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林｜《孙子兵法》是战争之法还是战略之法

《孙子兵法》在英语中长期以来都被翻译成“战争的艺术”（The Art of War），这个译名及其内容的翻译一直引导着读者朝战争方向去理解。如何理解兵及其法对我们进行解读和翻译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郭化若是将“兵”理解成“兵器”和“用兵”的。在《孙子兵法译注》（郭化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中，郭化若将《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兵者，国之大事”解读成“兵，兵器，用兵，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战争。孙子一开头就对战争的主要方面和关系之重大作了总的叙述，首先指出战争是国家的大事。战争是敌我拼搏生死场所，是将决定国家存在或灭亡的途径”。魏汝霖《孙子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在解读“兵”字一词时指出“兵”有很多意思，此处指的是“战争”“兵事”，也可指“国防”。但是据李零统计，“《孙子》有71个‘兵’字，‘兵’当‘武器’讲，一条没有，绝大多数都应翻成‘军队’或军力，只有少数几条，比如下文的‘兵者，诡道也’，还有后面的‘兵闻拙速’、‘兵以诈立’，‘兵’字应指‘军事’或‘军事学’”（《孙子兵法》，陈曦译注，中华书局，2011年3月版）。翻译通常反映译者的文化或宗教背景。将《孙子兵法》翻译成“战争的艺术”显然是种过度发挥，也体现出译者对中国传统哲学缺乏足够的认识。

孙武

《孙子兵法》的第一个西文译本是法文本。译者是一位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名叫钱德明（Joseph-Marie Amiot），他受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国务大臣委托来中国收集情报。他生于1718年，1750年来华，1793年在北京去世。钱德明的译本，是《武经七书》全译，不光译《孙子兵法》。1772年，钱德明的译本在巴黎出版。据说这个版本是拿破仑的最爱。钱德明将《孙子兵法》翻译成《中国的军事艺术》（Art Militaire des Chinois），他将“兵”理解成“军事”，因而将“兵者，国之大事”翻译成“军队是国家的大事”（Les troupes sont la grande affaire d'un État）。他将“法”理解成规训（discipline），“法”的这种理解后来被美国翻译家萨缪尔·格里菲斯（Samuel Griffith） 采纳（Sun Tzu， The Art of War， trans. Samuel B. Griffith，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3）。1905年，英国炮兵上尉卡尔斯罗普（E. F. Calthrop）将《孙子兵法》从日文翻译成英文，并将书名翻译成了《战争之书》（The Book of War: The Military Classic of the Far East，有人写文说该书译名是The Art of Strategy，不确）。1910年，在英国博物馆工作的翟林奈（Lionel Giles）将其从中文直接翻译成了英文，书名变成了《战争的艺术》（The Art of War），这一译名从此开始流传。在几个影响比较大的译本中，战争和战争主题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如“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句，卡尔斯罗普译为：“War is a great matter. Upon the army death or life depend: it is the means of the existence or destruction of the State. Therefore it must be diligently studied.”（Captain E. F. Calthrop， R.F.A，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 W. 1908）翟林奈译为：“The art of war is of vital importance to the State. It is 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 a road either to safety or to ruin. Hence it is a subject of inquiry which can on no account be neglected.”（Sun Tzu， Lionel Giles [tr.]，The Art of War，Hodder & Stoughton， 1981， p.15）格里菲斯译为：“War is a matter of vital importance to the State; the province of life or death; the road to survival or ruin. It is mandatory that it be thoroughly studied.”（Sun Tzu， Samuel B. Griffith [tr.]，The Art of Wa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3，p.63）汉学家梅维恒将war改为warfare，但在书名翻译上，他增加了一个副标题“孙子的军事方法”：“Warfare is a great affair of the state. The field of life and death， The way of preservation and extinction. It cannot be left unexamined.”（Victor H. Mair [tr.]， The art of war: Sun Zi’s military method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76）汉学家戴梅可将“兵”翻译成了“兵器”：“Arms are a vital matter for the ruling house， says Master Sun. As the arena of life and death， as the path to survival or ruin， this subject merits due reflection.”（Michael Nylan， Sun Tzu， The Art of War，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2020， p.41）2012年，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了安乐哲（Roger Ames）和李零二人合编的中英文译本，对于这句话，李零的中文翻译是：“军事，是国家的大事。地形的死生之势（死地、生地），战场上的存亡胜败，不可不加以了解。”但安乐哲并没有将“兵”翻译成“军事”，还是延续了“战争”的理念：“War is a vital matter of state. It is the field on which life or death is determined and the road that leads to either survival or ruin， and must be examined with the greatest care.”

《孙子兵法》

近来看了一些英文版的战略管理方面的书，发现不少都在将《孙子兵法》与战略管理联系在一起。如韩国学者文辉昌（Hwy-Chang Moon）的《战略的艺术》（The Art of Strategy Sun Tzu: Michael Porter， and Beyo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不少学者在谈论战略管理时都认为其鼻祖就是孙子，而且经常引用《孙子兵法》开头的这句名言，如培生公司出版的《战略管理》（Jacob Thomas， Strategic Management: Text and Cases， Chennai， Delhi: Pearson Education， 2015， p.5） 和《帕尔格雷夫战略管理百科全书》（Mie Augier & David J. Teece， eds. The Palgrave Encyclopedia of Strategic Management，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1679），他们引用的英文都没有将“兵”翻译成“战争”，而是翻译成“战略”，觉得颇有道理。但翻阅全书，不知译者是谁，作者也没标注出处。后查网站，发现此句出自一个名叫Wing， R. L.的译者，应该是个华人，但不知中文名叫什么。后来找到该书，发现译者将《孙子兵法》翻译成了《战略艺术》，并将“兵”翻译成“战略”：“Strategy is the great work of the organization. In situations of life or death， it is the Tao of survival or extinction. Its study cannot be neglected.”（R. L. Wing， The Art of Strategy: A New Translation of Sun Tzu’s Classic， New York: Doubleday， 1988， p.21）译者在前言中交代了其对“兵”的理解，他在书名和正文中都将“兵”译为战略，虽然在各种译本中“兵”都被翻译成“战争”“军事”“战术”“战斗”“作战”“机动”“武器”等等，但是他认为翻译成“战略”更符合孙子的本意：即通过战术定位而不是诉诸战争来获取最终的胜利。这跟李零的说法也比较接近。英语中的战略strategy来自法语单词stratégie，源自希腊单词strategia，原意为“将军的办公室或指挥”。因此，战略最初是指将军的艺术。在后来的衍变中，strategy跟公民治理和国家政策等管理理念密切联系在了一起。

写于公元前300年的《孙子兵法》展现的是当时中国各诸侯之间的纷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算是当今世界的一个缩影。孙子的兵法是建立在自然规律的基础上的，这既包括人性，也包括整个自然。所有的生命都受制于这些规律，从人际冲突到国际战争。孙子的理念之所以至今仍存在于人们的头脑意识中，就是因为人们意识到一个基本事实：这个世界的生存或毁灭不是单独或个体的行为，而是世界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是彼此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一个系统遭到了破坏，另一个系统也未必能够赢得胜利，犹如生命的免疫系统运作模式一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孙子兵法》提到的理念切合了现代战略理念和战略目的，以尽可能减少战争或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来获取最终的优势。《易经》开头提到的“元亨利贞”就是一个顺应自然规律的周期循环：从新生的春天、工作的夏天、收获的秋天到休息的冬天。无论是习惯、环境、关系还是政府的改变，都标志着一个持久的变化和循环。辩证地理解循环可以让人正确地理解万事万物在自然界中的平稳运行方式，克服难以克服或难以协调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