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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上的街霸少年:刚踏入江湖,江湖却已不复存在

2018-09-30 12: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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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H死了。

我脑袋蒙了一下,转念明白,这是必然的结局。满座喧哗中,我想起少年乖戾的脸,想起他单手插裤袋、敞开校服走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跟死毫不相干。我问,什么时候死的?朋友说,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末,乡镇企业、合资企业兴起。大批来自内陆的农民工,潮水般涌入这个毗邻上海的县城。年轻人赤手空拳出来打拼,先是抱团取暖,后来拉帮结派——盐城帮、宿迁帮、徐州帮、安徽帮、河南帮……互相争夺地盘,打打杀杀,竟成江湖。本地的不良少年,扯起另一面大旗——青龙帮,跟外地势力相抗衡。所以一开始,青龙帮的名声并不坏,甚至有点子弟兵的意思。据说,青龙帮的成员,人人要在右臂刺一条龙。不学好的男生,就用圆珠笔给自己画。有小学生打架打输了,一面哭着捡书包,一面叫嚷,我表哥是青龙帮的,你给我等着!那一边毫不示弱,等就等,我们村也有青龙帮的人,谁怕谁?

那是个尚武的时代,电视里放《霍元甲》、《上海滩》、《射雕英雄传》,拖鼻涕的小孩,风雨中对着大树苦练降龙十八掌。小店出租各种武侠小说,哪个男生的课本底下,不压着一本卷了边的《笑傲江湖》?文化站的录像厅承包给私人,半夜窗帘拉紧,放香港三级片和武打片。街机房里,生意最好的,永远是一对一的“街头霸王”。顽劣一点的男生,书包里装着钢管,或者自制的双截棍,沉甸甸的,像拎着一个胆。

他似乎天赋异秉,小学五年级(留过两级)便长到一米七几,就是瘦了点,走路扛着肩膀,像缩水的范志毅。小学生打架,腿脚一般是花架子、虚招式,真正的杀伤还是靠拳头和抱摔。只有他,练成像模像样的扫堂腿,还能怪叫着飞起来踢人。有一回放学后,不知为什么事,他和六年级的“春哥”约架。全校轰动,两人被簇拥着到了操场。春哥提前发育了,双臂粗壮,上唇长了绒毛,比他略矮半头,体重却重了一半不止。春哥刚摆好架势,他迎上去,飞起一脚,正中春哥脑门。春哥立仆。战斗结束。

他爹是油漆匠,早年出来单干,是镇上最早的几个“万元户”之一,他娘怀他时岁数偏大,从小倍加宠溺,他就这么众星捧月舍我其谁地长大起来。他家在小学堂门口开了个小卖铺,放学后,他往路口一站,勒令所有人只能去他家买零食汽水,俨然街头霸王。六年级时,他已暴得大名,一般老师睁只眼闭只眼,不太敢招惹他。有个中年男老师似乎不太卖帐,数次出言嘲讽。他回家一讲,老娘拍案而起——儿子在学堂受了欺侮,这还了得!第二天放学后,老娘拉上他娘舅,三人设下埋伏。老娘和娘舅一左一右架住男老师,他一脚踢上去。

镇上人把男孩子领到学堂,从来都是“老师打”,哪里会想到打老师。家长参与帮凶,更是闻所未闻。此事一出,全镇哗然。老人们摇着头,“这个囡废掉了”。半个学期后,才见男老师戴着护脖来上课,从此谦卑谨慎,不敢再批评任何学生。他被开除,差几个月就能拿到小学文凭。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倒是踌躇满志,像赢得了一个提前出道的机会。

据说他进了青龙帮,也有人说他只在外围晃荡,并未真正上角斗场——不知道右臂有没有刺一条龙。后来我见过他一次,他穿一件驼色皮夹克,三七分头,倚靠在一辆全新的嘉陵摩托上,嘴里叼一根烟,像极了《暴走战士》里的刘德华。一个女生上了他的车,他笑一笑,扔掉烟头,绝尘而去。

“严打”来了,几场“台风”一刮,青龙帮和其它帮派被一网打尽,主要头目都判了刑。他年纪小,侥幸逃过。命运并未给他太多施展拳脚的机会。当他踌躇满志地离开校园,以为一脚踏进江湖之时,江湖已经不存在了。

仿佛在一夜间,录像厅关门,台球室歇业,街机房打烊,新时代呼啸而至,到后来,人人捧一部手机。学生们先是迷韩寒郭敬明,然后是安妮宝贝,再后来是各种玄幻网文——没人再看武侠了。

他应该是赚过一点钱的,有钱自然是花天酒地挥霍,没钱了便回家向爹娘索要。有一回,他带几个朋友来家里,不知是老娘嘟囔了几句,还是态度怠慢了些,让他觉得“冷落了弟兄”。他走到老娘身边,一个耳光甩过去。

他白天睡觉,入夜,一台车满载着兄弟们进县城。随后是彻夜的欢乐,喝酒,蹦迪,卡拉OK,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飙车。不知怎么的,他染上了毒品。几次被送去强制戒毒,完全无效。抓了放,放了抓,毒瘾深入骨髓。他日渐消瘦。老同学偶尔在街上碰见,只见他抱着半箱方便面,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脸色蜡黄,长发凌乱,隔着衣服能感觉到胸部的凹陷,像藏着一个黑洞。看见老同学,他的视线停滞了几秒钟,慢慢地收了回去,继续往前走。

他结过一次婚。据说当时他已有吸毒史,只是剂量小,新娘并未察觉。婚礼办得风风光光,老漆匠穿着大一号的西装,胸佩大红花,笑容可掬,见谁都发烟。当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个“白粉鬼”后,妻子坚决地离开了他,留下襁褓里一个男婴。

有一天我回到小镇,和朋友走在老街上,朋友突然停下脚步,轻声说,那个是H的老爹。我回头,看见一个苍老的背影,佝偻着,头发已经全白了,手边牵着一个小男孩,刚从幼儿园放学的样子。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显然继承了他的好相貌,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他欠了一屁股债,好在老房子拆迁,分到了三套拆迁房。两套卖了还债,还是不够。追债的跑到家里,他把刀递过去——命可以拿走,房子是留给儿子的。

后来他搬出了家,独自躺在一间漏风的车库里——或许是不愿儿子见到他受罪的模样。毒品引发了肾衰竭,继而发展成尿毒症。他越来越虚弱,三伏天也盖着被子。老婆跑了,老娘几年前患癌去世,只剩下一个老爹带孙子,每天送两顿饭来。

老朋友来看望,他已经瘦成了一把柴。他用输液的手支撑着坐起来,坚持要给朋友点烟。

我忍不住想,最后的日子里,他是否会想起往昔。烈酒,美人,兄弟,江湖……那些横行无忌的好光景,那些放荡恣肆的好年华,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最后,也带走了他。

《平原上的摩西》里有一句话,大意是,那些早早犯了事的少年们,到后来,要么变成惯犯,要么成为比普通人还普通的人。可惜,他连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童年的宿敌,春哥,比他更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上世纪末的一天,镇北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卡车驾驶员春哥当场死亡,享年19岁。

当年,在那场小学巅峰对决后,橱窗里并排贴出两份手写的检讨。双方均表示已深刻认识到错误,并发誓要“痛改前非”,“为建设四化而努力”。最后的签名挨在一起,有人说,这叫“绝代双骄”。现在,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图片 | 剧照  江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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