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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井下矿工到都市白领,一个学渣的“升级”之路

2023-09-19 12: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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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职 业 故 事 -

从2009年到2023年,从磁县到北京,我完成了从一个井下“黑领”向都市“白领”的升级,这一路的升级,从“地下”升到“天上”,充满了心酸和艰难。

2020年的秋天,枫叶泛红的十月,我带着女朋友回到磁县老家见父母,顺便去我原来打工的煤矿看了看,原本热闹非凡的矿区小镇,早已人去楼空,一排排的楼房静静地立在那,看着这被废弃的矿区,我很庆幸当初的选择是明智的。

子承父业

我是个90后,一个土生土长的磁县峰峰矿区人,父亲是个煤矿一线工人,就是井下挖煤的,母亲是个农民,自己操持着家里的一点口粮地。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家里人口多,我们又要读书,自然花费就大,好在父亲在煤矿干活挣得多。

父母没念过多少书,对我们姐弟几个的学习并不重视,姐姐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我和妹妹初中毕业时没有考上高中,父亲让我在市里的中专学校学习采煤技术,以后就在煤矿工作,不但离家近,而且钱挣得多。

磁县原本是个煤炭资源型城市,以前,县里大大小小的煤矿很多,由于煤炭行业比其他行业挣的都要多,吸引了大批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加入其中。

2009年,中专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煤矿工作。到煤矿上班第一天,我领到了工作服、安全帽、手套、头灯等等一系列工具,班长还安排一个老师傅带着我。

第一次下矿井,我吓坏了,从竖井坐罐笼开始,罐笼有点类似于电梯,但是不是封闭的,是开放式的,当它载着我们快速下降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耳边有呼呼的风声,眼前越来越黑,那种压抑黑暗的感觉让我呼吸越来越快,我本能地闭着眼睛,紧紧抓着把手。当罐笼到达井下平行的巷道后,我们又坐上地下小火车(一种极其简单的井下轨道交通工具),到达一个狭窄的巷道,向前走几百米,终于到达了采煤工作区,整个过程需要一个多小时。

那个带我的老师傅,已经在井下干了好多年,他告诉我:“咱们已经在地下两百多米了,第一次下井的人都会害怕,慢慢地习惯就好了。”他还特别跟我强调,在井下做任何事都不能一个人。虽然下井前,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到了幽暗、封闭、潮湿、闷热的井下,内心还是很震撼。

然而,就像我母亲时常说的那句话一样:“人呐,只有享不了的福,就没有受不了的罪。”仅仅一周后,我就适应了这种恶劣的工作环境。

井下清理坑道(作者供图)

我们井下工人的工作,就是在采煤作业面装上炸药,炸药崩下来原煤后,我们再装到运煤车上,由运煤车送到皮带溜子(传送带)上把煤运到地面,井下作业是三班倒。刚开始的时候,不太熟练,别人装两车煤,我才能装一车,一个班次只能挣一百多,渐渐地干活越来越熟练,再加上煤炭的行情特别好,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挣六千多。

井下工作非常累,而且非常脏,每天下班,我们贴身穿的衣服都湿透了,脸被熏的比黑人还要黑,每次升井回到地面时,如果不说话,别人根本区分不出来我们是谁。

升井下班(作者供图)

我工作的煤矿是个私营企业,煤矿的工作环境和设施都要差的多,地下的危险无处不在。比如,一些废弃不用的巷道长期不通风,里面严重缺氧,不了解地下情况的人,误闯进去很容易缺氧,还有塌方、透水等危险情况,一个人是应付不了的,一线的矿工在下井时都需要互相照应。听老师傅们说,矿里以前出过塌方和透水等严重事故,我比较幸运,在矿里工作的两年里,没有发生过大的事故。

但是,我经历过一次小事故。2010年,我进入煤矿工作的第二年,那天我们在井下放完炮,硝烟散去之后,开始装煤,炮爆炸后把一块顶板炸松动了,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声音,顶板上的煤掉下来一些,把在我身后离我一米远的工友砸倒了,幸运的是,掉下来的煤并不多,而且他戴着安全帽,工友受伤不严重,升井后被送往医院了。

那次我真是吓坏了,下班回家之后还心有余悸,夜里被噩梦吓醒,梦到我被埋在井下了。没办法,第二天照常下井挖煤。

同一年,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女孩和我是一个村的,比我小两岁,没念过什么书,更没有工作,在得知我在煤矿干活一个月能挣六千多后,很快就同意和我结婚了。

然而,好景不长,2011年,国家开始整治小煤矿,我们矿上的采煤量开始减产,效益开始萎缩,我们矿工的收入自然也跟着大幅度减少,从每月六千多降到三千多,这对于我们所有矿工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对我们来说,之所以选择下井挖煤,就是因为这行挣得比其他行业都要多,如果钱赚的不多,谁还愿意在井下玩命呢?

对我的影响则更为严重,收入减少之后,生活水平大不如前,媳妇很不满意,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因为一点小事吵架,终于在吵了两个月后,媳妇提出离婚,无奈之下我只能同意。

那个时候,煤炭行业已经日薄西山了,对我来说,失业是迟早的事,与其等着被淘汰,不如早做打算,下定决心后,我就从煤矿辞职了。

失恋又失业,我一个人独行在黑暗的世界里,茫然且看不到光明,因为我的世界既没有了太阳,也没有了月亮,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间清闲下来,我还觉得不太适应,晚上依旧会像往常一样,在该上夜班的时间点准时醒来。一时间,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天天在家待着,父亲看不下去了,整日的愁眉苦脸,比我这个当事人还着急,开始发动全家四处帮我打听哪有合适的工作。

姐姐听说我辞职后,特地来到我家,一进门还没坐下,就跟我说:“听咱爸说你不干下井的活了,你姐夫在北京一家大公司从事电脑行业,挣得不少,一个月六七千呢,不比你下井挖煤挣的少,要不你也去北京,跟你姐夫学学,以后也干他那个吧。”

我想了一下我现在的处境,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在家没什么合适的工作,于是跟姐姐说:“行,我问问姐夫,看看我什么时候过去合适。”

第二天,我给姐夫打电话,向他说了我的想法,姐夫说:“没问题,什么时候来都行。”

职业的升级

一周后的周末,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坐火车来到了北京。从小到大,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第一次出远门就到了大都市北京。

北京火车站(作者供图)

姐夫到车站接我,走出车站那一刻,置身于夜晚的北京城中,璀璨的霓虹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家乡的小县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一下子有点不够用了,站在车站出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从车站出来,姐夫带着我,先是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在八通线终点站土桥站下车后,又坐了半个小时公交车,最后又走了十分钟,终于到了住处,那是一个坐西朝东的三间平房,门是古老的两开门,一进门,打开灯,屋里很昏暗,红砖铺成的地面凸凹不平,两个卧室里只有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几张老旧的桌椅。

后来,即使姐夫兜里的钱宽裕了,他也舍不得租贵点的房子,把钱都攒起来寄回家给姐姐和孩子了。

姐夫和我是一个村的,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北京打工,上学时他和姐姐同班,那时他俩就开始谈恋爱了,当年他考上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姐夫大学毕业后第二年,他们俩结婚了。

刚毕业时,姐夫俩兜空空,厚着脸皮和父母要了点“救济金”,钱不多,所以只能租便宜的房子。姐夫在五环外的张辛庄租了一个平房,一个月房租才三百块钱。

张辛庄村子不大,在通州区的边缘,东接京杭大运河,叠了北京和通州区的一个双重郊区“buff”,与国贸、三里屯的繁华,天安门的庄严、神圣相映衬的,是村子的原始、落后,村里没有大型超市,更没有什么酒吧、夜店,却是挤满了行色匆匆的北漂人。

在北京安顿下来后,姐夫说:“我干的IT行业需要具有一定的基础专业知识,所以你得先找一个计算机培训机构,学习一下最基本的计算机知识,然后,我带着你实践个一年半载的,你就可以了。”

按照姐夫的建议,我在北大青鸟报名学习计算机技术,学费一万。和我一起培训的同学都是高中或以上起点,像我这样的中专毕业的不多,文化知识的欠缺,让我学起来颇为吃力,只能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时间,不懂的地方,就得向姐夫请教。

一年以后,培训结束了,我对计算机基础知识有了一些了解,不再是个小白了,通过姐夫的内推,我顺利成为公司的网络管理员,月薪2500元,有五险无一金。

我向姐夫抱怨:“这工资也太低了。”

“别着急啊,你这只是刚刚入门,以后我会告诉你怎么升职加薪的。”姐夫安慰我。

入职那天,办完入职手续后,我坐在工位上,看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有种“鸡犬升天”的感觉,以前在不见天日的井下,当个黑领挖煤,现在却来到大都市,在高高的大楼里,当起了白领。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只是,每天上下班时,北京的地铁让我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人山人海,每当看着汹涌的人群在地铁里摩肩接踵,我都担心自己的鞋被挤掉,在拥挤的车厢里,我连喘口大气都是奢望。

北京地铁站汹涌的人群(作者供图)

虽然在培训机构学习了基础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在实际的工作中还远远不够,当我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就晚上回家向姐夫请教。一年多以后,对于网络及其设备的维护、管理、故障排除等等一系列日常工作,我已经得心应手,偶尔遇到棘手的问题仍需要向姐夫求援。

渐渐地我也明白了,姐夫比我要高一级,他是运维工程师,而我,只是一个初级的网络管理员,IT行业最低端的人员。

网络管理员的工作并不忙,姐夫嘱咐我,在没活的时候要多学习有关运维技术的知识,这样工资才能越来越高。只是,对我来说,运维的知识更是要难得多。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读书时不吃苦,在工作时就得吃更多的苦。从事IT行业需要有一定的英文水平,网络管理员对英语的要求还很低,相对简单一些;而运维技术,对英语的要求就高了,程序、文档对于我这个中专毕业的学渣来说,根本看不懂,英语成了我向上升级的最大绊脚石,踢不开也绕不过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解决它。

为了能尽快地升级到运维工程师,同步提高自己的工资,而且在以后的工作中不至于处处掣肘,我在网上买了一本计算机专业英语教材,每天白天上班,忙着工作,只能每天晚上下班后,抽出时间来啃那本英语书,面对这天书一般的英语书,我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地背,而且是完全的死记硬背。

学历的升级

2014年,有关运维的知识,我已经掌握的七七八八了。那几年,公司业务扩张,需要大量的技术人员。我顺利地升级为运维工程师,工资也涨到了七千。一年后,姐夫突然跟我说:“你是个成手了,辞职换个公司吧。”

“为什么要辞职换公司?”我一脸的迷惑。

姐夫说:“在这,只有不断跳槽,工资才能不断快速上涨,在一个公司里同一个岗位基本不会涨工资的。”

我听从了姐夫的建议,开始在网上投简历,陆续地面试了几个公司后,我选了一个薪资待遇最高的公司,工资一万,只是离住处远了一点。网投的时候我发现,同样是运维工程师,大公司对学历的要求比较高,基本都是本科及以上,自然工资也会高。对于我这种野路子出身,且学历低的人来说,只能选择那些小公司。

这让我深刻领悟到,人生的分水岭是学历,没有这块基本的敲门砖,就不会有向上攀登的机会。为了摆脱自己“杂牌军”的身份,我开始报名自考本科,选了几所大学,咨询自考的相关问题后,选定了北京邮电大学,学制两年半。

自考本科课程(作者供图)

每天从公司下班后,回到住处,不看手机,不上网,只在网上学习学校安排的课程,大学的课程,对于我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学渣来说,每一科都是巨大的挑战,加之网络授课的局限性,每天上网络课要重复看几遍课程视频,才能勉强弄明白一点。

学校在每个学期都会安排作业,作业被要求写成纸质的,并拍照上传至学校网站。每学期课程结束后需要去学校参加考试,我基本没有哪个科目能一次性考过,仅仅英语这一科就考了整整六次才及格,从报名到拿到本科的毕业证、学位证,我用了四年的时间。

自考本科学位证(作者供图)

有了这个本科身份的加持,找工作时的选择性变多了,受到的歧视变少了。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先后换了几个公司,工资也是一路看涨,一直到2021年,我跳槽到了现在的公司,工资两万四。

我的工位(作者供图)

2020年春天,一个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商场的销售主管,和我是一个省的,我们对彼此都比较满意,经过半年多的交往,我们确定了关系,去年10月份,我们结婚了,由于无法落户北京,我俩选择在北京近郊怀来县买了一套房子。

我和姐夫曾经住过的张辛庄村,在2020年的时候拆迁了,平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楼,房租也不再便宜,我们就换了地方租房。而我,和女朋友确定关系后,就不再和姐夫住在一起,而是和女朋友租了一个房子作为在北京临时的家。

从2009年到2023年,从磁县到北京,我完成了从一个井下“黑领”向都市“白领”的升级,这一路的升级,从“地下”升到“天上”,充满了心酸和艰难。

但往日的落魄,是面对困难时的镜子,能够让我保持韧性。人生,唯有向上,才能一路畅行。

原标题:《从井下矿工到都市白领,一个学渣的“升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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