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兰佩杜萨岛难民潮之下，意大利的“挣扎”与欧洲的“向右转”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9日，意大利兰佩杜萨岛，非法移民和难民乘船抵达兰佩杜萨岛。本文图片 澎湃影像

据新华社报道，当地时间9月17日，欧盟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和意大利总理乔治亚·梅洛尼（Giorgia Meloni）访问了意大利兰佩杜萨岛的难民安置中心。

这次看似寻常的访问实际上是为了回应日前发生在该岛的难民潮问题。据意大利内政部称，已有7000多名难民涌入位于地中海的兰佩杜萨岛，这一数目与该岛居民数量等同。据统计，今年已有近12.6万名移民经海路方式抵达意大利，这一数字几乎是去年同期的两倍。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何塞普·博雷利（Josep Borrel）更是在近日表示，由于欧洲国家之间深刻的文化差异和长期无法达成共同政策，移民问题可能成为“欧盟解体的一股力量”。

由于突尼斯日益严峻的经济形势和总统赛义德的排外言论，选择前往意大利的移民数量不断增加。加大对突尼斯的财政援助以及冯德莱恩近期提出的“十点计划”，都被视为欧盟为打击非法移民活动，堵住难民来源所作出的尝试。然而，这些方法能否奏效，仍然存在争议。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右翼势力的影响力不断上升，这波难民潮是否会成为右翼政党借机上位的筹码，依然有待观察。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9日，意大利兰佩杜萨岛，意大利士兵俯瞰移民收容中心。兰佩杜萨岛近日涌入大量移民，当地不堪重负。

“不堪重负”的意大利小岛

兰佩杜萨岛地处西西里岛和非洲北部之间，面积为20.2平方公里，人口总量为6000人，主要产业包括渔业、农业和旅游业。由于兰佩杜萨岛距突尼斯仅113公里，多年来一直是非法移民前往欧洲的登陆点。

为了前往欧洲，难民向负责偷渡的“蛇头”支付 1500 至 5000 突尼斯第纳尔（约合人民币3500元至12000元），以获得登船机会。他们从突尼斯或利比亚出发，乘船通过地中海到达意大利的兰佩杜萨岛和西西里岛。

登上移民船并不意味着可以安全抵达目的地，乘客不仅要克服恶劣天气或者饥饿等极端条件，还要躲过部分国家海岸警卫队的追捕，不少人死于旅途之中。今年2月底，在意大利卡拉布里亚海岸发生了一起沉船事故，导致至少90人死亡。

社交平台X（前身为 Twitter）上流传的一则视频显示，兰佩杜萨岛部分地区挤满了登陆的难民，有人爬上围墙等待救援，部分人甚至试图冲破警方屏障。难民人数激增引发岛内居民的不满，居民发起示威活动，反对建造新的帐篷营地容纳新移民。

据报道，兰佩杜萨岛的难民收容中心已满负荷运转，紧急救援人员也不堪重负。兰佩杜萨市长菲利波·曼尼诺 (Filippo Mannino) 表示：“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请帮助我们，我们需要人员和援助。”西西里岛地方官员表示，他们一直在努力提供援助，并转移大量移民，以缓解兰佩杜萨岛的压力。

欧盟的沉默让曼尼诺颇为不满，他批评欧盟让意大利独自处理大量抵达的非法移民，还呼吁其采取结构性解决方案，并表示总理梅洛尼已承诺支持。根据意大利政治节目《Porta a Porta》的民意调查，近四分之三的意大利人（71%）支持成立海军特遣部队，阻止非法移民进入意大利 。

冯德莱恩在访问兰佩杜萨岛时表示，难民问题是“欧洲的挑战，需要欧洲的答案”，承诺将大力打击偷渡团伙，并高度赞扬兰佩杜萨岛居民对难民的帮助。梅洛尼则表示，仅靠意大利无法解决难民问题，它正在影响“边境国家”，很快就会涉及所有欧盟国家。

9月16日，德国内政部长南希·费泽与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的内政部长就兰佩杜萨岛的最新局势进行了电话会议，欧盟委员会负责内政事务的委员也参与了会议，但此次会议并未讨论出任何结果。德国政府称持续就这一议题进行对话，法国总统马克龙则明确表示要捍卫“欧洲的团结义务”，并在16日的通话中对梅洛尼表达了支持。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8日，意大利南部兰佩杜萨岛，大批难民和非法移民不断涌入，意大利政府当天批准一系列措施，以应对移民空前激增。

“逃出”突尼斯

2023年上半年，突尼斯已超过利比亚，成为意大利难民的主要来源国。据联合国难民署（UNHCR）称，1月至7月通过地中海航线抵达意大利的69599人中，有37720人从突尼斯出发，28558人从利比亚出发，其余则从土耳其和阿尔及利亚出发。

抵达兰佩杜萨岛的难民大多在突尼斯工作或生活多年，主要来自于科特迪瓦、几内亚、喀麦隆、布基纳法索和马里等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而这些“外国人”之所以选择离开突尼斯，是因为该国严重的经济危机以及现任总统赛义夫的排外倾向。

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突尼斯陷入动荡之中，而在新冠疫情和俄乌危机的双重影响下，突尼斯的经济形势极其严峻。由于突尼斯总统凯斯·赛义德（Kais Said）拒绝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提出的条件，该国的通胀率和失业率在近期创下新高。

经济危机导致工作机会减少，同时也助长了该国的反移民情绪。赛义德在今年2月表示，有人试图通过在突尼斯引入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借此抹去突尼斯的国家身份。他还表示，政府需要采取紧急措施解决非法移民问题，理由是这些人有很多“暴力、犯罪以及不可接受的做法”。他下令通过“外交、安全、军事手段”迅速作出反应，并对外国人严格适用法律。

在此之后，针对非洲黑人移民和学生的袭击有所增加。今年7月，突尼斯东部港口城市斯法克斯市发生了一场小规模冲突，一名当地男子在冲突中丧生。突尼斯警方以谋杀罪逮捕了三名喀麦隆男子，另外34人因非法入境罪名被拘留。至少2000名外国移民被突尼斯安全部队驱逐或强行转移到与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接壤的沙漠地区，造成至少27人死亡，73人失踪。

根据一份非政府组织所发布的报告，突尼斯警察、军队和国民警卫队（包括海岸警卫队）涉嫌严重虐待非洲黑人移民或难民，包括过度使用武力、任意逮捕和拘留、强迫驱逐以及盗窃财物。

山东大学移民研究所所长宋全成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突尼斯等北非国家之所以成为欧洲非法移民的主要来源地，是西方国家长期军事打击以及颜色革命的渗透下所导致的国家管控能力下降，以及北非国家与欧洲国家较大的社会发展差距等原因造成的。“解决非法移民问题需要欧洲国家拿出更多的诚意，拿出更多的经济和技术去援助欠发达的北非地区。”宋全成表示。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5日，意大利兰佩杜萨岛，难民等待从兰佩杜萨岛转移至其他地方。 

寻求难民治理的“解药”

今年以来，从突尼斯经由地中海前往意大利的移民数量激增，并引发欧盟一些国家的关注。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欧盟主席冯德莱恩、意大利总理梅洛尼以及荷兰首相马克·吕特在今年7月访问突尼斯。冯德莱恩承诺提供金额为10亿欧元（约合人民币77亿元）的援助，缓解突尼斯的财政危机，促使突尼斯政府采取更加有力的手段打击人口贩卖以及过境活动，进一步减少从突尼斯入境欧洲的难民。

然而，中东研究所的移民政策分析师塔斯尼姆·阿卜杜勒拉希姆（Tasnim Abderrahim）表示，突尼斯不会为了财政援助而完全配合欧盟的政策。尽管突尼斯与意大利在打击本国公民偷渡的合作已经取得进展，但对于欧盟希望突尼斯成为遣返难民的居留地的这一要求，两国达成一致恐怕仍有一定难度。

由于突尼斯政府近年来在人权保护领域表现不佳，欧盟内部对冯德莱恩与突尼斯的合作计划抱有疑虑。欧盟监察员办公室的艾米莉·奥莱利（Emily O'Reilly）在一封信中直接询问冯德莱恩，欧盟在与突尼斯政府谅解备忘录之前是否对文件进行了人权影响评估，或是否制定一系列降低人权风险的可能措施。欧洲绿党党员认为欧盟与赛义德政府的合作可能违反了保护人权的原则，在一封公开信中，欧洲议会议员乔迪·索尔(Jordi Sole)和弗朗索瓦·阿方西(François Alfonsi)指责过去两年突尼斯总统赛义德破坏民主制度的行为，并质疑欧盟与突尼斯政府开展合作的可行性。

在大批难民到达兰佩杜萨岛后，意大利议会于9月18日通过了更严格的庇护法，将等待庇护资格审查的拘留期限从目前的3个月延长至6个月，并可能将其延长至18个月。此外，意大利内阁还决定批准在偏远地区设立更多拘留中心。梅洛尼重新呼吁对北非进行海上封锁，以防止人口贩卖分子将非法移民运送至地中海。在9月21日的联合国大会演讲中，梅洛尼敦促193个成员国对人口走私者“发动一场全球战争”，并表示意大利不会变成“欧洲难民营”。

9月17日，冯德莱恩在意大利之行中提出“十点计划”(Ten-point plan），具体包括为移民提供抵达时的援助项目，支持将抵达兰佩杜萨的移民迁移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其他国家，加强与移民主要来源地国家的合作等一系列举措。

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忻华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冯德莱恩的“十点计划”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此次难民危机，难民申请政治避难或居留的最终决策权依然在成员国手中。“欧盟只能提出要求和指导，但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强制性的行政管制权力。”

宋全成认为，非法移民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是因为欧盟对相关议题的态度是“左右摇摆”的。“当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发展较好时，欧洲国家选择对非法移民及其偷渡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经济形势有所恶化时，欧洲又迫于压力重视难民治理问题。移民政策必须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不能左右摇摆，更不能把它作为一种工具来使用。”宋全成又向记者补充道，“十点计划”与过往欧盟提出的政策存在较多的相似之处，而且仅停留在政策文件阶段，至于具体措施和实际效果如何，依然有待观察。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5日，意大利兰佩杜萨岛，难民等待从兰佩杜萨岛转移至其他地方。

难民潮之下，右翼力量趁势上位

欧盟国家对意大利近期的难民潮虽有回应，但仍被认为缺乏实质性举措，这也为右翼保守力量在明年欧洲大选中提供了政治空间。意大利极右翼人物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敦促梅洛尼政府采取更加严格的措施，包括使用海军拦截移民船只。他宣称，欧盟应对当前的危机负责。

在法国，极右力量也开始借兰佩杜萨岛危机为接下来的欧洲议会选举造势。“当难民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抵达，数量已达到一个岛屿的常住人口数量时，谁还会拒绝谈论难民问题呢？”法国国民联盟 (RN) 领袖马琳娜·勒庞 (Marine Le Pen) 在社交平台“X”（前身为推特）上说道。9月18日，勒庞现身萨尔维尼在蓬蒂达（Pontida）组织的集会，提出欧洲右翼政党必须聚集力量，保护欧洲人民免受大规模移民侵害。她向台下的民众呼吁：“我们正在捍卫我们的传统、我们的美食、我们的身份、我们的风景……”“6000名移民刚刚登陆欧洲，明天他们将抵达法国门口”，法国共和党主席埃里克·西奥蒂（Éric Ciotti）在“X”上写道。

在德国，对执政党难民政策的不满也成为右翼主义抬头的重要诱因。民调显示，德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AfD)的支持率创下历史新高，并有望在2024年选举中拿下德国东部三个州。大部分受访者表示，对当前移民政策的不满促使他们投票给选择党。

忻华表示，难民潮将加剧欧洲主要大国的民粹主义浪潮，激进右翼的政治力量在欧洲政坛的声音或更加强烈，由此引发的政治极化和选战动荡，将变本加厉。为应对难民潮，欧洲各国乃至欧盟不得不从很有限的财政资金中抽取资源用于处理相关问题，包括安置和遣返难民，加强边境的联合巡逻，加强情报分享等等，所有这些举措都需要支出大量成本。

“欧洲普通民众的日子最近并不好过，必然会将难民潮视作破坏自己生活的重要罪魁。在难民潮冲击下，建制派政治力量与新兴激进民粹力量之间，政治精英与本土草根阶层之间，本土民众与外来难民之间，三对矛盾都将趋于更加尖锐。”忻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