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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水法|德国散记
一
在新冠疫情前的十余年前时间里,差不多以三年两回的频率到柏林开学术会议,进行学术交流,以至于对这片土地上的事情有点儿熟视无睹了。2019年那年夏天原计划在柏林住一个月,但久了颇有些无趣,最后就提前跑回北京了。
大疫三年,内外交通隔绝,人被隔离在小区甚至封闭在一室之内,域外之游就成了往日的美好回忆。虽然互联网传达了有关德国的一些消息,时或通过电邮、微信也可与德国的朋友和同仁通通气,但毕竟有限,而想要实地踏勘和感受,则成了不确定的未来。在西方世界一片对中国不友好的声浪中,德国一些政客和名人也常常跳脚,反而油然生起要体验一下这样的氛围的想法。那里的世界是一如既往,还是被疫情,被这个似乎要重新开始的历史改变了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2022年底,在大家纷纷报告自己染疫之际,三年的疫情就像一阵风一样突然消失了。人们开始了疯狂的国内报复性的旅游,到欧洲去看看世味风情,就成了多少有些盼头的事情。
北大德国研究中心(ZDS)与洪堡大学和柏林自由大学一年一度的学术会议此次要在柏林线下召开,而我则受邀去发言。会议主题是“全球公民资籍”(Global Citizenship),在这个世界陷于动荡翻腾的时刻,这个话题突然显得很有勇气,极具挑战性了。它也就使得我们有机会去实地听听德国同行对这样的形势和前景的看法的机会。
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与柏林自由大学和洪堡大学合办的"Global Citizenship"会议会场
2019年离开柏林时是从柏林泰戈尔机场一层的简易房办理登机手续的,这次到柏林则落在了德国人民多盼了9年的柏林勃兰登堡机场。侵晨进入抵达大厅,就感受到了几分新意。这个饱受批评的新机场比老机场要大许多,它的风格也一如德国其他的公共设施,简洁、实用和干净,看起来很坚固,做得很考究,而且亦如老机场那样方便,不用走太多的路就到了海关,从海关一出来很快就到了抵达大厅,出口处离出租车站也很近。离开柏林时发现它的出发厅也同样紧凑而方便,无论候机,退税,还是购物,都不用走太长的通道。
不过,进出海关感受到了与先前不同的氛围和态度。入关时海关警察多有盘问,要查验返程机票的订单,而我记得,在疫情之前这些通常是不看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顺利的。出关的情形与疫情前也有所不同。海航的柜台建在出发大厅一楼的尽头,为主体乃中国人的海航乘客腾出一片专门的空间,而海关的两个窗口就设在柜台的另一侧。新机场设计和建设时期正是中德关系大好的时代,考虑到中国游客在柏林购物的热情和形势,这样的设计应当设计之初的考虑。疫情之前,泰戈尔机场海航柜台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而附近海关退税窗口前的队伍除了少数几个外国人,大都是中国同胞。2019年时,或许因为海航柜台前实在太过拥挤,它就被移到了泰戈尔机场一层临时的建筑里面。而现在海关窗口办理退税的中国人寥寥无几。疫情之前,除了价值高昂的物品,一般在德购买的服装等物并不要求检视,而现在则一律都要实物验证。
当年风情不再,现今气氛有殊。
二
这次北大德国研究中心柏林会议的德方与会者都是做中国研究的且与中国友好的老朋友,只是ZDS柏林办公室的秘书是新人,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女士。先前的会议总有一些对中国感兴趣的人士和汉学系的学生来旁听,这次似乎没有见到。据说,有些讨论一不小心就容易触犯主流敏感的政治正确,另一个容易犯忌的话题就是俄乌战争。
政治正确之风也吹拂到餐饮上面。德国研究中心的会议餐,全是素食。不仅如此,口味稀奇古怪得各竞其异,终究尝不出是什么风味的料理,黏乎乎的一团,切成了德国传统的那种小块,颜色偏沉郁;汤亦是同样的类型,味道特别而不鲜美,即使我这样的国际胃,也难以接受。只是甜点,如蛋糕和布丁,还有饮料和红酒,仍然是德国传统的。据说,凡是德国外交部资助的活动,招待餐全是这样的素食。传统的德国香肠和面包,了无其踪影。
协调会后大学招待的午饭安排在先前常去的饭店,虽然朴素,却可以自己点餐,肉食自由。大家都只说事务性的和日常的事,谈天显得很轻松。我觉得错过这样的直接交流的机会有点可惜,就问了一个不算尖锐的问题:怎么看待波兰向德国索取二战赔偿?其中一位先生倒是坦率,他说:我只有一句话:三分之一的领土难道不够吗?这个话题引起好几位先生的追忆,原来他们是那片划归波兰的东普鲁士土地上居民的后裔,对那块土地的眷恋之情油然而起。德国东普鲁士土地之划归波兰和苏联而并不支付波兰战争赔款,乃至苏-东集团的形成,都是二战后世界的秩序一部分。这个秩序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在不断地瓦解,而世界的新秩序事实上也正在逐渐形成。
柏林洪堡论坛
新近开放的洪堡论坛(Humboltd Forum)以巴洛克的外立面和庭院从外观恢复了古典德国的荣耀,而内部则相当现代化。柏林的朋友几番推荐,到那里一看,果然参观者络绎不绝。比较吸引人的是它的亚洲艺术馆展和洪堡兄弟展。从里面出来,我们沿菩提树下大街一路向西前往勃兰登堡门。这条经历了从普鲁士崛起到德意志第二帝国许多重大事件的大道,经过整修之后,在道路的中间设置了若干有露天座位的咖啡和小食亭,大致重现了当年林荫街市的风貌。再往前,在离勃兰登堡门不远面对俄罗斯大使馆的地段,有六七位老人拉起乌克兰国旗和几幅标语,设了一个抗议俄罗斯的摊位,声援乌克兰。他们呼了一阵口号后,就各自交谈起来。这些天在柏林街头看到,一些建筑物在欧盟旗帜边上也挂张乌克兰国旗。再往前走,又是一个抗议摊位,有五六位市民在那里抗议美国政府,反对引渡阿桑奇,要求给他自由。这两个摊位都没有什么人围观。在勃兰登堡门前,游人如织如梭,在夕阳中给自己留影,也顾不得逆光的照拂。顺便说起,疫情之前也修建了多年的横贯柏林菩提树下大街的地铁U5延长线已经完工开放,连通了勃兰登堡门至亚历山大广场。车站内的设备朴实无华,仔细观察,也相当的讲究,进出都相当便捷,路面的车站虽不张扬,却很醒目。不过,在这条街上步行的感觉很好,随处就是历史的背影。
洪堡论坛展厅的一角
德国人民的肤色也更加多样和丰富了。第一天凌晨到达勃兰登堡机场,出口处快餐店的服务员就是一位深目高鼻留着大长络腮胡子的青年人。KaDeWe等商店也添了非洲裔营业员,这是先前很少见到的情形。而在菩提树下大街,则可以见到世界各色人民。
三
柏林的闹市首推Kurfürstendamm大街,而华人大都以谐音俗称其为裤裆大街。这里人流的熙熙攘攘甚至有过于疫情之前,而著名的KaDeWe(Kaufhaus des Westens)尤甚。这家商厦在与裤裆大街相接的Tauentzienstraße上,但华人一般习惯地也把它归于裤裆大街的地界。它向来走高档路线,但打折却很实在,有些商品打到原价的4折,顾客一大抱一大抱地在这里买的乐不可支。在2019年以前,中国顾客在这里络绎不绝,不仅一进门就有中文的导购小册子,许多柜台有华人店员,里面奢侈品店的客人常常以中国人为主。如今那些奢侈品店修得比先前更富丽堂皇了,但国人则鲜见其身影了。原因或是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疫情的后遗症。5月初办签证时,就听说因德国驻华使馆私人护照的签证都排到了9月份。
这次德国之行怀有了解疫情之后的德国社会的小目的,所以到处走走看看。虽然媒体报道的德国经济数据并不乐观,但德国的公共场所,街道、商场、车站和机场一片繁忙,一个强烈的直观感觉就是,似乎比疫情之前更加热闹和繁忙。在慕尼黑HB啤酒馆,食客之多,侍者已经无法为他们领位了,他们都得自己先瞄好用餐即将结束的餐桌,然后直接就站在边上等候。这在德国原本是属于很不礼貌的做法,但现在也只能权宜行事了。
柏林弗里德里希大街火车站站台(文兵 摄)
虽然几年前发生过几件恐怖事件,地铁站和火车站依旧四通八达自由出入,依旧不用检票,也没有什么安检。这是德国往日的传统,城市的空气是自由的。不过,据在德国的朋友说,德国铁路的不准时则又升级了,火车晚几分钟已经不算晚点了。有人在网上晒出一张斯图加特火车总站报时牌的照片,上面显示一列开往此站的火车晚点990分钟。美国华尔街日报报道,2023年德国有三分之一的长途火车晚点。如果出门赶重要的会议和见面,搭乘德铁就成了不明智的选择;如果坐火车上班就要打上一两个小时的提前量。几十年前初学德语时,老师不乏羡慕地说,德国铁路和德国邮局是德国准时和可靠的标志。而如今,世风已经倒转过来了。据德国朋友说,现在德国邮局的投递差错不在少数,这已是多年的积习,只是在疫情之后变得更加突出了。值得庆幸的是,德国公交车还是像以前那样准时。
四
在柏林和其他德国城市行走,有一件令人颇为舒心的事情,这就是所有公共建筑物的门都是可以打开而随人出入的。在柏林自由大学的主楼,一位同行起先不相信所有公共场所的门都可以打开,就一扇扇地试,结果,无论通向中庭小院,通向室外,还是通向食堂大厅,都畅通无阻。在汉诺威附近的希尔德斯海姆小城参观时,在市中心见到一群人簇拥一对新人从市政厅出来,我们就一时兴起推门进入了市政厅,在楼上楼下转来转去观赏走廊里的各种装饰和图片。这个小城有若干被称为早期罗马建筑瑰宝的教堂和其他建筑,在1945年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毁损,墙上挂着它们劫后废墟的照片,二楼厅里还镶嵌了一扇雕刻繁复而精美的中世纪市政厅木门。这个市政厅入口的大门当是古老的遗物,沉重而灵活。值得一提的是,德国的门窗总是令人艳羡,结实、开关无声且很隔音,只是推拉起来要用点力气。
希尔德斯海姆市政厅大厅
在魏玛去看包豪斯大学,在学校的两座大楼之前徜徉欣赏,一位教师模样的青年路人指着旁边红瓦乳白色大楼告诉我们说,这座楼的门是开的,可以进去参观。推门而入,从边门上楼,在二、三层走廊上看到了一些简易的建筑模型,应是学生的作业,看到了有电脑的教室或实验室。然后,又从它那个经典的螺旋楼梯下来,刚好就到了大楼的前厅。大学的接待处就位于一楼大门内的左侧,这里竖有大学欢迎辞板,创校者的半身塑像。这正是学校的主楼。
能开放的地方都开放这个德国特色,先前就有的体会在此次重游中进一步加深了。魏玛虽小但有许多博物馆,李斯特故居博物馆仅占一层,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管理。就这一点论,德国人的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
包豪斯大学主楼的楼梯
1936年柏林奥运会的主场馆以前一直没有来过。我们到时,大门里外,有许多工人在安装围栏,铺设地面,看起来正在为下一场大型赛事做准备。不过,它依然开放参观,只是工地和若干区域用标志绳拦了起来。观众区的出入口只开放了几个供游客进出,观众席的多数区域则可供人走动,方便游人从不同角度观看场地的阔大。我们最终也没有找到进入主席台区的路径,只是看见那里坐着和走动着许多游客模样的人。场内的宣传栏展示着一些纳粹时代活动和希特勒的照片,附有相应的介绍。看来,德国人慢慢对纳粹时代脱敏了。
五
这次的再到发现了德国社会的一个小小的变化,却可谓一个大的进步,这就是不少商场的内部厕所不再有收小费的盘子和看盘子的人,而公共场所多了一些厕所,并有免费的。先前,商场厕所的洗手台附近总放着一张凳子,上面搁着一个放了若干硬币的盘子。付钱似乎是自愿的,但那守盘子的人盯着如厕完毕出门的人,如不投钱,易被报以白眼。早年在德国时因为阮囊羞涩不太乐意付那钱,就时时受内急之苦;后来则因为要时时备上20、50芬尼的角子,而觉不方便;一些对外人开放的餐馆厕所,情形亦是如此。柏林马克思-恩格斯广场东边近年建有一座免费的公共厕所,一次周末路过见排队人渐多,就有一位流浪汉模样的人拦在门前,自行收费,人们也都纷纷掏钱以应内急;看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与这位自主收费人去论理。
饭店和出租车依然收小费,付或多付就有好的态度,此行也领教了不付小费的后果。到柏林的第二天,因为身上一时没有硬币,便没有在旅馆的枕头上放小费。晚上回到房间发现,垃圾桶虽然倒了但没有归位,压被条零乱地放在桌子上,用过的毛巾等既没有换新,也没有收拾整理,牙杯没有清洗,拖鞋等没有归整,沐浴液也没有换新的。大概除了地面清洁和被子整理,其他都一任其乱。第二天在枕头上放了两欧元,房间就整理得几近井井有条。这两欧元让人明白了旅馆服务限度的所在。如果放三欧元,是否会收拾得更好呢?
德国宾馆的网络比先前要靠谱一些,但速度很慢,还要反复登录。明显的进步是,它们不再收取额外的网络费了。有一年我在柏林蒂尔加滕公园(Tiergarten)附近一家大学安排的宿舍住了一个月,交了一个月的网费,但几乎没有成功上网过。
这次德国之行,基本上没有与德国朋友谈论疫情,似乎它没有怎么发生过。只是在柏林自由大学附近一家中国餐馆吃饭时偶然与饭店经理说谈疫情中的经历。这家店在2020年疫情严重时也曾关门半年多,但政府给每人发放了相应的补贴,约等于收入的60%左右。事过境迁,他们也记不清店封了多少天。看来,大时代在人们记忆中的鲜明印象多数只是一些小事件,历史与个人记忆时常是有出入的。常人以自己的记忆判断过往,而历史学往往不在意这些微小的事件和记忆。
在这个冷峻的时代,记下一些小见闻,为宏大的历史补充一点儿直观的小注脚。
2023年8月24日改毕于褐石园听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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