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上一辈恩怨，他们的亲密友情最终走到尽头

阿峰有点傻，一点点。

十一岁那年，阿峰家盖新房子。父亲用砖直接码了四面墙，留一个缺口，顶上拉一层油布，也不糊水泥，摆一张床，晚上就带着阿峰睡在里面。

睡了两天，相安无事，父亲还在母亲面前炫耀，说自己又聪明又省材料。母亲看着那幢矮矮的红砖房，冷哼了一声，没理他。第三天，父亲起来干活，见阿峰睡得太香就没喊他。一群人提着水泥，码着砖，你一声我一声聊天，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墙倒了。

母亲扔下肩上的灰桶就跑了过去，只见砖块往周边滑落，阿峰从中间推开掩盖在里面的床板，赫然站了起来，木讷地看着所有人。父亲看他这个样子乐了起来，母亲回头骂父亲，“你还有脸皮笑，你儿子差点被你埋了。二愣子，小峰迟早要死在你手上。”阿峰见父亲乐了起来，也跟着笑呵呵说：“我没事，没事。”刚说完，就晕倒在地上。

从那以后，阿峰经常跟人说起他昏迷时，做过的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是鲫鱼还是草鱼，他记不清晰，不过他说希望是条鲫鱼，因为鲫鱼的汤汁特别鲜美，他能喝三大碗。变成一条鱼之后，阿峰游到了一个鱼塘里，水是青色的，浮着大片的微尘。他能看到岸堤，是一堵用红砖砌成的墙，他使劲朝红砖墙的方向游着。明明那道墙就在眼前，却始终游不过去。

“为什么要游过去呢？”第一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是叶航。叶航是阿峰的同班同学，两个人放学总是一块儿回家。他家住在阿峰老家的隔壁，河桥湾。一到夏天，那里就有满湖的荷花，碧叶连天。叶航从小跟爷爷住在一起，很早就学会了捕鱼的技术，他能够轻易通过水波纹理判断水底下游的是什么鱼。

阿峰搬家后，叶航经常来找他玩。他说他一个人实在无趣，每天在家还要听他爷爷的唠叨。他爷爷承包了两个湖，以养鱼为生。在阿峰的记忆里，叶航从来不缺零花钱，都是他爷爷给的。

阿峰告诉叶航他做的梦，他用他学到的所有词汇向叶航描述那个梦：绿色的水草，水下闪着光的灰尘，身边黑色的鱼露出猩红的鳃。说到最后，阿峰在狭窄的房间里，双手张开，做出鱼尾摆动的样子。叶航漫不经心地听着，说：“为什么要游过去呢？”阿峰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

外面的天色沉了，他们一同从房间出来，意识到该是饭点了，叶航准备走，正巧听到他爷爷喊他的名字。阿峰看到叶航奔跑的背影，全然忘记了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游过去呢？”

他没多想，父亲说过许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有的只是一个糊弄自己的结果。父亲没读几年书，却总是喜欢给阿峰讲大道理。母亲有时站在旁边听到了会嘲笑他：“你一个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文盲，净说些没用的。”说完就骂骂咧咧地催促父亲去做事。母亲也没读过几年书，她就希望阿峰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可阿峰偏偏就是读书不行，从小学开始就是班级倒数。

阿峰倒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每次拿画着一个大鸭蛋的试卷回来给母亲签字。阿峰以前被打过，母亲下手极狠，抡起扫帚柄就往阿峰屁股上挥去，打得阿峰嗷嗷直叫，四处逃窜地喊父亲。喊也没用，打完了还要去父亲那里被打几下。父亲说：“知道痛，以后就会长记性，别成了个没心没肺的人。”

只是自那次晕倒后，母亲就再没打他。他有次隐约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已经够傻了，再打岂不是更蠢。”就这样，阿峰舒舒坦坦地上了五年级。

家里的房子盖好以后，新学期已经过了一个月。父亲要挣钱，每天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家里只剩下阿峰和母亲两个人。新房子比旧房子要大，显得空旷旷的，母亲喊阿峰吃饭都能听到屋子里传出的回声。

有一天吃晚饭，母亲吃完了，说：“你以后少往河桥湾那边跑，全是湖，没什么好玩的。现在湖水那么高，哪天你掉进湖里都没人捞你。”母亲说完，用牙签剔了剔牙齿里的鱼刺。正打算回厨房，突然加重语气说：“还有，以后少跟叶航混一块，那孩子心太野，没人管，指不定哪天出事。”

母亲跟阿峰说过，叶航的爸爸以前坐过牢，出来后就没再回家，他妈妈在他爸爸坐牢的第二年就疯了，回了娘家。母亲在提到叶航的妈妈时，沉思了好一会儿，想起要说的话：“那个女人太恶毒，我当初也是看错了眼。”

叶航的爸爸坐牢那年，叶航才七岁，阿峰那年才五岁。他记得以前在叶航家玩，有一个比他俩都大的女生，是叶航的姐姐，后来也再没见过了。“他们一家人，都在这里待不住。” 

阿峰不去河桥湾找叶航，叶航还是会过来找阿峰。他会带一袋零食来，方便面、辣条、汽水，一应俱全。阿峰见有吃的，全然忘记母亲说过的话。他带着叶航进他的房间，两个人边吃零食边写作业。

母亲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零食吃完了，作业却只写了一半。母亲笑着和叶航打招呼：“小航啊，又来我家和小峰玩啊，你爷爷的身体最近还好吧？”说完瞪了阿峰一眼。

叶航每次都很礼貌地说：“婶，我爷爷身体好着呢，挑两担水来回不停歇。”母亲悻悻笑起来，“你也这么大了，也要懂得帮你爷爷挑水，别老是在外面瞎玩。”叶航收了笑，脸红红的，答应着：“好。”

有一次，父亲回来得早，要留叶航在家里吃饭。母亲做完饭才知道叶航也在家。那一顿饭，母亲一改往常的聒噪，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吃完饭，父亲送叶航回家，阿峰要跟着一起去。母亲不允许阿峰跟出去，父亲没理会母亲，让阿峰去拿手电筒。出门前，母亲在身后用刻薄的语气对父亲说：“改明儿，你把他接过来算了。”

天已经黑了，马路两旁的田野一片恬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一路上，叶航都低着头，没跟阿峰说一句话。父亲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阿峰和叶航肩并肩走着，空气里凉飕飕的，他俩越走挨得越紧。过了桥，隐约看到叶航家亮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暗中闪烁着。

父亲开了嗓子说：“小航，别怪你婶。她有她的难处，你以后想来就来，多跟小峰一起玩。”叶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谢谢叔。”阿峰觉得叶航在哭，却看不清他的脸。

送完叶航回来的路上，阿峰问父亲：“我妈为什么那么讨厌叶航啊？”父亲没说话。到了家，母亲系着围裙坐在大厅的饭桌上抠手指甲，桌上的碗筷也没收。父亲一进门，母亲就站起身来骂父亲：“你个愣头青，不长记性，你忘记当初张莹是怎么对你儿子的？”阿峰没明白，他连张莹这个名字都没听过。

父亲让阿峰先回房间，兀自走到饭桌旁收拾碗筷。母亲不依不饶地大声叫着：“张莹那个疯子，差点把小峰溺死在塘里，你都忘了？”父亲不缓不慢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峰现在不也好好的。”

阿峰耳朵贴着门板，听房间外的动静。母亲突然降了嗓门，语气平淡地说：“我看小峰蠢成这个样子，不是当时淹的，是你遗传的。”刚说完，就听到“哐”的一声脆响，大概是摔盘子的声音，父亲低吼着：“下次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滚。”

“你让我滚，这房子我有一半的钱，要滚也是你滚，下次再让叶航留家里吃饭，小心我放老鼠药毒死他。”说完母亲摔门进了房间，屋外又安静下来。阿峰在床上躺下来，注视着天花板。他觉得父母的争吵跟自己有关，又觉得不是。

第二天，阿峰是被叶航的喊声吵醒的。叶航很早就来到了他家，站在门口也不进去，阿峰起床出了房间，看到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叶航还在门外喊着，母亲跟个聋子似的当没听见。叶航卷着裤脚，穿一双雨鞋，手里拎着两条鱼。阿峰看到是鲫鱼就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睡意全无。

鱼是叶航起早捞的，他将鱼递给阿峰，也没多说话，朝阿峰笑了笑，就扭头回去了。母亲接过鱼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那天中午喝鱼汤，阿峰又喝了三大碗，母亲让他喝慢点，怕被刺卡到，他也不听。他跟母亲说要是以后有喝不完的鲫鱼汤就好了。母亲骂他没出息，他却在心里羡慕着叶航，想着要是在叶航家，肯定每天能喝到鲫鱼汤。

阿峰突然想向叶航学捕鱼的本领。阿峰在河桥湾那边的老家，屋后就有一个鱼塘，鱼塘里有好多鱼。他和叶航一度将那里视为属于他俩的秘密基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阿峰他们家搬离河桥湾的前一年，母亲花钱请人把鱼塘给填了，阿峰就再没见过比从那个鱼塘里捕起来还要大的鲫鱼。

叶航给阿峰送鲫鱼的那一晚，阿峰又做了那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他能确定自己是变成了一条鲫鱼，鱼塘里的水极速向他涌来，像是堵住了他的耳朵和鼻子。可鱼是没有耳朵的，阿峰在梦里告诉自己，他又努力往前游，却始终游不到岸边。醒来后，听到屋外的公鸡打鸣声，阿峰突然想起叶航那天问自己：“为什么要游过去呢？”

实在是游不动了，在梦里游泳比在现实里游泳还要累。他想等叶航来了，问问他，是否他也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等来叶航，碰巧是周末，阿峰本来打算去找他，出门时被母亲喝住了，又乖乖回了房间。

叶航跟阿峰说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计划：他打算离开河桥湾，离开马湖村。“我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叶航这样说着。叶航让阿峰为他保守这个秘密，阿峰点头。

叶航说这件事还要瞒住一个人，他爷爷。为了不让爷爷怀疑，他需要找理由在阿峰家住一晚上，第二天再走。阿峰听到叶航说起这个远大的计划时，兴奋地问：“是明天就走吗？”叶航摇头，说还要等一段时间。

阿峰有些丧气地“哦”了一声。他能想象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漕阳镇的镇中心，那里无比繁华，有卖糖人的爷爷。阿峰曾经跟父亲上街，央求父亲给他买一个。糖人又好看又好吃，可是一年只能吃一次。

每年十二月，到了马湖村捕鱼的时节，阿峰每天早晨都被屋外抽水机的声音吵醒。那些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水泵越新，抽水的声音越清脆。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收拾出家里平日闲置的渔网，在水塘边等着，从早晨等到傍晚。阿峰跑到高一点的山坡往下俯瞰，整个马湖村像被一只巨型怪兽袭击过一样，布满了丑陋的坑。

那天是周六，阿峰午睡后起来，发现母亲不在家。叶航白天给人帮忙捞鱼，到了傍晚拎着两条胖头鱼来找他。阿峰没有心思去看叶航给他送的鱼，等叶航洗完手，就问他：“你离开河桥湾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叶航直接说了两个字：“不行。”

阿峰有些气馁，他没有问叶航拒绝他的原因，他连自己想要离开河桥湾的原因都说不清。“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阿峰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要等到我家的鱼捞起来后。”阿峰点头，他觉得有些伤感，想到再也见不到叶航，以后兴许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鲫鱼了。

太阳要下山了，阿峰搬了小板凳坐到屋外看日落，叶航站在他旁边。两个人看着红彤彤的夕阳，都不说话。一直到夕阳最后一点红晕掉下去，叶航起身走了。

母亲和父亲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阿峰一个人，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对着远处高声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母亲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客厅的灯，阿峰一直没关。家里没人做饭，阿峰肚子饿得呱呱叫。

他冲出房门，以为母亲会带些吃的回来，却看到母亲的脸上全是眼泪。母亲看了阿峰一眼，两人木讷地对视。母亲进了房间，阿峰跟过去，母亲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布袋，他站在房门旁，看着母亲一层一层地将布袋打开。阿峰问母亲：“我爸呢？”

母亲“哇”地哭出了声。“你爸他给树压了，腿折了，现在躺在医院还没醒！”说完擤了一把鼻涕，就起身往外走。阿峰要跟着一起去，母亲回头朝他轻吼着：“在家看家。”像是灵光乍现，母亲那个眼神，阿峰以前似乎见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被水淹过一次，被母亲抱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想起床玩，母亲却朝他怒吼着，眼里全是泪光。

那一晚，母亲没有回家，阿峰没吃饭，在客厅里来回徘徊。第二天醒来，大厅里一片嘈杂。阿峰被吵醒后出门，看到大厅里坐满了人，是父亲的工友们。上一次他们聚在一起，还是两年前。那年年底，叶航的爸爸刑满释放，一伙人打算凑点钱，给他父亲买电锯和拖木材的车子，可最后叶航的爸爸连马湖村都没有回来看一眼，凑的钱也就退了回去。

这一伙人是为了给父亲凑医药费来的，他们吵吵嚷嚷，阿峰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想过去问母亲什么时候能过去见父亲，却被长辈们推回了屋，“你回房间好好收拾，待会要上学，可别耽误功课。”母亲坐在大厅桌子的上位，一脸憔悴，顾不上看阿峰一眼。

在人群中，阿峰看到了叶航的爷爷。他刚进房间，就听到叶航在窗外喊他。叶航小声跟他说：“我已经帮你给老师请假了，你快去洗下脸，我待会带你去见你爸，别让那些大人知道。”阿峰应了一声，赶紧拿书包，去厨房用湿毛巾抹了一把脸。穿过大厅时，母亲看到了他，拖着步子走过来，朝他口袋里塞了五块钱，“中午自己买点东西吃，别吃方便面，知道吗？”阿峰接过钱，塞进裤兜里。

出了门，叶航在不远处的水泥槽那朝他挥手，示意他跑过去。见了面，叶航对阿峰说的第一句话是：“到了医院，见到你爸，你别哭。”阿峰生硬地点头。叶航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辆摩托车，看得出来，他扶着龙头有些吃力。阿峰跨上去，叶航问阿峰，“坐稳了吗？”阿峰说：“坐稳了，你可别把我带沟里去了。”他笑了笑，扭动起油门。

叶航骑车的技术的确没有阿峰父亲好，沿途的上坡下坡，他总是调错档。“我刚学会，你坐稳了。”兴许是怕阿峰担心，过了会儿，他又说：“别担心，我技术还不错的，已经摔过两回了，现在摔不了的。”一路上，阿峰都担心他们会出车祸。通往漕阳镇的马路上，车身如流，在他们身边飞速跃过，带起的寒风，像刀一样割在阿峰的脸上。

叶航骑了半小时，来到了镇上的县医院。阿峰跟在叶航身后，叶航带着他从门诊楼到住院楼，问了三个人，才找到父亲的病房。医院走廊的人很多，空气却比外面冷。阿峰又闻到了他讨厌的血腥味。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沉沉的，提不起劲来。叶航的脸冻得通红，走在阿峰的前面，为他开路。

到了父亲的病房门口，叶航推了阿峰一下，让他进去。阿峰怔在那里，看到床上的父亲，脸肿得让他有些认不出来，脚上绑满了纱布，阿峰不自觉地掉下眼泪来。父亲的声音很微弱，嘴角还有一丝笑，他对阿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是男人，男人不应该流泪。”阿峰把脸上的泪水拭去，看了眼叶航，他的眼也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叶航轻声对他说：“我先回去了，晚点来接你，你在这陪陪你爸。”

父亲喊住叶航，“小航啊，你过来，叔有话对你说。”叶航走到父亲的床头，阿峰看到父亲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说：“叔对不起你啊，当年你爸是为了我才顶的罪。”叶航站在床沿边，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怪你，叔，我知道这几年你都暗地里帮我和爷爷。”

4

1999年，那时父亲跟叶航的父亲刚做起砍树的营生，本地的树木都被资历老的贩子预定了，他俩只好到更远的地方寻找生意。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叶航的父亲买拖拉机，阿峰的父亲买砍树的工具，他们专挑方圆五里以外的地方，每次砍完树，装上车运回家，总比别人回来得晚。

有一次碰到一笔大生意，在另外的一个镇上有一棵长了五十多年的香樟，雇主之前一直不舍得砍掉，看兄弟俩实诚，做事火热，就把树交给了他俩。他们砍了一天，从早到晚，天黑了，才把树干运上车。回去的路上，阿峰的父亲开拖拉机，叶航的父亲坐在后边，在刚进漕阳镇的岔路口，蹿出一个人，当场被轧死了。

“他当时说，不能祸害三家人，车是他的，要认罪也只能是他一个人认。我当时没想明白，明明只有两家，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还有轧死的那一家人。你爸啊，是我见过心最善的人。”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却呛得止不住地咳嗽，护士赶了过来，让父亲不要费力气说话。他朝阿峰和叶航摆摆手说：“我没事，死不了，你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叶航骑得很慢，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峰说：“你记得小时候，你溺过一次水吗？”阿峰“嗯”了一声。“是我妈妈把你按进水里的，就在你老家后面的鱼塘。”“记不清了。”阿峰说。

“我就要走了，阿峰，去找我爸。虽然我都不知道他在哪。他给我寄了一封信，让我好好读书。可爷爷说，希望在走之前见他一面。”

下了车，叶航对阿峰说：“你说过的关于那条鱼的梦，我也做过的。无论我怎么游，都游不过去。”

回到家，父亲的工友们已经散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叶航的爷爷。之后的一个月，父亲的工友们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吵吵嚷嚷的。母亲的面容愈加憔悴，家里的积蓄全都给父亲付了医药费。

有天阿峰放学回家，看见房子外面停了一辆出租车，以为是爸爸出院了，激动地跑回家，结果屋子里只有母亲，她没有在厨房做饭，而是在房间里收拾衣服。看到阿峰回来了，她对阿峰说：“妈要走了，你以后跟你爸好好过。”阿峰没缓过神来，就看到母亲出了门，上了出租车，头也没回。

阿峰是在别人的口中得知母亲丢下了他们爷俩，跟他父亲离了婚。“阿峰这孩子也是心大，也不见他哭一声。”他们说完啧啧几声。

除夕的前两天，父亲出院了，走路一瘸一拐。家里的房子变得更加冷清了，阿峰有时躺在床上，身子沉沉的，觉得呼不出气，像沉进了水中，想努力去抓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天气最寒冷的那几天，叶航家的另一个鱼塘开始捞鱼，阿峰跟着去了。他看到一群鲫鱼在水面上跳跃着，飞得特别高，最后被网纷纷困住。阿峰看得心头一阵抽搐。

那晚叶航拿了一桶鲫鱼到阿峰家，放下桶，什么都没跟阿峰说就回去了。新年的第二天，叶航走了，都没有在家过夜。阿峰听人说，只有无家可归的人，大年三十的晚上才会不在家过夜的，所以他没想到叶航会走。

晚上，父亲做了鲫鱼汤，阿峰又喝了三大碗，喝完就吐起来。父亲问是不是做得不好吃。他摇头说不是。“怕是一辈子要困在这里了。”阿峰兀自说着。父亲不明白阿峰说些什么，他捶了捶腿，又喝了一大碗鱼汤。

-END-

（选自《最后一个捕风者》，原题“鱼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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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捕风者》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作者：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