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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变成动物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星期天文学

2023-09-29 18: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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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23辑,嘉宾是青年作家周于旸。

《招摇过海》是他的第二本书,其中收录了8个近两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其中一些篇章发挥他的一贯的优势,继续生发奇妙的想象力,另一些则是回望过去的生活,在记忆里捕捉动人的时刻。

《退化论》是一篇幻想小说,关于人走入动物园,退化为供人观赏的动物。这是一种自愿的退化,一条人们很想拥有,但其实并不存在的退路。写退路,是在反思,我们何以至此,社会关系中的人,为何已经走到了宁愿退化为动物的地步。周于旸用这篇小说,面对了这个艰难的提问。

周于旸,1996年生,江苏苏州人,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界》等刊,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招摇过海》。《马孔多在下雨》曾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退化论

文 | 周于旸

星期一的早晨,我没有去上班。坐了六站地铁后,我来到了动物园。此时还不到上午八点钟,环卫工人刚结束第一轮清扫,晨光落在街道上,泛起灰蒙蒙的影子。深冬季节,大雾弥漫,行人如同火车,头顶白烟飘荡。我告诉保安,我是来办理入住手续的。保安说,我们这儿是动物园,不是酒店。我说,已经说好了,我来办理入住手续。

保安说动物园还没开门,让我先等一等。我把背包倚在墙边,解开围巾,脖子里全是汗。我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保安一根,然后我们闲聊了几句。动物园的大门由两棵赭红色的石雕大树构成,左右各一棵,树干缠绕到一起,形成一道拱门。树上雕刻了各种动物,一路向上攀爬,最下面是熊,最上面是鸟。我告诉保安,我们很快就是同事了。他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告诉我,动物园里味道最大的是大象园,最吵的是鸣禽园,一定要离那些地方远一些。我们聊了很久,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到了九点钟,第五根烟即将烧到食指时,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指了指靠西边尽头的房子,说,那是科研院所,办事处也在那里。我拎起背包,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动物园虽然像个蛮荒之地,办公的地方还是十分整洁,既没有异味,墙面也不肮脏,和我之前待的写字楼并无二致。动物园的管理员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谈话,一张椭圆大桌,能坐十几个人,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合同压在茶杯下面,旁边是一支签字笔。电子版的我已经见过,十四页纸,一半是条款的解释说明。我逐页翻去,上面的内容已经很熟悉,但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坐在旋转椅上,轻轻地左右摇动,好像这是流程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管理员焦躁的目光,但他嘴上还是说,没关系,你有足够的时间确认内容。

几天前,我们在电话里洽谈过合同的事情,这是动物园第一次拟这样的合同,他们和我都没有经验。一开始准备拟劳动雇佣合同,但他们后来意识到,那是人与人之间签订的协议,假如乙方是动物,应该签另外一种合同。最后的合同是根据动物展出协议修改的,但补充得十分完善,甚至提到了关于越园的条款。不过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像是作家笔下生造的新词,其实是从越狱一词仿拟而来。此时我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以下无正文。纸上留了一大片空白,给甲乙双方签字用。甲方是动物园,已经盖好了章。我拿起笔,迅速签了字。签完我松了一口气,管理员更是如此。

随后他带我穿过了栈桥、池塘、一片小树林,其间我见到了鳄鱼、金丝猴和长颈鹿,最后他领我进了大猿馆,里面有三只猩猩。管理员向我介绍,它们是一家人,也是我以后的邻居。最大的猩猩紧靠着玻璃,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做好了随时跟游客互动的准备。红毛猩猩在角落里吃树叶,还有一只小猩猩围了个白色披风,在树干之间来回跳跃。我的位置就在它们对面,用玻璃挡板隔开,但屋舍的陈设完全不同,没有模拟自然环境,唯一的植物是一盆万年青。他们给我准备了床、书桌和洗脸池,如果要上洗手间,可以从里边进入一个小房间。管理员告诉我,玻璃房正对着海狮园,每天下午两点,可以从这里欣赏到海狮表演。然后他长舒一口气,对我说,现在开始,你就是动物了。他的语气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是在说另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救你。说完后,他就关上了后边的铁门,紧接着我看到他从另一边出来,从我面前径直走过去。我们之间隔了一块玻璃,但我意识到那是一堵真正的墙。他没有朝我这里多看一眼。

《空中监狱》

那是我在这里待的第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来了几批游客。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几只猩猩身上,那几只大家伙很活跃,积极地展示自己,拍两下胸脯,斜着身子跑两步,经过池子就跳进去洗个澡,甚至伸出手问人要食物。游客无暇顾及我,只在将要离开的时候,转身之际余光瞥到一眼,刚被猩猩逗乐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仿佛逛雕像展览,看见冰冷的石像突然动了起来,无不露出惊恐的神情,他们迅速从我面前抹过去。第一个和我交流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灰色套头衫,手里拿着个大家伙,一台装了长镜头的单反相机,对着三只猩猩拍了将近半个小时,反复确认相机里的照片。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我,朝我走了过来。他说,你是这儿的饲养员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实验人员吗?我说,也不是。说完后,我意识到应当多讲一点,因为协议中要求和游客积极互动。那你待在这里干吗呢?他又问。我说,这是我第一天上班,后面他们会在这里挂上一个牌子,上面有我的介绍。他疑惑了一阵,然后才反应过来,说,这是行为艺术吗?我说,不是。他说,那真是稀奇了,人有什么好看的,满大街都是,我可以跟你合个影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然后把相机交给一名路过的游客,身子贴到玻璃面前,伸出一只手托举着,仿佛是为了把我显露出来。拍完之后,他低头捣鼓着相机,穿过廊道走了出去。

动物园早上九点开门,下午五点闭园,这也是我被展出的时间,和上班时的作息一致。只是到了晚上,我不能离开这里,完全依照着动物的待遇,安顿食宿,供人参观。我也有我的饲养员,他叫六马,他在早上八点和晚上六点给我送餐,白天只能吃一些零食,没有专门的午饭时间。六马鼓励我和游客多交流,从他们的手里获取食物。我说,跟别人乞讨吗?六马说,这是动物园,投喂,明白吗?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动物园里唯一被允许投喂的动物,因为只有我能辨别食物,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但我也仅仅只向游客要过几支烟。管理员总是批评我,叫我摆正姿态,不可再把自己当作人。话虽这么说,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第一晚睡觉的时候,我被邻居吵得无法入眠,这三只猩猩能发出三种叫声,厚重如嘶啸,呼哧呼哧,尖锐的又像鸟鸣,叽叽喳喳。即使戴上耳塞,仍然无法完全阻隔。尽管如此,那个夜晚依旧是一个清净的夜晚,没有人再打我的电话,喊我去加班,或是应对一些复杂的酒局。这儿太好了,我不用再费尽心力,想着如何扮演好一个儿子、丈夫和公司职员,避免家庭纷争、夫妻不和以及职场竞争。从玻璃天花板望出去,我看到一些植物的藤蔓,它们搭成了一个巨大的相框,画面中间是夜空,有漂亮的蛾眉月,还有少许星星。我从未这样观察过它们,好像月亮从没有升起过,星星也从未闪耀过。

之后的几天,动物园的游客越来越多。大猿馆也改了名,现在叫灵长类馆。游客们来到这里,不是被猩猩吸引,而是为了见一见这里展出的人类。他们在玻璃墙外对我指手画脚,时常露出轻蔑的笑容,这让我很不自在。他们像看动物一样看我,付钱买票,当了上帝,在我面前毫无忌惮。拍照,发社交媒体,昭告世界,在动物园里看到了人类。我想人这一生,都很少会像这样观察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他们更擅长窥视、闪躲和望向别处。只有面对画像或是照片时,才敢肆意起来。我坐在床沿,低头冥想,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直到有人走过来敲玻璃,我不得不抬起头来。这时我应当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然后说,看你妈,回家照镜子去。但我不能,不仅因为挑衅或袭击游客,管理员会把我转运到兽医院,进行心理评估。除此之外,还要罚我一天不许吃饭。

一个礼拜后,六马告诉我,动物园把广告打出去了,市民们知道动物园正在展出人类,都想来看一看。我说,他们想看什么呢?六马说,没有哪个动物园会展出人类,这就是他们买单的原因。当天下午,管理员带着摄影师来找我,要给我拍几张艺术照,做成海报,印到门票上。这给了我不小的压力,好像莫名肩负起了一些责任,但我并不知道游客期待看到什么。一个礼拜以来,我已经收到了无数东西。最多的是水果,尤其香蕉,他们递给我时,问我能不能转交给对面的猩猩。我懒得回答,剥开皮就吃。管理员骂我,我说这是一种互动。还有游客给我三个橘子,问我能不能抛一抛,表演个杂技。我说,我不会。他说,对面的猴子都会,你怎么能不会?那时我想说两句脏话,进了动物园以来,我还没说过脏话,情绪无处释放。人变成动物,素质倒是提高了。我看了一眼管理员,他正盯着我,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吃橘子。除了送吃的外,还有游客向我推销书籍,递来一本《基督山伯爵》,声称这是打发时间的良药,而且里面的主人公也在坐牢。还有人送了我一把小椅子,说是门口排队时用的,扔了可惜,给我正好。我甚至还收到过一枚避孕套,是一对情侣送的,他们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翻遍了背包才掏出这玩意儿。我说暂时用不上,他们一定要塞我手里,好像不送我点什么,这一趟就白来了。

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我尚且能想明白一些事情。比如说,游客为了一个人类走进动物园,多少带着些猎奇的心理。成了动物以后,我的思想有了变化。我不会爬树,不会跳火圈,没有尾巴可以摇,更不会开屏术,每天却有上百号人进来观赏我,这让我意识到人类的愚蠢。他们永远怀揣着无聊的动机,驱动自己奔赴虚无的疆域。我也与记者、导演、哲学家进行交流。记者问我,身在动物园,是否觉得自己的出身比其他动物更加高贵?我无法回答。导演问我,能不能配合他拍摄一套纪录片?我说,我难以应对人的目光,更无法面对冰冷的镜头。哲学家跟我讨论人和动物的区别。他说,人类有灵魂,但动物没有,你在这待久了,也会没有灵魂。但我宁愿我的祖先是猴子,也不希望我是被上帝造出来的。

《猩球崛起》

半个月后,我以前的领导来了。他买了一张门票,找我签离职协议。进动物园之前,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负责人。我们团队五个人,我做组长,开发了一款聊天辅助软件,帮助用户处理一些繁琐的聊天任务,诸如节日问候、情绪分享、男女暧昧之类。软件可以分析用户的聊天习惯,建立相关词库,模拟出真实的聊天模型。上线之后,火爆了一段时间,很快改变了网聊生态,因为没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真人还是程序,网友开始互相猜疑。甚至出现了新的产业,有人做起了贩卖聊天模型的行当。社区里活跃着一部分擅长聊天的人,他们用词高级、语言幽默,能谈成生意,也能吸引异性,聊天模型可以卖出昂贵的价格。几年之后,网聊生态几乎崩盘,人们面对修饰夸张的照片,虚实难辨的聊天对象,逐渐失去了网聊的欲望。后来激起了一阵复古浪潮,人们更加频繁地使用电话,增加见面次数,减少无效聊天。那正是我做这个项目的初衷,弱化互联网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但我并未向任何人袒露实情。我和领导汇报工作时,极力夸大它的正面功效,由于带来了不小的收益,公司并未察觉背后的市场动向。当这个项目成为公司的主营项目时,我也卷入了公司内部的斗争,项目经理窃取了本属于我的功劳,对我的下属实行越级管理,一步步地把我推向边缘。当这个软件日渐衰微之际,他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让我当替罪羊。在我走进动物园之后,我一度将他们抛诸脑后,直到我在这里见到了我的领导。

他站在外边,我站在里边,我们之间隔着玻璃。他的手上拿着离职协议书,但是迟迟没有递给我。他说,我来找你,花了四十块钱买了张门票,也不知道公司给不给报销。接着他开始讲述公司近况,介绍上个季度的进展,公司又在开发一款新的聊天软件,但是还缺一个专业的架构师。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故作惆怅地抱怨了几句,接着开始观察我,像那些游客一样。他说,技术部分都是你管,你这一走,公司瘫痪了,不负责任。我说,我不欠公司什么。他说,我俩没有私人矛盾,很多事情都是老板的意思。我说,你来这里又是谁的意思?他说,是我们一致决定的,只要你回来,上月工资照付,团队还是给你带。这事放一个月前,我也许会心动,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无关紧要。我找了一份无法辞职的工作,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人变成动物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但我无法与他言说这些,只能说一些扫兴的话。我说,我就待在这,哪都不去。他说,没必要把事搞这么大,你赢了,只要你回来,条件任由你开。我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挟你们。他说,那是为了什么呢?我说,这是我的新工作。我说完后,他涨红了脸,怒目圆睁,环顾四周一圈,猩猩正瞪着他。他苦笑一声,把离职协议书递给我,用轻蔑的语气说,还会签字吗?疯子。我迅速签好文件,将他打发了去。他把协议塞进公文包,转身离去。但他没有马上离开动物园,而是跟着人群去了下一个展馆。

之后几天,我看到好几个曾经的同事。他们悄悄来到灵长类馆,从我身边经过时,眼神上瞟,朝我这边偷瞄。被我发现,又尴尬地跟我打招呼。我还在公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宁愿用手机发消息。到了现在,他们又轮流买票进动物园观赏我,通常是在周末,游客最多的下午。放在往日,周末去见同事,通常意味着加班,没人肯干。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不仅想见我,甚至愿意花钱见我。人类的习惯,到这时我又有了新的感悟。

周末过后,周一早上我接到通知,动物园要闭馆一天。六马说,动物园死了一只麋鹿,我们要举行葬礼。上个礼拜,这只麋鹿离开了它的活动区域,在动物园里四处闯荡,先沿着鹅卵石路奔向溪流,再蹚过溪流隐匿于假山之间,在观鸟园横行,群鸟四散,最后闯入猎豹的区域,被活活咬死,场面十分血腥。这是动物园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件,好在没有游客受伤。事发之后,管理员调查现场,麋鹿区的围栏有三米多高,没有损坏的迹象,无法解释它是如何逃出来的。但依照它的行进路线,管理员分析,此鹿一定性子极烈,且不合群,落得如此下场,应当算是自作自受。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为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展馆,我们来到森林里的一片开阔地,麋鹿的尸体摆放在树枝搭成的木台上,围台约有二十来头麋鹿、熊与象,十几人,大多为驯兽师。傍晚已至,暗黄色的光芒照耀树林,像舞台中央的探照灯,把草与木映照成黑色,剥去实体,留下影子。湖面上积攒着一片浮光,似有水汽升腾,模糊了远处的黑影。我们低头悼念,尽管与它素不相识,但仍然悲伤并怀念,发出哀鸣。我没有和人站在一起,而是站在动物那边,但我不知道如何哀鸣,只是尽可能地哭泣。驯兽师拿起火把,用火柴点燃,然后朝木台扔去。烈火燃起,仿佛森林的壁炉,有烟升腾,穿过森林的屏障,一直升到天空,也朝着周围四散开来。我被熏得迷糊,竟觉得林中有雾。火光之中,我与人和动物交换眼神,人类的眼神复杂,动物的眼神哀怨,但不染一物。因为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我的鼻子一阵酸涩,很快流下眼泪。

麋鹿,图源网络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展馆。日子又过去几天,我时常想起那只麋鹿。我与它正式见面是在梦里,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溪流,溪中有顽石,一半浮出水面。它站在溪边,头顶的鹿角仿若钉耙。它正对着一棵树木,安静的样子像在思考。等它发现我时,对视了不到一秒钟,立刻蹬腿,蹿入深林,像跳水运动员,身手矫健,动作迅猛,只留下草丛翻动的声音。我通常会在这时醒来。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类的痕迹,总是会梦见一些不着调的画面,不像那只死去的麋鹿,它一次也无法梦见我,这是我们无法对视的原因。此后我觉察到一些轻微的变化,我的双腿正在变得健壮,手臂也在慢慢变长,我用四肢爬行,也能保持平衡,既抬得起头,也不会觉得上身沉重。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变成一只荒唐的动物。

半年过去后,又有认识的人来看我,她是我妻子秋云。进入动物园之后,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出现在这里。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几乎把她遗忘了。此时此刻,她笔挺地站在外边,穿着黑色大衣,身后背着小提琴箱。半年前的某个晚上,我们大吵一架,声势浩大,前所未有。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把院子里的树砍掉了。那是一棵梧桐树,从她老家移植过来。秋云从小热爱音乐,学会的第一个乐器是笛子。当时她坐在村头的一棵梧桐树上,用笛子作了个曲,曲调悠扬,意境深远,借她的话说,连地上的青草都抬起了头。这首曲她给我吹奏过,的确好听,像乘着云雾在田野上遨游。当时我们还是大学生,第一次在外头过夜,我俩都很别扭。她对我说,我给你吹奏一曲吧,曲目为《秋冬》。演奏完,她就要我评价。我说,如诗如画。她说,这是一首歌,如诗如画是什么意思?我说,书像电影才好读,电影像小说才好看,音乐也是一样。除了笛子外,她还会二胡、钢琴、小提琴很多种乐器,但很少能再作出那样优美的曲子。直到有一次回家,她带着小提琴爬到了树干上,找回了丢失已久的灵感。她说,一屁股坐到大树上,人就跟通了电一样。自那以后,她每回上树,都能带一首优美的曲子下来。

结婚之后,我们把那棵梧桐树移植到了后院,为此我们查阅了很多资料,研究大树的移植方法。先挖掘,再叫吊车,最后在院子里挖同样大小的坑,将树填进去。移植完后,她如获至宝,终日待在树上,作曲演奏。邻居对此颇为不满,经常来敲我家的门。她略有收敛,但并没有收起琴弦,逢年过节时给邻居送小礼物,请他们通融。她决定多赚钱,买大别墅,从此无人打扰。那时她进了当地的音乐协会,在文化局工作,业余时间就替人作曲。休息日在家,我常受她的折磨,一段前奏听八十多遍,从早上编排到晚上,有时我要去树上给她送饭。以前她作曲,需要出门找树,现在树就在家里,更加方便。我说了她几句,树不是这么用的。但声音早已被音乐盖过,她没有听见。我知道她正在离我远去,尽管她就在院子里,三步之遥,甚至没有离开我的视线,但她早已身处另一个世界。那些纠结的音符正在侵占我的大脑,袅袅余音,不绝于耳。那日她从树上下来,说有事跟我商量,说是商量,实际上是通知,她要把后墙拆除,开音乐会,让镇上的人都来听。她说,你也知道,我就想开场音乐会,有什么问题?我说,咱们可以申请去剧院开,何必在自家后院开?她说,我要坐在树上,剧院没有树。我说,你就非得坐在树上?她说,非得坐在树上。

后来我们爆发了数次争吵,全因那一棵树、那一堵墙。有墙没树,有树没墙,这个道理我后来才悟出来。那天下午,我趁她不在,把她的梧桐树砍了。作案工具是从邻居那里借来的锯子,邻居是个木匠,问要不要帮忙一起砍,我说不用。后面有点费劲,也称不上砍,靠的是摩擦力。我一边锯树一边反思,事情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要和一棵树争抢我的妻子。有几下我没使上力,体内淌过一阵虚无的疼痛,突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此时树干已被我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我继续锯下去,完全是因为半途而废不太好看。最后锯开树木、切到空气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欢腾了一下,觉得汗没白流。大树被锯断后,它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挂在了墙上。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了什么已经不记得。几分钟过后,墙面开始坍塌,树把墙压倒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墙上的裂缝,像树叶的叶脉,它从中间开始断裂,显露出人为破坏的痕迹,它早已是一块破碎的拼图,承不住任何重物了。一阵尘土扬起,尘埃落定,树倒墙塌,什么也没留下。

当晚她下班回家,刚进门,我向她告白,拥抱她,告诉她我爱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爱过。她推开我,说,你发什么毛病?她已经意识到出了事情,径直往后院跑去,那里一片狼藉,什么也没收拾。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哭了起来,我不忍心看她的表情。结婚这么久,我没有见她哭过。她喊,你为什么砍我的树?我说,你为什么推我的墙?我们开始争吵,无休无止,但缺乏观点和逻辑,像两个小孩在互相喷口水。她说,每个人都是一棵树,现在你把我的树砍了,我没法再和你一起生活。我说,我可以当你的树。她说,你是个人,没有树枝,更长不出树叶。我说,人有没有可能变成一棵树?她说,人不能变成树,人只会变成动物,越来越野蛮,就像你一样。不可否认,她这句话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启发。

《傲慢与偏见》

那一晚过后,我来到动物园。半年过去,她来动物园看我。她跟我说话,讲述这半年来的生活。她说她应当离开那棵树,但不是为我,而是因为灵感不应依赖外物。她又说我们走不到一起,因为动物园没有梧桐树。她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我已经不太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也无法回应她。最后,她将身后的箱盒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小提琴,在我面前演奏起来。这是我没有听过的曲子,起初悠扬婉转,仿若天鹅游湖,与另一只天鹅相遇,脖颈交错到一起。中间节奏变换,音调升高,像一把柔软的剃刀轻轻地刮动耳膜,如同篝火在雪天燃起,驱逐寒冬,无比热烈。到最后时,节奏加快,密不透风,起初是低诉,但音符错乱,后来变得高亢,如临悬崖,激昂呐喊。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似鸟归林,无牵无挂。演奏完时,展馆里已经站满了人,但无人出声,连猩猩也很安静。他们为她留出了一片半圆形的舞台,我和她之间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玻璃廊道,仿佛我也在舞台上。这让我想起我们住在公寓的时候,每当我们爆发争吵,邻居也是像那样看着我们。秋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但她已经把话全部讲清楚。她装好小提琴,掂了一下箱盒,背到身后,最后望了我一眼,扒开人群离去。

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神,像冷冽的湖风,带着清澈的寒气。假如船有眼睛,在它离开海港之时,也会投下那样的眼神。我记得的人类面孔不多,有时想起一些人,想到最后,他们的脸都变成了兽面。我由衷地想念秋云,一直到她离开很久,但说不上是释怀还是后悔。后来我很少再做梦,我知道动物是不做梦的,我无法再与他们在幻境中相聚,只能在最清醒的时刻想起他们。我身上的动物特征越来越多,毛发逐渐变得旺盛,背后发痒,一直连到手肘,似乎又要长出什么东西。而我的手指,也已经退化掉了一根。

那是我进入动物园的第一年,我没有了工作,也与妻子诀别。我远离人世,但无法远离人群。管理员为了帮助我改善环境,将我从灵长类馆移到了大象馆,但它们的味道过重,我无法忍受。后来又移到涉禽馆,与河马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有时也会产生逃离的念头,这种人类的习性依然没有改变。六马告诉我,人进动物园后,变成任何动物都有可能,取决于内心的执念。他们为我检查身体,推断我有可能变成一只鸟,便问我入园之前是否为理想主义者。我不敢妄言,小时候用窗帘做披风,但终究没能飞起来。假如生出翅膀,也不知道飞往何处。最后他们将我安置于鸟园隔壁,他们给我盖了一间大房子,仍用玻璃造。我在那里认识了一只鹦鹉,它是我的邻居,由它充当翻译,让我得以与其他鸟类交流。那是一种深邃的语言,音节本身没有意义,只能表达情绪,喜怒或是忧伤,但它们已经无法吟诵蓝天。绿咬鹃告诉我,玻璃是世界上最可恶的监牢,它封锁肉身,但不蒙蔽眼睛。我听它们谈论理想,身上逐渐长出羽毛,由六马替我剪去。但羽毛越长越盛,逐渐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那时候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里的每个动物都是由人演变而来。

《鸟人》

第二年,我见到了我的弟弟,他是唯一一个来这里看望我的亲人。他比我小六岁,大学毕业没几年,现在是一名健身教练。他替我的父母捎话,要我抽空回家一趟,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就算我在太空遨游,也不合适。我的父母已经年过六十,他们至今以为我在航天局工作,先把人送上外太空,再把自己送上外太空。他们终日在院子里看星星,颈椎病都治好了。他们问我飞得有多高,弟弟说比飞机还要高,他们吓坏了,什么东西比飞机还要高?弟弟回答,星星。他们又问弟弟,天上的星星若是从近处看,该有多大?弟弟说,星星很小,口袋里就能装得下,现在星星越来越少,都是被哥哥装到口袋里了。父亲又问是否合规,弟弟说,地球上的规矩,外太空无须遵守。母亲说,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是少拿为好。

这世上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观察宇宙,他们不关心嫦娥,也无所谓外星人,他们仰望星辰,是为了寻找儿子的踪迹。弟弟说,你该回家了,谎言总有被识破的一天。我说,我出不去,留在这里更好。弟弟说,那我带他们来看你。我说,更不用,我留在天上更好。弟弟说,你想与我们决裂吗?我说,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看到孩子变成畜生。弟弟说,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吗?我说,我还没想好。我脱去衣服,露出背脊,向他展示我的羽毛。如果能变成一只鸟,我就能飞到天上,他们抬头仰望的时候,也能看见我。弟弟没有说话,掏出酒独饮,最后一杯灌满,放在玻璃前,算是道别。

弟弟离开后,我与人类的账全部算清。我无须再和任何人沟通,我逐渐失去语言,只保留基本的喊叫能力。我出让理性,滋生兽性,我长出了尾巴,羽毛也开始疯长,它们挤开我的皮肉,吸收体内的营养,也吸收阳光。六马不再为我裁剪,管理员认为,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对动物园来说都是个很好的话题,他们关心的是能卖多少票。他们帮助我打理羽毛,同样期待它们能够结成翅膀,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动物。我拥有了极好的胃口,吃树叶,吃花苞,吃虫子,同时练习奔跑和跳跃,试图在空中停留更久。五年过去,我的羽毛逐渐丰满,翅膀也有了样子,从后背一直耷拉到膝盖。又过几年,它们终于能用了,像我的第三和第四只手,我轻轻挥舞,就能纵身飞跃到树顶。再一跃,便能盘旋于鸟园顶部,与群鸟结伴,触碰最上层的玻璃,仿佛在叩打一扇天堂的门。

此后,我远离大地,生活在高空,用我尚未退化的拳头敲击玻璃,它冰冷坚硬,有时又热得发烫。我呼唤群鸟为我掩护,但还是被管理员发现。不过他们并没有处置我,而是与我商量,不论我想凿开什么,能否在休息日进行,倘若答应,他们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意图,休息日游客更多,大家群聚于此,鸟撞玻璃是人类热衷观赏的景象。海狮表演停下了,猴子也不再骑车,游客到动物园,都是为了见证我撞破那面玻璃墙。他们为我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鸟笼兽。他们开盘下注,打赌我会在哪一天达成目的。他们为我加油,催我使劲,但老实说,我并未受到多大鼓舞,因为我与一只跳火圈的狮子并无不同。我甚至开始怀疑,究竟为什么要击打这面玻璃,就因为它横在我的面前,所以就要挨我的揍,好像也说不过去。六马提醒我,做这些都是白费力气,因为人世间是一个更大的玻璃罩子。我没有理睬,仍旧机械式地奋力敲打,好像这是桩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我终于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从我身上淌过,轻撩起羽毛间的缝隙。众目睽睽之下,我逃离了动物园。我抖动翅膀,玻璃碴子从我的羽毛中掉落出来,大功告成的感觉,只存在一刹那间,随后我想起了那只被猎豹咬死的麋鹿。

《鸟人》

从高空望去,人类无比渺小,密密麻麻地聚在鸟园前面,像挨着扫帚的半圈灰尘。我听见了他们的欢呼,但辽远、生涩,未必与我有关。我骄傲地俯视他们,继续朝空中飞去。但应该飞向哪,我不知道。也许我该去见一见我那树上的妻子,或在星空明亮的夜晚,飞到我父母的窗前。但我已经变成了动物,更容易被人当成怪物,眼目无神,不知道如何与人对视。我决定哪里都不去,先找一朵云盘坐,庄重思考,人变成鸟,究竟是进化还是退化?我继续挥动翅膀,钻入深空,任凭风灌进我的耳朵。但还没跃出多远,我的脑袋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磕了一下,几乎晕死过去。我睁开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天和云,以及热烈的阳光,一圈一圈地从上方照下来。我伸出手,朝我的头顶探去,我摸到了无形之物。这是我无比熟悉的质感,它冰冷坚硬,却很烫手,它是一堵新的玻璃墙。当我触及之时,我听到地面上传来了人类的笑声。

本文摘选自

《招摇过海》

作者: 周于旸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3-9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人变成动物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星期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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