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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 | 旧金山唐人街：永不消退的文化符号

2023-09-22 12: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图文｜未来编辑部·新潮学生

冀思宇

指导老师｜白净

编辑｜陈静

2023年夏天，我到美国加州大学交换，当坐上前往旧金山唐人街的观光车时，内心激动而忐忑：半个月没有吃到中国菜了，想在唐人街缓解一下舌尖上的乡愁；另一方面，有点担心旧金山的治安。

到达唐人街，我被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裹挟：这里有很多中国元素，却很难让我找到家的感觉，建筑风格更像90年代香港电影里的香港，街上摆了几个“戴上”墨镜的仿兵马俑雕像，一派美国范儿。

今天的旧金山唐人街

旧金山唐人街历史悠久，经过毁灭又被重建。它最初落成于1848年，是北美最古老的唐人街，也是亚洲以外最大的唐人街。唐人街又称“华埠”，位于旧金山市中心区域，从金门大桥往东延伸，靠近旧金山湾，在其中行走就能看到金融区高高的泛美金字塔。

唐人街以“官街”（Grant Avenue）和“加利福尼亚街”（California Street）交叉处为中心，纵向延伸1.6公里,横向扩展2.1公里。唐人街依地势而建，街道最高处和最低处的落差达 19米，大约 6 层楼高，复古有轨电车“叮当车”穿梭其中，方便游客参观。

龙门是唐人街的地标建筑物，标志着唐人街的起点。这座传统的中式牌坊上有3块牌匾，中间是孙中山先生的铭文“天下为公”，左右两侧分别是“信义和平”与“忠孝仁爱”。各种肤色的游客都在这里驻足拍照，打卡留念。

龙门左右各有一家售卖紫水晶和高档艺术品的商店，玻璃橱窗锃亮，里面摆着流行的暴力熊塑像、价值不菲的原石，还有时髦的现代抽象画作品。从此步行进入街道，后面的店铺逐渐“接地气”起来，也看得到越来越多的中国元素。这些商店喜欢用中国城市命名，既有“老北京”，也有“上海城”。

连着几家小商品店主要售卖旅游纪念品，货架琳琅满目。贺卡上印着中英对照的名字，比如“Jerry 杰利”；文化衫上画着龙的标志；还有长城形状的钥匙扣，具有苗族特色的刺绣书包......货架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中国元素是熊猫、舞狮、书法和灯笼。李小龙的形象备受欢迎，不远处开设有李小龙纪念馆。李小龙的经典武术姿势还出现在塑像、道路两旁的街头涂鸦中，游客喜欢模仿他的姿势比划两下。

除了中国元素之外，这里还能找到其他亚洲国家的元素。在一家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玩偶除了穿着中国清代服饰，还穿着日式和服和韩服，玩偶的旁边还放着一尊印度佛像。唐人街更像是一条亚洲街。

唐人街上的“中国元素”，细看“并不中国”，墙上画着的《西游记》师徒四人涂鸦，孙悟空猴毛炸起，唐三藏眼睛眯了起来，沙僧和猪八戒的形象凶巴巴，感觉形象完全西化了。唐人街路两旁的骑楼、红门黄柱的配色，让人很难找到家乡传统建筑的感觉，更像是旅游时去香港、海南看到的老街巷。

唐人街里的华人生活

在唐人街，人一生中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切问题似乎都可以找到解决办法。小到日常吃穿消费，这里有中餐馆、华人服饰店、华人报税服务中心；大到买房、养老，这里有华人中介、华人律师事务所，还有中医馆。

留学生小萱的房东夫妇都是中国人，今年美国独立日假期，专门从伯克利开车来唐人街的六福珠宝店买结婚戒指。

很多商人是从中国大陆或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地区来美国的移民，在这里用粤语沟通甚至更方便。圣玛丽大教堂每周日上午有两场礼拜活动，一场用英语主持，一场用粤语主持。

老年舞蹈团在唐人街街头演出

荣女士的书店正在清仓处理，书店将于今年秋天正式关闭。四十多年前，为了陪女儿念书，她从中国台湾搬来旧金山唐人街卖书谋生。现在年逾古稀，女儿早已从哈佛大学毕业，在美国成家立业。

荣女士的店主要售卖二手漫画书、中餐食谱还有中文小说，零售毛笔、砚台等传统“文房四宝”。漫画书也可以租借阅读，很多是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出版的，页面泛黄页脚打卷。

荣女士表示，即使当下手机夺去了年轻人大部分的娱乐时间，“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来我这里买漫画书看，有的人是老乡，说从小看这些书长大，百看不厌。”

酸酸甜甜的糖醋里脊被改良成“橙子鸡”（orange chicken），出现在唐人街各家中餐馆的菜谱中，口味很受西方人欢迎，曾被民间评为最受外国人喜欢的中国菜。好望角点心铺门前排起长龙，各色粤式点心被广东人评价为“很正宗”。

永兴饼家西饼屋也是老字号，店内的港式蛋挞和港式菠萝包很受欢迎，祖籍中国香港的李先生喜欢和两个老朋友在店里边喝咖啡边读中文报纸。这家店今年5月29日发生过一起恶性持刀伤人事件，据《旧金山纪事报》报道，嫌疑人手持15厘米的长刀，在一名女员工的脖子后面刺了几刀。

近几年，旧金山治安混乱，流浪汉遍布市中心，恶性伤人事件层出不穷，这件事只是一个缩影。李先生对唐人街的治安问题相对满意：“在唐人街里面还算安全，跨两条街情况可能完全不同了。”

唐人街的起伏与涅槃重生

沃克商店（The wok shop）售卖亚洲厨具，同时经营实体店和网店。柜台旁贴了一张店主和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的合照，店主说：“疫情期间，唐人街像‘死’了一样，没什么人。”主销影音出版物的老板也提到疫情的冲击：“影响真的很大，网购越来越方便了。我们现在靠售卖有中国特色的毛绒玩具吸引游客，熊猫玩偶销量很好。”

据《纽约时报》报道，疫情之下，工厂生产放缓、港口拥堵，供应链短缺的问题层出不穷，很多深受华人喜爱的货品如茶叶、青岛啤酒等中国货短缺。还有媒体记录，“早在 2020 年 1 月，纽约市唐人街的一些餐馆和店主就已经报告说，由于新冠和针对亚裔社区的仇恨犯罪急剧增加，唐人街生意大幅下滑......纽约远不是唯一受影响的亚洲社区：从旧金山到波士顿，美国各地的唐人街以及日本城、韩国城和小西贡，到处都是大量空置的店铺。”

现在的旧金山唐人街虽然还有一些关闭的店铺，不过，自疫情结束尤其中国防疫政策调整后，街上的游客慢慢多了起来。

十九世纪中叶，在鸦片战争和加州淘金热的双重作用下，中国南方不少移民以劳工身份进入美国，在旧金山市中心形成“唐人街。绝大多数移民来自福建和广东。当时华人社区备受歧视，华人群体被迫失语。加州摄影师亨利·克纳普《唐人街》摄影集展现了吸食鸦片的华人形象，迎合主流群体，充斥种族偏见。

加利福尼亚州位处地震带，1906年，一场大地震诱发了旧金山多处燃烧大火，破裂的煤气管道让火势蔓延。唐人街被毁，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在大火后的重建过程中，排华运动来势汹汹，旧金山市长企图将华人转移到城南，建立新的华人聚居区，媒体报道“不会再有唐人街了”。《排华法案》颁布，外迁唐人街形成大地震后一股波及全美的舆论压力。正当人们普遍相信市中心的华人社区将走向灭亡时，令人惊讶的是，一贯温顺容忍不善表达诉求的华人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与旧金山当局抗争。

华裔商人带头努力实施重建；华人呼吁，以在芝加哥和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上展览的中国建筑为原型，在旧址重建唐人街，改变“贫穷”“道德沦丧”“病源地”的恶名。华人学会了用宪法与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地震后，清政府对海外华人的关切程度异乎寻常，积极捐款，派人了解处境。

唐人街街景

在各方努力之下，大地震后的第一个中国春节，新兴华人社区在原址重建。新的旧金山唐人街建成后，居民和当局都希望把它做成一个兼顾生活和旅游的地方。这就有了唐人街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学者伍斌将其总结为：“房产所有者、企业主、建筑师都认可将唐人街建成一个有中国风格、整洁繁荣、能够吸引游客的华人聚居区。为了实现目标，他们将宝塔式的屋顶和其他东方情调的图案融入传统西方外墙来营造‘东方’景观。”

红门黄柱，更为宽阔的街道、更为完善的污水和垃圾处理系统，成为今天的唐人街。

一个唐人街的多重世界

一个旧金山唐人街，在不同人的眼中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将不同人的描述拼在一起，似乎可以拼凑出唐人街的多重世界。

美国人Grant有一个中文名字“贺天仁”，他在距旧金山车程一小时的奥克兰县长大，从小对中国文化感兴趣。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他被公司调去山东省工作，后来还在广东顺德的一所外国语学校当过外教老师。回到美国后，他仍和中国朋友保持密切联系，一年前注册了微信，背景是那所外国语学校的校门，微信签名“我爱中国”。贺天仁不会说普通话却擅长粤语。闲暇时，他常坐在花园角广场的长椅上外放粤语歌跟着吟唱。他是香港歌手杨千嬅的忠实粉丝，打算去看九月份陈奕迅在旧金山的演唱会。

美国人Grant

疫情发生后，贺天仁主动报名参与唐人街街区的“社区大使”计划，主要任务是维护社区安全、引导游客游览。他穿一件黑色短袖，上面印着中文“为这里好”，他还会随身佩戴在唐人街购买的玉佩。贺天仁在顺德教书时曾去过六次香港，“我觉得唐人街和香港更像。”

美国女孩凯瑟琳曾在中国的四个城市生活过，还骑行穿梭过中国的几十个乡镇。她希望以拍摄骑行中国的视频来“向大家展示最真实、客观的中国”。2022年11月，凯瑟琳发布了一条视频《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到底有多像中国？》。在视频里，她品尝中餐，认为“唐人街似乎在近几十年间进化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菜系，和中国大陆的中餐不一样，很美味”她还提到“整个社区的文化氛围很像（中国）东南部城市的老社区”。她拍摄下在花园角广场跳广场舞、下棋、弹琴唱歌的华人大爷大妈，这样的生活气息是凯瑟琳眼中整个唐人街最像中国的一部分，“大爷大妈是中国公园的灵魂。”

华人艺术家叶黄嘉雯收集了20个在旧金山唐人街长大的移民的成长故事，并以此为素材出版漫画《生机与当下：旧金山华埠和马尼拉镇的文化归属感》。疫情之下，令人恐慌的言论和攻击迭起，叶黄嘉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予以回应，用真实的故事让人们铭记：“华埠的真实性、地理位置、适应力、多样性、历史以及其艺术和文化对湾区和美国华裔的重要性。”

20个讲述者最喜欢的活动之一是去德顿街购买杂物，他们还喜欢聆听花园角广场的音乐声、参与农历新年节日和游行等等，这些都让人们感到“这条街散发的能量”和“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对讲述者来说，唐人街俨然是家乡的凝聚，最温暖的避风港。漫画的最后一格写了几行大字：“无论我走到哪里，在探索世界的时候，旧金山华埠永远是我的家。华埠永远在我心中。”

《美国唐人街：五个社区的人民历史》一书的作者 Bonnie Tsui 认为，唐人街社区值得所有美国人的支持，无论他们属于什么种族。“唐人街一直以历史、文化和重要的连续性为特征。这是一种怀旧，一种浪漫，但也非常实用。唐人街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多样化的社区，它服务于所有的族群，不仅限于亚裔。”

结尾

时间过去了100年，美国唐人街诞生的缘由被人们遗忘，与之相应的是全球华人迁移，世界各地陆续诞生了新的唐人街。这样一种以华人海外聚居为特征的场所形态，还有存续的必要吗？它能够代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转型吗？

“旧金山唐人街始于华人迁移，成型于文明，自发形成街区；以方言、血缘、行业、同乡为依凭，缔结成多种互助组织。”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林玮副教授总结道。

如今，唐人街的街巷似乎不那么像中国城镇，也诞生了独属于自己的餐饮风格、文化特色。它见证了地理变迁、人世更迭，记录了美国逐渐走向开放包容、同时经济起伏的过程。“在通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路上，唐人街是永不消退的文化符号。”

参考资料：

[1]孙璐,韦云杰.美国唐人街文化表征的历史流变研究[J].贵州民族研究,2023,44(03):140-146.DOI:10.13965/j.cnki.gzmzyj10026959.2023.03.022.

[2]伍斌.劫后重生：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后唐人街的原址重建及其意义[J].世界历史,2021(05):5-21+160.

[3]林玮.唐人街：飞地、景观，抑或新的全球化典范[J].中学生天地(B版),2022(10):54-57.

[4]Witness recounts horror of stabbing at S.F. Chinatown bakery

https://www.sfchronicle.com/sf/article/sf-chinatown-stabbing-18124555.php

[5]Disaster in New York's Chinatown: No Tsingtao b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