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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维利里奥|速度、身体与城市空间
法国《世界报》(Le monde)报道,法国哲学家、文化理论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先生于2018年9月10日因心脏病逝世,享年86岁。据他的女儿透露,按照维利里奥此前的意愿,葬礼已经以极其低调的形式在9月17日举行。这真是维利里奥一贯的风格。他生前行事即是如此,从不愿过多谈论个人经历,以至于我们今天从留存下来的资料中,只能略窥他的基本人生轨迹。与此相反的是,维利里奥却非常乐意就自己的思想和理论接受访谈和对话,不断和访谈者进行辩难、争论,并且留下了大量的访谈资料。
可以看到,维利里奥很少谈论自己的生活,却非常乐于向世界发出自己的理论声音,尽管这声音有如枭鸣,并不悦耳,满是挑衅和激进的论断,并留下了大量争议。在维利里奥发出的声音之中,虽然覆盖了诸多领域,最引人瞩目的显然是他对于“速度”问题的聚焦。这一探讨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21世纪,在此期间,维利里奥一直在指出,速度不单单是一个物理变量,而是从根本上影响了我们的在世体验。我们且以“速度”这一问题入手,切入维利里奥庞杂思想版图中的一个侧面,做一个简单总结。因为它着实呼应着今天的城市生活,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法国哲学家、文化理论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关于速度:不要为阻隔的消失而欢呼
在今天,我们仿佛每个人都在直观地感受速度,我们所能获取的速度越来越快,无论是汽车、高铁和飞机的运输速度,还是电视、手机的传输速度,但是,我们如何来通过维利里奥的视角来理解“速度”问题,尤其是今日的速度,到底对我们自己产生了哪些切身的影响?
我们首先会发现,维利里奥并不执着于讨论“速度是什么”这种概念性问题,更并不是重新定义或者修改这个词汇的物理学内涵,而是要用这个概念作为一个分析工具,去考察“速度”在当代社会中构建出了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从而去解读当代社会。“速度”自身的定义并不会使这一问题在当代社会中别具关键作用,其重要性来自于“速度”的形态变化和量值变化,因为“速度”在现代社会之中获得了极其多样化的形态,并臻于惊人的量值。今天的我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速度现实”,而这些速度现实又返而冲击着当代社会,其中的每个人对于外部世界的体验都会因之而改变。
为了更好地理解维利里奥对速度的讨论,我们先要从身体和空间的关系入手。就目前而言,地表空间是人类身体生存其中的唯一的真实空间。这样的空间对人类而言,一方面,它养育了人类,人类赖之以存在于世,它提供了人类生存、行动的场所,以及各种资源的来源;但是与此同时,空间也给人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因为地表空间的广袤面积和复杂的地形,使不同人群互相分割,成为一种交流和运输的阻隔。因此,人类在自身发展的历史中,也同样致力于通过利用和发展各式“载具”,跨越地表空间的障碍,从而使得物的运输和人类的交流更为顺畅和便利。
在工业革命后,技术发展,人类跨越空间阻隔的能力不断增强。一方面,运输领域里,高铁和飞机这样的一般载具使得人类的移动能力大幅提升,我们可以做到数小时内环游地球一圈,另一方面,传输领域里,在互联网和卫星电视发明后,它们虽然没有运输任何真实的身体和物品,但是,它们使信息传递接近光速,因而以一种“实时”的方式使地球上任何两点之间互联、互动。也就是说,“视听载具”和汽车和飞机一样,也是一种“载具”,更是因为其瞬时传导,可被视为一种最终极的“载具”。各类“载具”的速度在提升,地理阻隔实际上越来越少,所带来的一个直接效应是地表空间因之而转换。
当高铁、飞机这类载具能够使我们数小时内周游地球,当我们开始以网络这样的“视听载具”以“实时”传输音像和信息,它标志着人类经过“载具”所能获取的速度已然越来越快,甚至无限趋近于光速这一极限。但是,相对而言,地球的表面空间实际上是有限的,随着“载具”速度的不断提升,相形之下,我们的“空间”就处于“收缩”之中,更极端地说,在一种实时传导的条件下,空间实际上已经形同于”消失”。然而,在这种空间临于“消失”的关键节点上,维利里奥警告我们,千万不要为这样的阻隔消失而欢呼。这实在是令人费解。阻隔消失,运输迅捷,传导便利,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维利里奥认为,恰恰未必。
关于身体和空间:对所停留地的一切熟稔了,才构建起与存在物的关系
我们的身体和它所处空间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驻留。就像维利里奥的老师、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曾指出的,通过一种长期的经验的“沉淀”,身体和其外部空间才能构成一种“系统”,或者如中国学者张祥龙说,在这一条件下,身体和它扎根的外部空间形成了一个“场”,身体所在的空间就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地点”,而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场地”。在这个”场”内,我们对周围环境的“了解”,不是建基于某种客观性的知识,而是一种身体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的“情境性”。
比如,当一个人长期住在一个房间里以后,他需要去取他经常使用的、房间里的某个物体时,只要经过一种意向性的牵引,手就直接可以伸向那个物体的准确位置,既不需要经过事先的“寻找”过程,也不需要经过具体数字坐标的“丈量”。当我们说,这个人“知道”这个物体“在什么地方”,并不是说,他知道这个物体离他自己的“客观距离”是多少,而是说,他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不经任何思考就可以“抓取”到这个东西,而不必每时每刻都需要对这些物体进行重组和综合。对牧人来说,草原就是一个“场地”,他不需要工具,轻易就能辨明回家的路,而一个城里人,被放到一个草原里,就会迷路。同理,城市里的人,当他们自豪于自己曾飞行过、旅行过几十个城市和国家,而其实这些城市和国家对他们的身体而言,不过就是些“地点”而已。
维利里奥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来自梅洛庞蒂的视角:“场地”能够形成,恰恰就是因为地球重力施加于我们的身体,束缚了我们任意行动的可能,造就了地球环境中种种存在物的固定性或速度的有限性,在此条件下,身体长期以来对自己所停留的那个地方的一切方能熟稔,人类才能构建自身和这些存在物的关系,即能够稳定把握到这些存在物的重量、意义和方向。可以说,正是借助于行进中的疲劳,对人类而言,整个可感的经验世界才被赋予一种尺度、一种真切特质。因此,我们对空间的感受、对于时间的感受,实际上都因不同条件下的身体体验而存在差异,只是我们浑然不觉而已。
一旦我们获取“高速”,重力条件实际上就被大幅度地改变了,甚至被取消了,或者说,“场地”就被从根源处篡改了。它最终的效应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我们会发现,今天,高速情境,无论是高铁、飞机这样的高速运输,还是手机网络这样的即时传输,都会使我们的切身感受经历种种“变化”,而这些变化也将生动说明,维利里奥的理论何以到今天还具有生命力。
关于今日城市生活的种种:“远”不再挂钩于“远”,“近”也不维系于“近”
经由维利里奥文本的启示,我们可以在今日城市生活中找到种种上述“变化”的实例。
一个典型实例就是城市中“地形记忆”的丧失,在今天的城市里,这早已成为普遍现象。在低速时代,人类对事/物的感知是“切近”的,也是“在域”的,人们借助于事/物与其所在地点之间的关系,才进而在自身的知觉中把攥住此事、此物。但是,在普遍“加速”的当下,无论是地理地貌、城市外观的快速更迭,还是现代人口的流动性普遍加强,在人们的知觉之中,事/物与地点之间关联越发趋于松脱。比如,在今日的大城市,交通枢纽和核心区域必须遍布各种指示符号和路牌,否则,身处其中的人会随时迷路,而路牌这样的“符号体系”,和城市环境并无本质性关联,此种“无意义符号”之所以全面入侵,就是因为人们对城市环境已经丧失了地形学记忆,而只能借助于指示性的抽象符号来把握方向。
此外,城市之中,我们以往感受空间,是以自身身体所处的区域为基准的,离自身身体越近,往往自己对这种空间感受会越强烈。时间感也是如此,它建立在某种“本地化”感受的基础上,自己所住区域的形貌变换往往最能催动自己对时间流逝的感受。我们感觉它“远”,就是因为它离我们的身体远。但是,在今天,就空间而言,空间感受将不再以物理距离的远近为衡量标准,“远”的感受,不再挂钩于空间距离上的远,“近”的感受,也同样不维系于空间距离上的“近”。
就这一点而言,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维利里奥文本中常说到的空间感颠倒。比如,从上海到昆山,因为高速铁路的通车,我们只需要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即可抵达,而从上海的市中心到郊区,因为不同的速度条件,却需要两个小时。昆山到上海,和上海市区到上海郊区,在物理空间上哪个更远,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对我们的身体而言,上海郊区和昆山,到底孰近孰远,却可能恰恰相反。我们对于“远”和“近”的空间感受显然在此发生了“倒挂”。
这种“倒挂”更进一步,就是更为极端的实例,即今天在网络瞬时传导的高速下,“友人”的定义已经修改。因为互联网带给我们的光速传导,以往,亲人、亲戚既意味着“身边的人”,也意味着“最亲近的人”,但是在今天,我们感到和亲人、和亲戚没法沟通,却和某个论坛、网站或者来自“微信”的“网友”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曾经,所谓的“朋友”,至少意味是在物理层面是切近的,或者说,至少是常常“见面”的,但是现在,我们和很多所谓的“朋友”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但仍可在虚拟空间中互相引为知己。我们和远方的人更亲近了,却和身边的人更加疏远了。感情上的亲近,和真实空间的距离切近之间,已经发生了分离。
凡此种种,我们看到,城市中的在世体验,是和某种特定速度的语境联结在一起,一旦这种语境发生质变,成为另一种高速语境甚至“光速”语境,身体的感受就截然不同。尤其是,当今天移动互联网普及,瞬时的、无地点限制的传导如此普遍,在世感受的重组将更为显著。当然,这些新感受多大程度上值得信赖,维利里奥并不乐观,他显然更信赖一个基于“场地”这样的稳定环境下所构织出来的体验。即便如此,维利里奥的警告已然击中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为鲜活的感受,而如果考虑到,这样的判断,实际上是来自他二十年前的文本,这更是令我们惊诧于他的远见。无论我们同意与否,我们都无法回避他的声音。
谨以此短文纪念保罗·维利里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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