夜晚并不因孤独的思念与长久落寞而走向寂灭、干涸乃至疯狂,相反,它是如此的丰厚、充实、平静、温和,饱含着人间深情与超越的智慧。
熙宁九年的夜晚,词人走进一个东坡的中秋,这里有东坡式的语言,东坡式的领悟,东坡式的深情眷恋与潇洒气派。熙宁九年的中秋,只属于东坡。
他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又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超越的结局不是寂灭,而是回归。回归人生,回归情感,既然有情感,就有圆,就有缺,因为一切都是终点,一切都是永远。一切都是空幻中水天明媚,一切都是寂灭中生机宛如。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04年第10期,原标题为《东坡的中秋》)
《康震讲苏东坡》
康震 著
在中国文化史上,苏轼以他天才灵动、超逸多情,为后人留下一笔笔精神财富。他的诗词成为我们滋养、丰富精神世界的重要源泉,成为我们提升寻常生活趣味的涓涓溪流。然而,这些令我们着迷的诗句究竟是如何写出来的?其中又蕴含着苏轼怎样具体的人生况味?千百年来,苏轼如此受到人们的喜爱,他的人格魅力究竟体现在哪里?书中对苏轼这样一位文化巨人的传奇人生进行了精彩品读。
原标题:《康震:熙宁九年的中秋,只属于东坡》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