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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稿|群 青
作者:碎雪,一把钝刀。
群 青
早在半小时前踏入火车车厢的那一瞬间,我就闻到了这股味道——湿热的、烦躁的、混杂着体味的劣质纤维味道,如同盛夏闷在不透气的罐头里。这就是这列火车的味道,这味道铺在地上,悬在空中,顺着周身的每个毛孔往血液中钻,在身体里肆意叫嚣,舞而不下。我双眼发涩,脑袋不住地昏沉,望向窗外,这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上午。
随着火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站台上犹如死水般的人群漾起一丝涟漪。一会,这小小的绿皮火车涌进来一大批乘客,方言,孩童的哭声和母亲低低的安抚声就在这方寸之地乱成一团。就在这时节,那人猫到我身边的座位上,“这个位置就没人吧!”一口方言普通话,带着微微上扬的得意,未等回答,他便自顾坐下。
山,无穷尽的山。在这乏味单一的景色中我分出一点注意在那人身上。他早已在火车座位上酣睡,发出微弱的鼾声。在这即将转热的季节,一件暗色的大棉袄不合时宜地披在身上,棉袄左上方裂着一道口子,像一张大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此时阳光格外炽热,我得以仔细端详眼前这人。这男人头戴帽子,成色破旧,帽檐在眼睛上方投下淡淡的一道阴影。黧黑的脸庞上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深刻皱纹,即便是睡着,这些纹路也挤在一起,委屈的紧,让人无端想起海子诗中的亚洲铜。一张烟草熏成的深紫色嘴唇此刻和打鼾的频率一起,很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穿着最常见的那种蓝布衬衫邹邹巴巴地挤在大棉袄里面,演出一派不伦不类的景象。恰逢火车过隧洞,突如其来的黑暗将男人惊醒,他皱皱鼻子,用力揉了揉脸庞。于是我收回打量的目光,一时无言。
这人却不老实坐着,那件臃肿的棉袄不时挤占我这边的空间,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接着他又从随身带着的行囊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蓝色的大肚水壶,回过头张望两下,起身从座位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大肚水壶已装满水。这一来一回他彻底精神,转过大半个身子无声又好奇地观察起这一大车的人。
“零食饮料矿泉水,麻烦您腿收一下!”
“小同志,我要补票!”身边的男人招了招手示意,小车就在这儿停定。
“多补一站?一百一十八,微信还是支付宝?”乘务员手里开好单子,准备将票给他。
“咋就一百一十八了?你们可别欺负人!”他睁大着眼睛。
“票都是明码定价的,怎么会贵呢?”骤然拔高的音量让大家的目光都盯了过来。饶是乘务员如何解释这男人都不肯轻易相信。年轻的乘务员哪见过这阵仗,憋红着个脸只得把列车长叫来。
在列车长的再三保证下,这男人才半信半疑地从口袋掏出一沓现金,皮筋扎着,四周打卷。他很不舍地抽出一张,接着便是零钱,神情专注得好像在整理什么数据。直到人都走出一节车厢,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小同志,你帮我看看这车票是不是补贵了?”
说完也不等我的反应,把手机硬凑到我眼前。这下,我不得已地看起他的操作。手机字号非常大,只见聊天界面上置顶的都是一些群聊,我瞥了一眼,写着什么电商一群二群之类的,我不由得纳闷。一晃神的功夫,他调出他的目的地:平和站。我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由得想起电视上的扶贫广告。
“这的高山柚好啊!”
我发自内心地说道。听到这句话,他突然来了兴致,眼里的神情变得特别自豪,全然忘记了车票的事。
“那还用说!这树苗都是顶好的,树苗喝的水都是纯山泉哩!到了季节,整山的柚子花开的叫一个漂亮。花开的好,果就结得大…”凡此种种,如数家珍,眼里都是掩不住的珍爱。
“你们这高山柚从山里运出来都该蔫了吧!”
我有心同他为难。他立马摇了摇手,又很快地接话。
“哪能,现在都用快递!人家上午的单我们下午就能送到咯!”
他认真地回答了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别人说高山柚一点不好。说话间,他的手机进消息了。点开语音,是同他一模一样语调的女声。大意是说树苗比去年贵了不少之类的,他捏着手机,按住语音说话。
“那也买嘛,贵也得种!”语气是坚定的。
看他这幅模样,我却想到小乘务员憋红的脸,便意有所指地打趣他:
“这会子倒是阔绰了嘛!”
他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从男人的口中,我多少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从故事中得以窥看了一个村子的起伏。
平和山多地少,在他小时候,村子常有自然灾害。歉年,家里兄弟姐妹五个饿得嗷嗷哭,惨状是令人不敢回想的。小学辍学后,他担起长子的责任,硬生生开出了一条没人走过的路——种植高山柚。大多数村民也就是成为了对他表示鄙视、嘲讽、敬佩、祝福的观众,只有他成为了随时准备抛下一切的行动者,没有路就开路,碰到河就过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愈往而不知其所穷。再后来,他终于打响了高山柚的名号。
其中的苦,他不愿多提。他穿袄夹衫,是因为山里早晚温差大,往往是早上大汗淋漓地种下树苗,到了晚上巡苗时又冻得手指不可屈伸,袖筒里伸出的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泥土、毛糙的小刺在手上留下一层厚皮,指甲全是裂缝,关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着肮脏;苦干多年,合也合不拢来;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的卑微的凭证一样。他只在裂得大的地方缠上胶布,因为寻常的护手油不顶用。手上的陈伤经年累月,虬结成再也抚不平的疤痕。去年一阵,雨少,从山脚引水而上浇苗,引到半程的水路被工厂拦腰斩断,大家都劝他另想法子,他据理力争,树苗浇上水后,不知怎的,他的眼里竟也蓄满了水。后来雪花般的订单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戴着个老花镜从早到晚地摸索手机,因为即使隔着一面屏幕,他也想让人家感受到高山柚的好。
“咋坚持下来的呢?”我问。
“就这么坚持嘛!”他答。
人生的智慧是从勇敢者的口中随意地抛出,云淡风轻说出来的何止是答案,还有过去数十年的全部荣耀、辛酸和不堪。人的韧性好像不是漫长的反馈时间可以去限制的,只需要一句“就这么坚持嘛!”。这一刻,我好像找到了人是一根能思考的苇草的另一种答案。
我替他看完了票,心情沉沉。“你就放心吧,这票没贵!”
听我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彻底安心了,窝在座位上不作声,不一会儿又传来鼾声。
此时火车出隧洞,窗外已经暮色四合,群青罩上淡淡金辉,似乎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慰所有的焦躁。
我如槁木见飞鸟。这是一个不再寻常的春困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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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作者的文字中,能读出乘坐火车的细节,有声音、味道,火车上烦闷的滋味以及乘客与乘客之间的交流。有时候,不轻易对身边的人说出的话,却那样自然地向陌生人吐露。人与人之间无论是否真正相识,大概也能在某个时刻产生神秘的关联吧,哪怕只是短暂的倾听,也能起到安抚心灵、振作精神的作用。
原标题:《读者来稿|群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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