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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社会都值得拥有自己的乌托邦
原创 李凌月
典型的城镇围绕着河流、海洋、深港等自然资源形成,或者干脆依傍一个大的繁荣城镇。“新城镇”却不是,它是依据法令而非必要性创建的。
新城镇是一个标签,在特定历史时刻用来表达有意识的、具有高度象征性的领土控制和定居行为。它是插进土里的一面旗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霸权标志。新城镇的一切——如何设计与布局,又如何建造,社会在其中如何运作,等等——都是精心策划的产物。
意大利的普通城镇
田园城市、法西斯主义新城镇、工业城镇、资源城镇、社会主义钢铁城镇、石油城镇、卫星城镇……新城镇是国家或地区重建和提取资源的工具,被用于人口的重新安置和领土统治。新城镇是大城市拥堵、贫困、犯罪问题的解决方案,也是汽车时代区域规划和交通系统的试验场,更是生活在大自然甚至外层空间的试验场。
每个城镇都是一个品牌,一个未来的形象,一个旨在打破过去的发展趋势、迈向新时代的台阶。这些乌托邦式的发展在20世纪死灰复燃,20世纪中后期更是全球新城镇建设的黄金时代。
图源《纽约时报》
《实践乌托邦》是从建筑学和社会学角度研究20世纪国际新城镇运动的历史著作。纽约福特汉姆大学的历史学教授罗斯玛丽·魏克曼(Rosemary Wakeman)以欧洲、美国以及中东、非洲和亚洲的新城镇为案例,让我们有了一个全面的视角来看待作为一种全球性现象的新城镇运动,也揭示了居民和规划者是如何想象他们理想的城市未来的,以及新城镇运动在21世纪和未来对于国际社会的作用。
文 | 李凌月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
还记得,儿时我家楼下遍布摊铺,人流如织,于阳台上便能听见买卖吆喝、讨价还价。夜幕降临,对面歌舞厅霓虹升起,满屋红亮,不禁令人遐想。偶尔,也会因楼下砂锅米线和烤烧饼四溢的香味口里生津,盼着哪天能去解个馋……
旧城生活在这鲜活的场景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河的对岸,高楼拔地而起,林立于山峦之间,新城镇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这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的巷陌邻里开始直面时代浪潮的冲击,最终走向落幕,那些旧城记忆的余温也在而后的城市更新中逐渐消退。
1995年,重庆老城区的街边快餐摊位。 摄影:Dave Smitham
这或许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城市化进程的典型缩影,亦是我对“旧城”与“新城”以及城市环境新旧交替的初次印象。新城宽阔明亮的街道、修葺整洁的绿地草坪、井然有序的建筑群落,无一不在昭示其作为现代新生活空间模式的闪亮登场,成为几乎每个中国城市乐见其成的规划产物。
这份乐见其成不仅在于新城对地方政府引资增税的政绩贡献,也在于其承载的上世纪国人对西方式现代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城镇开发与建设,城镇化率从1980年的17%增长至2022年的65%。新城在这场城镇化浪潮中功不可没,影响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千千万万的城市家庭。
然而,新城之“新”具有相对性,成长于改革浪潮的青年一代恐怕很难将规模化的单位制邻里和工人新村与新城镇联系在一起,尽管这样的集体主义形态在其父辈年轻时也曾是承载无数激昂奋斗青春的新城市空间。
1980年代的成都街头
想要对“新城”形成统一认知是不切实际的。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新城镇呢?虽然对于这个问题,魏克曼教授拒绝给出终极定义,但全书已经对此做出了详尽而丰富的解答:那些跨越国界、穿越时空,在不同政治制度和社会愿景下制定的新城镇计划及其实践,便是最好的注解。
当我们习惯所处时代造城运动的范式和叙事模式时,魏克曼教授的《实践乌托邦:新城镇运动思想史》一书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新城的新窗口:从英美的花园城市畅想到法西斯式集镇实验,从东欧社会主义钢铁城镇到北欧福利国家与环保主义模式,从以色列田园天堂式的定居点规划到伊拉克与巴基斯坦地缘政治博弈下致力于安置的卫星城项目,从印度后殖民时代拥抱现代主义的建设热潮到中东及非洲反乌托邦式的石油城开发……
这些形形色色的新城镇无论是为应对难民危机、过度拥挤,抑或是作为种族工程、社会实验,都为战后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既体现了权力机构开疆扩土的雄心壮志,也成为普通公民面对当下种种问题的现实出口,尤其是对国家稳定结构起着重要作用的年轻核心家庭,新城更承载了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
印度建筑工人走在未落成的楼房前 via:Civil Engineering – Harrcon
城市规划研究者和实践者总是对未来怀着无限期冀和畅想,对乌托邦(utopia)一词想必颇为熟悉。它最早由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提出,在其1516年的著作《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简称《乌托邦》)一书中,他依据古希腊语臆造了这个词。
从词源学来看,u来自希腊语οὐ,意为“不、无”,暗含否定、不可能;topia来自希腊语topus,意为“地方”;两部分合起来,意为“不存在的地方”。但οὐ也可以与希腊语εὖ 联系起来,即utopia也可以理解为eutopia,εὖ意为“好”,有完满之意,因而乌托邦具有“无”与“美好”的双重含义。
但是,当乌托邦一词的使用逐渐普遍,成为人文科学,尤其是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描述理想社会的通用语时,“美好”之义却在此过程中被逐渐淡忘,只剩下“不可能、不存在”的含义。
说到城市规划中的乌托邦或者乌托邦主义,欧文和傅里叶不得不提。尤其是欧文,他的城市乌托邦理想实践对社会改革影响深远。最初,他尝试在苏格兰纽兰纳克纺织厂工人住宅区中建造学校和各种福利设施并推行社会改革,取得一定成效后,又提出在农村地带建造融合农业和制造业为一体的“互助居住单元”。
罗伯特·欧文未实现的“新协和村”愿景/ Flickr
1824年,他更是变卖家产远赴美国,在印第安纳州建立“新协和村”。虽然运行不久即告破产,但他对理想城孜孜不倦的探索在英美引起了巨大反响,其社会改革思想也被后人广泛推崇并发扬,不断指引尔后的新城规划。欧文的规划设计对当时大城市过度拥挤的问题开出一剂良方,堪为埃比尼泽·霍华德“田园城市”规划理念的先声。
“田园城市”是城市规划的经典理论,寄希望于通过城乡一体的新社会结构形态取代城乡分离的传统社会结构形态,虽具有一定的乌托邦空想性,但对后世的城市规划思想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可谓新城镇运动之雏形。
不过,提出于19世纪末的“田园城市”理论针对的是初代机械化、电气化工业革命背景下城市过度拥挤、环境恶化等问题。当今城市在资讯化、信息化、智能化深度工业革命进程下,已成为高度流动且精密的复杂系统,基于传统“田园城市”等经典理论的规划思路面对这样的“城市巨构机器”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好在,规划工作中越来越不乏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家、法律专家的身影,城市规划也融汇了越来越多的新理念、新思潮而展现出蓬勃生机。
一轮又一轮的新城建设和旧城改造重塑着我们所生存的地景风貌,当人们对破旧立新、面向未来习以为常,是否也意味着我们正在一路向前的狂奔中与初心渐行渐远?
幸而有魏克曼教授这样的规划史学家为我们徐徐展开新城镇运动的历史画卷,以抽丝剥茧、细致入微的历史学视角解读新城,形成极富张力的叙事图景,历史学的魅力跃然纸上——向当代重建过去,以史明理。
既然新城之“新”并无限定,那么与之相对的“旧”亦应各有不同。任何所谓的“旧”都曾以“新”面世,参与缔造辉煌与荣耀。从这一点来看,洞悉旧城与理解新城或许并无二致,时代才是那把开启智识的关键钥匙。
本书有丰富多彩的案例,不仅有助于专业研究者进行深度探索与思考,亦可为非专业爱好者带来丰富充盈的国际化阅读体验。这些案例涉及世界各地不同的地理人文,亦涵盖了催生其发展兴起的各种对立思潮。
书中对近现代城市发展史和规划思想流变的深入反思,得益于魏克曼教授深厚的历史学积淀,其在美国西岸和欧洲大陆的教育经历本身就是一场新旧世界的对话,而对欧洲历史的熟知,更有助于追溯新城现象的本质与原初面貌。
罗斯玛丽·魏克曼(Rosemary Wakeman)
不过,如果仅将本书视作一部关于新城的百科读物,而忽略其广博涉猎的社会、经济、人文、政治史实与深度探讨,将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局限。
全书立足新城,却又不止于新城。作者透过新城镇运动,以历史主义视角和插叙的事件展示了战后全球的城市建设图景,更借此揭示了世界格局的分化演进,以及城市规划在其中的角色和作用;参与新城缔造的规划师、建筑师、艺术家、哲学家、社会学家、社会改革者、梦想家、政治家等悉数登场,亦让读者真切感受到这场运动背后鲜活的人类力量。
如果将其视作一本思维启发性读物,书中对不同意识形态下新城作为乌托邦空间的层层追问将颇为引人深思,这些追问贯穿全书,透露出对战后秩序长远而冷静的思考。
当然,新城镇的乌托邦气质除了源于战后重获新生的世界对理想社会的寄托,还因航天技术的爆炸性发展增添了诸多太空时代的幻想色彩。
上世纪中叶对太空探索的飞速进展激发了人类对太空生活的遐想,随着加加林进入太空宣告这一新时代的来临,新城镇也成为这场遐想中的试验场,践行着人类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关切。
《战斗天使阿丽塔》剧照
太空新城的畅想不由让人想起科幻电影《战斗天使阿丽塔》(Battle Angel Alita)中的空中都市“萨雷姆(Salem)”——看似拥有完美秩序的乌托邦,其实是一台高度智能的主控电脑系统,生活其中的是大脑经芯片改造的“非人类”,高度发达的技术面前,人类沦为附庸;而钢铁城看似破败不堪、混乱无序,却生活着具有人类大脑和自主意识的居民,技术能修复躯体,却无法控制或改造人类思想,前提是接受现实秩序的不完美。
技术并非构筑理想城市的万灵药。作品中梦想之城与人间炼狱的对比固然是一种艺术的夸张,却透露着对所谓乌托邦生活的审慎反思。
完美秩序的真相可能是黑暗深渊,这样的解读或许有些悲观,但获知真相依然抱有战斗破局的勇气才是作品希望传达的精神,才是希望所在。这种战斗或许永远不会也不能停止,因为新的希望是相对的,唯有变化永恒不变。
正如书中所言,“每个社会都值得拥有自己的乌托邦”,它说的不是一劳永逸经设计改造的完美社会,而是时时保持的对未来更好社会的信心和奋斗动力。
时至今日,新城镇已纷纷走过青年时期,太空探索的相对停滞,使得未来试验场的巨构建筑已有诸多降级为商业或娱乐中心。我们已然再次站在新时代的路口,这一次,新的希望和选择又会是什么?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实践乌托邦:新城镇运动思想史》
(美)罗斯玛丽·魏克曼 著,周平 译
ISBN:9787532792733
定价:72元
出版时间:2023年10月
上海译文出版社
内容简介
典型的城镇围绕着河流、海洋、深港等自然资源形成,或者干脆依傍一个大的繁荣城镇。“新城镇”却不是,它是依据法令而非必要性创建的。
新城镇是一个标签,在特定历史时刻用来表达有意识的、具有高度象征性的领土控制和定居行为。它是插进土里的一面旗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霸权标志。新城镇的一切——如何设计与布局,又如何建造,社会在其中如何运作,等等——都是精心策划的产物。
田园城市、法西斯主义新城镇、工业城镇、资源城镇、社会主义钢铁城镇、石油城镇、卫星城镇……新城镇是国家或地区重建和提取资源的工具,被用于人口的重新安置和领土统治。新城镇是大城市拥堵、贫困、犯罪问题的解决方案,也是汽车时代区域规划和交通系统的试验场,更是生活在大自然甚至外层空间的试验场。
每个城镇都是一个品牌,一个未来的形象,一个旨在打破过去的发展趋势、迈向新时代的台阶。这些乌托邦式的发展在20世纪死灰复燃,20世纪中后期更是全球新城镇建设的黄金时代。
在《实践乌托邦》一书中,罗斯玛丽·魏克曼以欧洲、美国以及中东、非洲和亚洲的新城镇为案例,让我们有了一个全面的视角来看待作为一种全球性现象的新城镇运动,也揭示了居民和规划者是如何想象他们理想的城市未来的,以及新城镇运动在21世纪和未来对于国际社会的作用。
本书是从建筑学和社会学角度研究20世纪国际新城镇运动的历史著作。
作者简介
罗斯玛丽·魏克曼(Rosemary Wakeman),纽约福特汉姆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多年来教授欧洲城市史和建筑的社会史课程,早年尤为关注法国城市史。她是欧洲城市历史协会国际委员会以及全球城市历史项目的成员,目前在纽约布朗克斯的梅尔罗斯社区进行一个关于公共空间和规划的城市研究项目。
原标题:《每个社会都值得拥有自己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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