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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月:大观园里的“小甘草”

2023-09-18 17: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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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作者

钱杰

开始关注上麝月,还是因为第二十回里她那句懒懒的“没有钱”——

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玩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们玩玩去。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身边有这样一位心里明白嘴上利落、既忠诚做事又不张扬不矫情的女孩儿,谁不喜欢呢?

有口才有担当但又“笨笨的”

麝月一番话在情种宝玉听来,这“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哪能不萌生爱怜之意?便主动提出要给她做点服务工作,帮她篦头。

宝玉帮麝月篦头,其实完全可以跟“晴雯撕扇”等量齐观,也算得上是一个经典的红楼画面。巧的是,在这两个画面里,都只有三个人。除了男主角一直是宝玉之外,前一个画面里,女主角是麝月,晴雯插科打诨跑了个龙套;后一个画面,晴雯是主角,麝月陪衬。偏巧这两回又都赶上袭人身子不舒服,不在场。

在宝玉帮麝月篦头的描述后面,有一大段脂批: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出嫁,虽去实未去也。

麝月是袭人的得力助手。袭人不在,伊可补位。袭人嘴笨些,麝月却是个语言天才、吵架高手。五十八回里,袭人要教训欺负芳官的老婆子,便唤麝月道:

“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不负众望,拍马而出,两军阵前一大通贯口如行云流水;言语里左一个“老太太”、右一个“宝玉”,又似泰山压顶。真个是辩才无碍赛过诸葛亮、气势咄咄不让红卫兵,直骂得老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是个人才。

有才,但是轻易不外露,而是日常“恂恂如鄙人”。便可得始终。

七十四回,王夫人说袭人和麝月:

“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要知道《红楼梦》里常说的这个“倒好”,当然不是戏园子里叫的“倒彩”,也不是现在我们每于责备别人之前、顺口先来上的那句“你可倒好”,并且也不是如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还算可以”或“还说得过去”那种一般般的“好”,而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如五十五回,王熙凤议及宝钗和黛玉的理家才能,就给过一句“他两个倒好”的五星级评价,羞煞贾府一众须眉。

有本钱有情义但是很清醒

有人据此便认为麝月自是袭人的影子。这个看法不全对。

在荣国府,丫鬟分成好几个等级。这从她们的月例工钱上看得出来。第一等的是贾母房里的八个大丫鬟(袭人给了宝玉后,还剩七个)与王夫人房里四个大丫鬟(后死了一个金钏儿),每人每月一两银子。宝玉房里的大丫鬟晴雯、麝月等,每月是一吊钱。一吊钱也称一贯钱,一千枚铜钱,也就是一千文,一般折算起来能合一两银子,但有时候也合不大到一两银子。也就是说,每月一吊钱的晴雯、麝月,与袭人这种一两银子的,大致在一个等级上,略低一点。而像佳蕙等小丫头,每人每月就只有五百钱了。(见三十六回)

麝月最早在第五回与袭人、媚人(这名字只在这一回见过一次)、晴雯一起陪着宝玉出现在秦可卿处。她排在第四。此后,也一直是这样一个排名顺序。如果说,在宝玉的丫鬟团队里,袭人算是一个班长,晴雯是一个副班长,麝月就是一个排头兵。她们三个是第一序列。她们之后,才是檀云、秋纹、碧痕等。

第一序列中的这三个大丫鬟,袭人和晴雯的性格刻画得都很鲜明。相比晴雯,麝月身上,当然袭人的影子更多一些。她真心钦敬袭人,把她当成自己的领导、大姐、师傅。但她与袭人最大的区别在于,袭人有上位姨娘的野心和与之相匹配的城府、手段,她没有。

她喜欢宝玉吗?这还用问吗,大观园中,有哪个女孩儿不喜欢宝玉这样的多情公子?第二十回里,她有机会跟宝玉独处,本想跟宝玉“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可宝玉知疼知痒,表示更愿意为她篦头。于是,就有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的令人遐思无穷的唯美画面。突然闯进来的晴雯甚至为此还冷笑着泼了一点小醋:

“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

当然晴雯没有半点恶意,只是习惯性的牙尖嘴刁。而她的这点小醋一定会让麝月此时短暂的爱情幻想更加甜蜜。

但是麝月是清醒的,知道那“不是咱的菜,爱了也白爱”。

她不像袭人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当成宝玉的人。人家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所以有胆量与宝玉“偷试一番”云雨(第六回),也敢在晴雯跟前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和宝玉是“我们”(第三十一回)。更何况按照组织部的单子,自己还“列晴雯之后”。所以她对宝玉的那点情思不过是“事如春梦了无痕”,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她也就没有袭人上位的各种焦虑烦恼和晴雯因盲目自信带来的胡打乱撞自找倒霉。

是“荼蘼花”,更像“小甘草”

心静,人就显得格外通透、恬淡。搁哪儿都成,跟谁都行,变成个小可爱。

比如她的本分。大观园里有几个丫头是很不省事的。像迎春的大丫鬟司棋,竟得了个“副小姐”的称呼(七十七回)。而晴雯,那更把自己当成了“正小姐”。明白自己“身为下贱”宿命的麝月,眼瞅着晴雯那副“心比天高”的自己骄纵自己的小样儿,大概觉得太可乐,便笑她:

“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

五十一回

看到她没心没肺地撕扇子作乐,不禁劝道:

“少作些孽罢。”

三十一回

比如她的平和。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平儿知道晴雯的“爆炭”脾气,便没同她说,而只告诉了麝月。但晴雯终究知道了这件不体面事,也不顾自己尚在病中,抓住坠儿连打带骂,收拾得坠儿乱哭乱喊。麝月见状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

“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

五十二回

像谁?是不是更像平儿——平儿对凤姐动辄“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没有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等霹雳雷霆管理手段大不以为然,当面对凤姐说: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

再如她的中庸。还是拿她与晴雯比较。晴雯是一个做人做事爱走极端的典型。一个丫鬟,架子口气比小姐还大。这是她做人容易吃亏的地方。但她同样的气质用在做事上,就又成了一位追求极致的完美主义者。五十二回她病中勇补雀金裘这段,曹雪芹写得非常细致(亏他家是皇家织造出身,别人谁会知道这高档服装能如此织补法),集中表现了晴雯的勇和巧、忠和直,尤其是她的一根筋。这种人,易招“毁谤”而致“寿夭”。

而麝月的表现呢,她情知这衣服除了晴雯,谁也补不了,但眼见晴雯正在重病中,便先是安排一个婆子拿出去找人补,后又建议“明儿不穿也罢了”。看晴雯真的动手补起来,又那么较真儿,简直不要命了,便又及时叫停:

“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

——屡屡想敷衍了事,却都是出于她心疼晴雯的善意。

她的这种做事态度,大概不为我们充满进取心的现代人所欣赏,但却符合在当时那个年代占主流的“中庸”精神。这样的人无疑就来得长久些。

所以,她在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掣花签时,掣出的是“荼蘼花”。历代诗人以此花开花较晚,常把其看作是送春之花,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是也。又在那花签上题着四字“韶华胜极”。所谓“胜极”,并不是好事。胜极必衰,好便是了。故——

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

这段描写,伏的是麝月看到了贾府“三春去后诸芳尽”的结局、而她将成为留在宝玉身边最后的侍婢——尽管是“哭”而不是“笑”到了最后。

一枝“荼蘼花”能完全概括麝月的形象吗?我们统观其为人行事,却又分明觉得她更像中药中的那味“甘草”。中药配伍各有禁忌,唯有甘草跟什么药都能配合一起使用,能调和百药、解百药之毒。人群中凡被称作甘草的人,往往有特别好的人缘。百年前,民国时期,出过一位号称“文甘草”的做过行政院长的大人物,叫做谭延闿。南京中山陵“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那十几个颜楷大字,就出自他老夫子的手笔。

小小的、卑微的麝月,是不配与这些大人物相提并论的。不管你把她比成什么,她也只是那个大正月里在大观园怡红院自觉值班的小丫鬟——

空落落的房里,她独自在灯下安静地抹着骨牌玩儿,什么也不想。既不想自己是从哪里飘来的,更不想将来又会飘向何方,一任娇弱的倩影随着寒夜烛光在窗纱上摇曳。小主人宝玉体贴地问“怎么不出去玩”,她也只淡淡地回一句,“没有钱”……

原标题:《麝月:大观园里的“小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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