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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中的忧患——读钱锺书先生《谈艺录》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序中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1]这是钱先生的夫子自道。我们绝不能把《谈艺录》仅仅视之为赏析诗文之作,虽然全书主要是赏析诗文。钱先生序中说“销愁舒愤,述往思来”,可见其“守先待后”之学术宗旨。《谈艺录》撰著于内忧外患之时代,序中所谓“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而钱先生所忧患者,乃更在于世道人心、人文学术也。从文学批评的角度,钱先生一方面对古今文化人所遭遇的颠沛流离给予理解和同情,一方面更对古今学术中的种种卑劣和丑恶加以掘发和抨击,正如《围城》序言所说“忧世伤生”,担忧世道,伤怀人生,这可以视作钱先生学术著述背后的深层动力。
钱锺书引郑子尹《自霑益出宣威入东川》诗,“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行羸乃供蚤饱,饥肠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掺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替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矣。”[2]此即所谓“在赏析郑珍的诗里,透露出作者所经历的忧患”, 并“写出抗战中人民流离奔走所遭受的的苦难”[3]。郑珍所经历的,钱锺书也经历了,所以说“迄今未改”;因赏析郑珍之诗,而联系自己所经忧患,古今同一,体会更深。以自己之切身经历来体悟古人作品,这是理解赏析古人作品最深刻的方式。不仅如此,钱锺书还由一己之艰辛,而扩大至人民之苦难,推己及人,难免如同杜甫之“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钱锺书对于世道学术之忧患,大略表现于以下四个方面。这四个方面,一言以蔽之,则“学术不端、为人不厚”而已。
一是对于读书不读原著,而借耳食之言,对所评论对象妄加非议之现象深恶痛绝,《谈艺录》中每每加以揭露与痛斥。“后世论竟陵诗,多耳食而逞臆说,更不足凭。博览如沈子培曾植,而《海日楼札丛》卷七谓《载酒园诗话》、《围炉诗话》为‘实亦竟陵之傍流’,则渠侬苟曾读《诗归》,亦如未读耳。”[4]这是拿清末著名学者沈曾植开刀,话说得极为尖刻——沈曾植如果“曾读《诗归》,亦如未读耳”,原因就在于他把《载酒园诗话》《围炉诗话》看作《诗归》的支流。盖《载酒园诗话》《围炉诗话》皆是诗话体,前者推崇盛唐,后者提倡“比兴”;而《诗归》是诗选本,所选体现出“独抒性灵”的特点,与两本诗话迥不相侔。又如后人对陶渊明有许多误解和妄评,钱锺书特意指出:“不知其人之世,不究其书之全,专恃斠勘异文,安足以论古人。况并斠勘而未备乎。余因略述渊明身后声名之显晦,于谭艺或不无少补云。”[5]再如赵翼对陆游过于倾慕以及为陆游讳,皆受到钱锺书之指摘:“瓯北未见放翁字迹,徒据诗中自夸语,遂有声闻过情之慕,真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放翁)乃降节从侘胄游。瓯北未引,倘为贤者讳耶。”[6]
二是对于文人之间互相标榜、相互吹捧之现象不加放过,常常严厉指出,对世俗相互攀附之习气浸染于学问之道非常不满,尤其致慨于世态炎凉之辈的浇薄风习。“盖文人苦独唱之岑寂,乐同声之应和,以资标榜而得陪衬,故中材下驷,亦许其其名忝窃。白傅重微之,适所以自增重耳。”所以钱锺书引用杨万里诗句说明“少傅重微之”的原因在于“半是交情半是私”[7]。钱先生由此引发感慨,“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由于其佳处,则己为之自负,人为之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窠臼,窠臼则变滥恶”,“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拜之”,“皆所谓溺爱以速其亡,为弊有甚于入室操戈者”[8]。是故钱先生不立宗派,不收弟子。王水照《记忆的碎片——缅怀钱锺书先生》说:“钱先生生前一再‘诚诚恳恳地’奉劝别人不要研究他:一是反对写他的传记;二是反对建立‘钱学’或‘钱学体系’。”[9]一般人都以为是钱先生的谦虚,实际上应是他的警醒。故钱穆在《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曾国藩》中说:“任何一学派,一到时髦,则无不有其锢蔽者。”中国官场向有当面奉承背后诋毁之恶习,而此恶习在学界亦长盛不衰。钱先生面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一切以实用主义为标的,不能不为学问之道而忧也。“夫面谀而背毁,生则谀而死则毁,未成名时谄谀以求奖借,已得名後诋毁以掩攀凭,人事之常,不足多怪。”[10]钱先生虽言不足多怪,却正是要严加指斥的。
三是对于学人间党同伐异,称扬或贬斥皆不出于公心非常愤慨,对古代一些名公巨子拉大旗作虎皮的做法批评得更是不留情面。“谈艺者亦有‘托大家’、‘倚权门’之习,侈论屈原、杜甫或莎士比亚、歌德等,卖声买誉,了无真见,以巨子之‘门面’,为渺躬之‘牌坊’焉。”[11]比如钱谦益为一代宗师,魏源开风气之先,而二人也竟然党同伐异,令人莫名惊诧。钱谦益尤其恶劣,为了打击王世贞,竟然捏造事实;对于好友则为亲者讳,这样的文坛领袖如何使人信服!“牧斋排击弇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牧斋)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高名重,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斋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橅七子、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篡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12]魏源党同伐异时,竟然对论敌的学说加以深究,而对师训不加研讨,虽然很令人怪异,但却是符合攻击敌人必先了解敌人的道理的。“默深卫护朱子,而竟不一读《语类》,盖伐异每尚细究敌说,党同乃至浸忘师训,理固然耳。”[13]
四是对于某些名家诗匠大言欺世及为学作媚时语亦痛下针砭。《谈艺录》中特别举出陆游和袁枚二人,加以具体批驳。李白诗中“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大言炎炎,已为世人侧目。而陆游“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忠君爱国之情溢于言表,固然令人钦敬;“然有忠爱之忱者,未必具经世之才,此不可不辨也。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才,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14]袁枚身隐山林,而心系魏阙,所以难免“夸与谄”也。“盖夸者必诳,所以自伐也;谄者亦必诳,所以阿人也;夸者亦必谄,己所欲所以施诸人也。争名于朝,充隐于世者,铸鼎难穷其类,画图莫尽其变,然伎俩不外乎是。子才妆点山林,逢迎冠盖;其为人也,兼夸与谄,则其为书也,不尽不实,复系足怪。”[15]为学媚时,曲学阿世,最为真学者所不齿;故袁枚“为书也,不尽不实”,与钱谦益党同伐异之“不尽不实”貌异心同也。
《易·系辞下》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忧患意识深深植根于中国士人的深层意识之中。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对学术和世道的关切,促使有良知的学者不可能不一生忧患。钱锺书在《谈艺录》“赏析”中寄予“忧患”,正是他对“学术不端”“为人不厚”的深刻批判。谁说钱先生不食人间烟火呢?他是“赏析中的忧患”,“忧患中的赏析”。他的忧患不是蹈空的,他的赏析也不是无由的。他的忧患不是以占领道德制高点的姿态发为正言傥论,而是从具体事例出发,对一言一行加以解剖,以求真为依归,以救世为鹄的。
[1] 钱锺书:《谈艺录》,“序”第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2] 钱锺书:《谈艺录》,第18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3] 周振甫、冀勤编著:《钱钟书<谈艺录>读本》,第104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4] 钱锺书:《谈艺录》,第42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5] 钱锺书:《谈艺录》,第93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6] 钱锺书:《谈艺录》,第129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7] 钱锺书:《谈艺录》,第17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8] 钱锺书:《谈艺录》,第17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9] 《文汇读书周报》1999年1月2日。
[10] 钱锺书:《谈艺录》,第529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11] 钱锺书:《谈艺录》,第586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12] 钱锺书:《谈艺录》,第387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13] 钱锺书:《谈艺录》,第67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14] 钱锺书:《谈艺录》,第132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15] 钱锺书:《谈艺录》,第268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1998年第7次印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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