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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戴海斌:记与荣华老师“文字交”的几个片段

戴海斌(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2023-09-25 11:07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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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张荣华老师没有一面之缘。我是通过读他的书和文,走近他的。读研究生的时候,《康有为全集》十二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齐,是近代史学界的一件盛事,“张荣华”与姜义华先生共同署名“编校”,我才注意到复旦有这一位老师。约在同时,还在复旦历史系读书的张仲民兄来北大开会(某一届“两岸四地历史学研究生论文发表会”?),此前我们在网上论坛“近代中国”相识,这也是第一次线下见面,他聊起本校本系的老师们,如数家珍,专门提到“张荣华学问很好”,但“基本不出来”、“非常之低调”。这也给我一个特别的印象。此后陆续读到一些荣华老师的文章,又专门去找以前发表的文章,发现真的“不多”,而且几乎都(只?)发表在《复旦学报》上,此外便很少有关于他的学术信息,“低调”一说,不虚传矣。有几篇文章如《严复的“运会”说与文化观》(1991)、《“函夏考文苑”考略》(1993)、《振华公司内讧与康、梁分歧》(1997)、《康有为对戊戌变法的一项否思》(1998)、《章太炎与章学诚》(2005),我很喜欢,反复读过几遍,这些文章处理的人物都是讲近代历史绝绕不过去的巨型精英,讨论问题则生面别开,既能谈玄,也能考实,总归引人入胜。当时读书随性,未必有何“真赏”,能品出多少“妙味”,只是隐隐感觉这位低调的老师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

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

一次,我在一本偏僻的资料书中偶然读到荣华老师一篇很不起眼、也不长的文章,即《钱玄同的名、字、号》(见《近代史资料》总123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当时大受震撼,用俗词形容,大有骇其浩博、舌挢不下的意思。钱玄同是“文人狡狯”的近代典型,一生不同时期择取的名、字、号纷繁复杂,“数目之多,并世似无出其右者”,但各种有关钱氏的年谱、传记、研究著作多是避而不谈,或语焉不详。这篇文章则迎难而上,全盘梳理了钱玄同一生取用过的名、字、号近五十个,不仅考察其取名、改字、择号的变化节律,清晰概括为四个阶段,而且追索这些名、字、号的内在涵义,为后人理解钱氏思想、学说、人生观念变化轨迹开启了一扇窗口。这一工作,实际建立在对钱玄同日记手稿影印本(当时《钱玄同日记》点校版本尚未出)以及其他书信资料的通读基础上,大匠运斤,举重若轻,非大手笔不能办。

因为自己的研究需要,我又拜读利用荣华老师编校的《康有为来往书信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对他的文献史料功夫有了更深一层体会。这册超过九百页的大书,照录康有为往来通函九百一十八通,按其“编校说明”,“因豫《康有为全集》编校之际,留意集腋拾遗,比年搜剔裒聚,整理排比,都为一集”,可知经过长期的准备,难得的是,整理与研究结合一体,凡文本比勘、系年考订、专名笺释,语境廓清,书中正面处理的大小问题无数,而多能推究情实,断之以据,给予读者莫大便利,证明“本集编次非仅搜剔掇拾,而集识辨、考证、校勘于一体,用力于史源之澄清”绝不是一句空话。(当然,不是说荣华老师的整理工作是不可议的,后来也有论文指出集中若干“编注疏失”,见王晓东《〈康有为与黄节〉当为〈康有为与于式枚〉考》[《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但该书之于康有为研究史料的集大成意义,是不必讳的。)

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

2010年后,荣华老师开始在《上海书评》(最初为《东方早报》副刊)上发表史学评论文章,借了这一方新天地,我又领略了他学术个性中犀利爽快的另一面。《梁谱长编整理的退步之作》(2011)、《康有为为何在美洲变身党魁》(2018)、《“引狼入室”还是古典新绎?》(2020)诸篇,皆读之神旺,为感快意者累日。虽然写作数量还是不多,但偶一出手,便自惊艳。邹振环老师说,“他撰写的那些见诸报端的书评,用词尖锐锋利,从无大而化之的评论,给我们这个时代保留了什么是写书评的另一种标准”。(《斯文荣华》)荣华老师强调史学研究是需要耗费“大力量”的“大工作”(胡适语),非通过一番“博综广采、索隐疏证”的艰辛劳作,很难真正见功,而“在缺乏前提准备工作的情况下,似不应率尔灾及梨枣”。我觉得,从此一学术理念出发,我们所见到的荣华老师文字事业的两面,无论沉潜内敛、深水静流的文献钩沉,还是霹雳雷霆、锋芒外露的史学批评,其实是逻辑自洽,合二为一的。

2016年春季学期,我进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工作,与荣华老师成为同事,遗憾的是,始终缘铿一面。此前我刷“豆瓣”,在“荣华哥同好会”小组看到过学生整理的“中国近代学术史”第一讲、 第二讲“课堂笔记”(2012),这是他给历史系本科生开设的课程,“一直旁征博引,一直言辞优美”,有很吸引人的地方。我到复旦第一学期,查到荣华老师正好开“中国近代学术史”课,一下动了旁听的念头。开学第一课兴冲冲跑去教室,等到的却是空荡荡的讲台。后来我从荣华老师的学生处了解到,他病了,而且似乎很严重,已经入院了。我当时想,等荣华老师病好了,还有见面机会。但没想到,荣华老师一病后,没有再回学校,而且不久后即办理退休了。

“豆瓣”网站“荣华哥同好会”小组

2020年4月,我在《上海书评》((此时已转为“澎湃新闻”的线上栏目))上读到荣华老师的书评新作《“引狼入室”还是古典新绎?》,所评者是一部新出版的关于晚清戊戌政变原因新探的著作。我也刚好读过,且有一些感想。荣华老师书评仍旧是锋利鲜明的风格,剖决曲直,痛击要害,毫不假借,而且从贯通的视角出发,用其熟稔的“古典”资源来考察和检讨近代人的思想行为逻辑,可称匠心独运,书评指出“书名也颇惊心动目,然而内容远不足称新探,且处处强作解人,以臆测代言‘失落的真相’”,颇道出吾辈心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我读后即刻转发,并发了一条朋友圈:“真鞭辟入里。碰巧也读了此书,而且起了冲动,打了几天腹稿,如今可以不作矣。”(2020年4月11日)同时,不禁旧念泛起,想向荣华老师请益的冲突越发强烈了。当天,想办法找到了他的电子信箱,心意忐忑地发了一封信:

荣华老师:

您好!冒昧去信。我是戴海斌,自到复旦历史系工作后,因为自己疏懒,再加各种不巧,一直没有机会向您请益,实有愧。此前一直拜读您的著、编各作,深得教益。近在澎湃上读到您对《引狼入室》的书评,真鞭辟入里(此书我也刚好读过,也有很多同感),所指示“古典新绎”之说,给我很大启发。

我去年出一小书《晚清人物丛考》,一直想呈赐正,或请您掷下一方便接收的地址和电话,以便寄呈,可否。

请原谅我的冒昧。疫中,敬祈珍摄,祝一切安好。也盼望今后能向您多多请教。

戴海斌 上

(2020年4月11日)

2020年4月11日微信朋友圈

让人惊喜的是,荣华老师第一时间即给我回信:

海斌老师好!函示敬悉。曾拜读您的晚清史实考证大作,十分佩服。我没写出啥像样的东西,确实才疏学浅,近几年一直在大病中,眼下稍稍缓过神来,仍在乡下亲戚家调治。近期要去系里办事,行前一定连[联]系您(我手机号:略)。或者方便的话,直寄我原住址,我叫人去捧回。(地址:略)。即颂 近祺!张荣华

(2020年4月11日)

回信语气周到,态度谦抑,片言中自有一种风度。当时正是上海人因疫情“闭门不出”的最初几天,形势已不容乐观,但我还乐观地期待不久后即能够重新自由活动。我想把自己的新书快寄给荣华老师,请求赐正。

张老师:

您好!示复敬领。此前也听说您身体不是太好,病后调养需要时间,请您多多保重。

如果不会给您造成额外麻烦的话,我近日即寄小书至所示住址,可否。

现在疫中,学校也一直没有恢复正常秩序,至今未有复学通知。我住学校还比较近,如果有什么需要,能效劳的,可吩咐。您现多注意身体,免奔波之劳。也希望今后有机会向您请益。即颂

春安

戴海斌上

(2020年4月11日)

当晚,荣华老师回复了一条短信:

一时忘了现状,多谢提醒,眼下不见面、不寄书,待出行无阻时联系。 保重!ZRH

(2020年4月11日)

形势变化迅速,无论“见面”、还是“寄书”都已不可能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失败。这次荣华老师回信,署名用了拼音首字母连写,这或是他习惯使用的一种落款法。

上海的疫情形势一晃数月,直到下半年才渐有松动,逐步恢复旧有秩序。新学期开学后,我想到约而未果的上次尝试,应该续作下文。9月中旬,向荣华老师又发了一封信:

张老师:

您好!久疏问候。近拜读“中兴”一文,追源溯流,还其本原,大获教益。

前欲呈寄小书,因疫情未果,如方便,近日寄送前赐地址(下附:略),请您指正,可否?

目前疫情尚未完全结束,也请您多多保重。敬颂

大安

戴海斌上

(2020年9月14日)

按“中兴”一文,是指《“中兴”之义及“同治中兴”命名之非》(《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0年9月14日),起意写信的契机,缘于荣华老师发表的新作,而这一篇文章也是他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文字。他精细考辨“中兴”一名的本义及其在近世被“泛化”和“滥用”的各种情形,借引章太炎《正名杂议》“实异者无郵,而名通者受诮”一语,说明历史万象中一种现实悖论——“有名无实的事物,往往因有名而被附会实之,有实而无名义则遭受忽视,虽有而若无”,读后令人深思,吟味久之。

张荣华:《“中兴”之义及“同治中兴”命名之非》,《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0年9月14日

荣华老师先后两次回信:

戴老师好!示悉,谢谢!一定细读大作!即颂研安  ZRH

(2020年9月14日)

海斌兄鉴:顷接快递送达的大作四册,多谢雅意,一定认真学习。 ZRH

(2020年9月15日)

我把自己的几种小书寄出,题款:“荣华老师赐正”。在当下环境下,赠书行为多有学术社交应酬的意味,名义上求为“赐正”,实际绝不易得。但我期待并且相信荣华老师会给出切实的批评。

张老师:

您是我尊重的前辈。小书谫陋,请多教正。若能有赐一二文字批评,则更幸甚。敬祝

台安

海斌上

(2020年9月16日)

所谓“小扣则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不久,荣华老师复我一信,即提出非常细致而有针对性的意见:

海斌兄好!刚才读尊编《袁昶庚子日记二种》附录行略一文,对46页倒3行标点有不同看法:“以朱子朴实、闇修、安定、明体达用为教”,似宜作“以朱子朴实闇修、安定明体达用为教”,胡安定也是宋代名人。47页第11行“……在芜之武弁领之,训练以镇市区”,似不宜于“领之”点断,在“训练”下点断显得通顺。首页袁氏小传似宜添其号“芳郭钝叟”,《于湖小集》即署此号,以前阿英编《中日战争文学集》摘录其作,即因不知“芳郭钝叟”是袁昶而误作“《于潞小集》”。冒昧打扰,见谅。即祝研安!ZRH

(2020年9月18日)

“行略”一文,是指拙编《袁昶庚子日记二种》(“近代中外交涉史料丛刊”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附录之《太常袁公行略(刊本)》,所指出两处标点错误,均极是,尤其不解“安定”为人名,是一硬伤,是我学养不足,而像荣华老师这样于经学、古典腹笥渊博者,无烦检索,一望便知。提示袁昶别号“芳郭钝叟”,则解决我的知识盲区,来信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不经意间又供给了一个有趣、有意味的学界掌故。惭愧之下,也更知道史料整理不易,片言之赐,皆事师也,当为率尔操觚如我辈者戒。

张老师:

来函指正,均极是,感谢感谢!自己学养不足,整理多有错漏,得方家赐正诚幸事。

袁昶号“芳郭钝叟”,也是我新得到的知识,原来翻阅袁集全未注意及此。

仍请您多多批评。顺祝

研安

海斌敬复

(2020年9月19日)

(清) 袁昶撰, 戴海斌整理:《袁昶庚子日记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可惜,我没有再向荣华老师当面致谢、再度请益的机会了。我终究没有见到荣华老师。在熟悉他的师友描述中,他是一个十足“腼腆”、“沉默寡言”、“贴着墙角走”的人,“讲课时总是低着头,极少与学生有眼神的交流,声音很小,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是在自言自语”,“面对面的聊天,他经常是沉默的时间居多,聊天时眼睛大多不看对方,交谈多不是很顺畅”……我不知道,也很难想象,同样有些“社恐”的我,如果真的面对面见到荣华老师,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也许,相见不如怀念。在著述文字中、在论学书信中,我有了一个我所理解的“荣华老师”,这就够了。他总是会在那里,就像以前一样,无声地引导我、提醒我、鞭策我,这就够了。

愿荣华老师安息,在彼岸与学问同在,得到永久的宁静。

(2023年9月11日,草于复旦光华楼)

    责任编辑:彭珊珊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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