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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口述史|“活化石”的回忆
编者按:1966年,氹仔发生“一一·一五事件”,澳门各界代表为此事件赴澳督府请愿,被澳葡当局殴打,此事激起澳门人民的愤怒,上街抗议,澳葡当局再一次镇压群众,造成市民伤亡,最终引发“一二·三事件“。1967年1月29日,澳葡政府签署认罪书,事件平息。在这个著名的历史事件中,阮子荣全程参与其中,可以说,他是这两起事件之中的一块“活化石”。
阮子荣 口述,李璟琳 整理
1966年11月发生建校事件,摘自黎鸿健《氹仔情怀》(民政总署,2010年),第188页。感同身受 萌生办学念头
我叫阮子荣,1925年出生。我读书只到小学毕业。我明白,学历不高的话,找工作会较为困难。当年的氹仔,没有什么学校能够让贫苦居民读书,我的子女都没有好的读书条件,所以我对自己的子女这样要求:你们没有条件完成小学教育,就要到我的船厂工作,在船厂里学习一点技术,有一门技术傍身。
当时我们的子女晚上回到家中,都要帮忙摈炮(粤语,将鞭炮用细绳盘起来),没有什么空余的时间读书,氹仔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
为了下一代的教育着想,我就向各业工会提出想办一所工人夜校,夜间用工会的会址来办教学。渐渐地,报读的人士增加了,连造船工会的会址也用作教学的地方。后来我与工会人士认为,应该以一个固定地点作为长期学舍,让更多的小孩能够读书,于是我们将工会夜校改为日校。
当时并没有什么资源,我们只能聘请一位全职老师,由医疗所的护士担任义务教师,日校便是这样办过来的。虽然困难重重,但是每一个来日校读书的小朋友学习都非常用功。
因为居民感到学校办得不错,我们就提出扩大办学,后来就成为氹仔坊众学校。
1967年氹仔坊众学校校舍,摘自《氹仔坊众学校建校三十周年特刊(1966-1996)》“一一·一五事件”缘起
我们筹办日校时,因为没有地址办学,工会便想租借一个地方作为校舍,并且需要寻求师资及资金。在工联支持下,我们租下了现在的熊猫餐厅作为教学的地方,那本来是一间打缆店铺。
我们那时用了一年时间来筹备,1966年,我20多次去海岛市政局申请,希望在那个地址搭竹棚架,将那座建筑物改建成校舍。但当时澳葡政府不肯批准我们的申请。
我们已经租下地方,并已招生及聘请了老师,于是工会便开了多次会议商讨,最后会员及居民一致决定动工,希望能及时开办此校。我们心里都明白,必有事情发生。
1966年11月13日,各业工会开了一个全体大会,总共有300多人参加,在这个会上,我们询问大家是否必须开办此校。大家表示同意如期开办,于是我们便决定翌日动工。我们工会会员也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立即返回工会进行援助。
到了11月15日,便有许多警察来到工会门口,因澳葡政府知道兴建学校的事情,所以对工会有所镇压。有200多名警察,开始在兵炮斜巷围着工会,有百多名工会会员与他们在现在的熊猫餐厅对出(粤语,对面)的马路上斗争。当时我们的情绪十分激动,完全没有想到与警察对抗的后果。
过了不久,警察便派人对工会说:“不如到兵房(即氹仔炮台)上面谈判!”
当时是由那次的警察指挥官与我们一起到兵房的,但后来又通知我们到当时的海岛市政厅,与行政局代局长晏德地会面,于是工会便派了五位代表与他谈判,我是其中一位代表。其余的工会会员便在海岛市政厅外等候。
我们五人踏进市政厅后,被知会由代局长与各人单独见面。我是第一个与他见面的。当时代局长坐在大班椅上,双腿放到桌子上,一副傲慢潇洒的样子,我一进去便立即与他理论,突然有两名警察从房门两侧走出来,把我挟持住并带我到房门外。我的其余四名工友亦不知所踪。
在我步出市政厅的时候,发现氹仔已实行戒严,那条告利雅施利华街的两旁排满了警察。那次戒严,有十多名氹仔居民被打伤送到医院。
不久后工联会发现我们五位代表失踪,便派人四处找寻我们,并在商会里商讨及寻求协助。
我被警察押到海岛市政厅对面的码头,才发现其他四名工友早就被押到船上。我们齐集后,便被押送到澳门,于一号码头上岸。那时天色已黑,他们上岸后便带我们换乘“猪笼车”来到监狱。到达囚室后,见到其中一位囚犯,我们是认识的,那位囚犯非常关心我们,说:“需要吃一点食物吗?”然而我们没有心情吃东西,只要了一点水。
到了当晚九时左右,突然又有人把我们押上车,送到司法处(今塔石球场附近),于那儿让我们办了一点手续,如拍照、打指纹等。
现在想起也好笑,我们每办一项手续的时候,都会吵闹一番,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办完手续后,我们又被押回监狱中。
我们被判刑
翌日早上,于司法处的小法庭开审。法官的名字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当时见到崔德祺坐在一旁。开始时检察官以葡语宣读文件,法官决定判处我们五位代表两个月的有期徒刑,以缓刑执行。我们感到愤怒的是,当时司法处并没有把那份文件翻译成中文给我们看。当法官宣读完判词后,司法处的人员便离开小法庭,而我们五位代表当然立即举手提出反对,崔德祺便对我们说:“不用再说,没事了!”
我们当时被司法处罚了六十元作为堂费(审判时所需费用)。我们当然不甘心,崔德祺替我们交款后,便带领我们回到工联。
工联的会员知道我们五位代表还未吃过东西,便准备食物给我们,吃完后,我们到镜湖医院探望清场时被打伤的居民,并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受伤。
在那十多位伤者当中,两位有后遗症,其中一位是菜农工会的成员,另一位是爆竹工会的成员。他们被打伤头颅,不久便去世了。
那次事件发生后,我们经过多次会议,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当时也有不少团体及社会人士来慰问,连香港的团体亦对我们进行慰问及援助。
后来因此事持续发展,而引发了“一二·三事件”,大家只是支持氹仔居民,但不幸于此事件中死了八名澳门居民,令澳门及香港十分震动。
后来组成了“十三代表”,我也是其中之一,代表澳门居民与中国政府一起商议如何制裁澳葡政府,最后要求澳葡政府签署认罪书。
有两份认罪书,一份与澳门签署,另一份则是与内地签署。当时内地的火炮全都对准澳门,以防葡人奸计。我记得,其中一条条款是撤销“一一·一五事件”五位代表的罪名,否则到现在我们都还有案底。
反 思
“一二·三事件”的影响甚大,我们亦对此事进行了检讨,也接受了批评意见。这些批评对工会自身是有好处的,令我们的思想不会走到极端。
我记得有一次有位外籍人士,把私家车驶进了官也街。当时官也街如现在一样,是不允许车辆驶入的,居民看到这辆车驶进,便围住它,想把车翻倒。我当时刚刚在学校上完课,便匆忙跑到官也街,帮忙劝解,幸好大家也听我的话,只是以口头警告的方式,告诫那位外籍人士下次不要再这样做,没有再进一步采取过激行动。
我明白到,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冷静思考,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氹仔全景图,约1930年摄。从氹仔别称、海滩说起
以前氹仔被称为“潭仔”,后来可能因为口音关系,渐渐变为“氹仔”。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龙头环”,有些人还称氹仔为“氹仔龙头环”。不过最为人熟知的,便是“氹仔”,因其地形是三面环山,由三个山丘围绕,分别是“上沙”“下沙”和“西沙”。为何叫“沙”,而不是“山”呢?因其像一个一个的栅栏,绕在氹仔的周边。沙栏里有现在常听到的“大潭山”和“小潭山”,事实上,它们是过去的“鸡颈山”。
现在的机场控制塔的位置,本来也是一座小山丘,被称为“一粒米”。现在的高尚住宅区“大潭山一号”一带,以前叫“马齐尾”。
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氹仔的别称及其地形的名字了。
如今的科技大学那边一直伸延过去,昔日是一大片空地,没有任何建筑物,但是氹仔居民为了容易相约朋友于那儿等候,并一起去捕蚝,就会为那片空地的不同位置起名字,如“庄东”或“跌死羊咩”等。
知道这些有趣地名的原居民不多了,很多都已过身了。
九澳对开(对面)便是太平洋,这一地理条件使澳门成为渔港。虽然以前只是单一发展渔业,但是相当繁荣。以前地堡街对开的是海港,渔业发达,加上渔业附带了不少其他行业,如造船业、打缆业等。我记得当时的渔船整齐地泊满岸边,若是船身较大的渔船,便会泊在距离岸边较远的深水区域。
近年来随着氹仔的发展,土地不断扩大,居民不断增加,有些已离开氹仔的原居民重返此地时,大多表示现在氹仔已变化了许多。如昔日黑桥街里的黑桥,是用粗大的木杆在河涌上搭建的,当附近的船厂有新船出海的时候,便需要靠船厂的工人把黑桥的木头搬到一旁,才能把船沿着河涌驶到码头下海,接着工人便要搭回黑桥。
北帝庙传统渔业在氹仔
造船业方面,现在的黑桥街,以前都是造船厂和打缆厂。当时氹仔有很多船厂,如四和、合成、广兴泰和广合等,我学师之前都已经营业。
其实那时候澳门本地造船工人并不多,因为造船业与其他行业一样都有淡、旺季之分,如农历十二月开始,是不允许造船的,我们称为“扎底”,一定要过了翌年的农历正月,才可以开始造新船。
有一些日子是不可以工作的,如清明、农历五月及年尾,都不可开工造船。在聘请人手方面,造船业不可能养活过多的本地长期工人,因为一年里只有一半时间是有工作的,没有本地人愿意做这类型的散工。船厂会到东莞和中山聘请工人到澳门工作。当时内地生活较为艰难,所以很多内地的人也愿意来澳。虽然他们是农民,但他们懂得做一些小木工。在播种后的时段,请他们来工作,到了割禾的时候,让他们回去收割农作物。过了新年后,再请他们来澳工作。
大部分造船工人来自这两个地方,所以船厂的老板出资兴建了两间师傅庙,即鲁班庙,分别被称为中山师傅庙和东莞师傅庙。其中一间师傅庙现在已被拆毁了。
当时澳门的造船业非常兴旺,所以现在北帝庙还供奉鲁班神像。
卖鱼业方面,业内通常分为两季,一季主要卖黄花鱼,另一季则是卖鰽白鱼。那时整条街都会堆满鱼获,如木铎街,在街上有些人会忙着把盐撒上鱼身,制成咸鱼;有些人则忙着把鱼和虾放进箱子里,以便运到香港。
氹仔爆竹业(1935年)氹仔爆竹业
后来氹仔亦发展爆竹业,因为1927年澳门发生严重的爆竹厂爆炸事故,死了不少爆竹工人,于是澳葡政府便规定爆竹厂必须搬离澳门。当时氹仔有六间爆竹厂,分别是广兴泰、益隆、光远、谦信、宝升和谦源,有1500—1600名爆竹工人。
当时很多氹仔居民以爆竹业为生,一些小朋友还会到工厂帮妈妈插药引。虽然有孩子们帮忙,工作做得更多,钱赚得更多,但是爆竹厂发生任何意外,都有小孩子伤亡。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看到一家九口因爆竹厂爆炸而死亡,街上有九副棺材被抬行。每个街坊看到那凄惨情景,都会啼哭。
现在氹仔只剩下益隆爆竹厂的厂址,街坊会曾对政府提出意见,希望此厂址能够保留,日后可成为有关氹仔爆竹业的博物馆。但由于业权的问题,至今仍被搁置。
客商街种植业
当时卓家村里有一个行业,便是种植业。卓家村是氹仔最大的村落,当时因为土地限制使用,很多村民为了发展到香港工作,把其拥有的土地卖出,渐渐地,卓家村土地便变得越来越少。
现在氹仔的商业区也变了不少,昔日的客商街和木铎街是商业区,反而官也街旧时不算兴旺,只有几间杂货店及饼店,皆是居民的小生意。那时居民很少用金钱来交易,多以赊借为主,等到有金钱可周转时,才会还钱。
若不是居民互相体谅,可能大部分居民都会饿死街头。所以过往氹仔居民的人际关系是非常融洽的,在炎热的夏天,居民都会坐在街上或家门外乘凉,一起谈天说地。
一番辛酸史
虽然当时澳葡政府是弱势政府,但也曾做过一些好事。如当时清朝灭亡,居民生活非常困难,他们手上还持有一些白银,政府便向他们提出收集白银,并可以白银兑换葡币。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因当时日本政府向澳葡政府提供白米(但要求以白银向他们兑换),澳葡政府每次可分配十多两白米给每个澳门居民,使百姓得少许温饱。
现在新世纪酒店的位置,本是一座山,澳葡政府征人到那儿开荒,每天的薪金为十二两米。掘出来的泥土便用来充填澳门的新填海区域。对老弱妇孺亦有所照顾,政府会设立两个地点,粥熬好后,在那两个地点派发给他们,因此部分的居民能度过艰难岁月。
在抗日战争时期,虽然澳门处于中立位置,但是有许多居民死于饥饿。澳门有大量的死尸运到氹仔,所以氹仔有三个万人坑,分别位于现在的坊众坟场、其附近一带至孝思坟场。负责搬运尸体到大坑的是囚犯,每排满一层尸骸,便在上面铺一层泥土,尸体被重叠堆在坑中,最后成为万人坑。
现在有些兴建房屋的地盘,在翻泥的过程中,会发现一排排尸骨。
氹仔爆竹厂也有一番辛酸历史。这个行业常常发生意外,所以坊众坟场里,有一片坟墓是属于当时意外身亡的爆竹工人的。由于那儿的墓碑越来越多,所以后来改为以一个墓碑来代替。我们亦要求政府绝不能乱动那片墓地,因此沙岗坟场又被称为“爆竹工人坟场”。
氹仔还有一些义冢,用来埋葬死于灾害的居民。氹仔是海岛,遇上台风的猛烈侵袭,便会有伤亡的报告。甲戌年的风灾就死了很多人。后来因西沙需要发展,在其位置向下挖掘,发现埋有约三百副骨龛。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情景,身心都发抖。
旧时氹仔居民最畏惧的就是台风及爆竹厂爆炸。
天后宫从氹仔传说说起
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两个关于排角巨型石鼓的故事。石鼓上刻有“海镜”“碎地”,那里本是一个港湾,现在还可见地上有两块玻璃将两小段的堤矶隔起来,其中一个传说是关于石鼓上的刻字。排角亭以前是一个码头,码头旁边有一个防波堤,与之相连的是一块大石头。相传某年有场风灾,一艘渔船被狂风吹到九澳海域,当晚四周一片漆黑,渔民不知他们究竟身在何处,于是他们站在船板上,远见一点光束,认为那点光是神所赐予,引领他们返回那个码头。渔民们平安回来后,便筹建了天后庙。
这个故事传遍了当时的氹仔。当时发出那束光的地方,被称为“海镜”,因而在以前码头的位置,现今排角亭的石鼓上,刻了“海镜”二字。
另外,现在的中葡学校、青年中心,过去是渔民常使用的一大片空地。渔民在那里打绳、织网、晒网等,亦称为“碎地”。旧时那里还有一间庙宇,因土地被政府没收,后被政府拆毁。氹仔街坊会坚持不许政府把那块大石移走或炸毁,因此我们至今能看见排角亭的石鼓。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排角的海湾。相传以前氹仔的治安不好,因为没有政府负责管理,居民只好以自卫形式,组织巡逻队伍,以确保大家夜间的安全。但是也有外来的贼子到氹仔“打明火”,即明火打劫。他们会通知氹仔居民何时来打劫,并要求他们准备财物。当时贼子们会在排角亭的位置上岸,由那边开始抢劫,临近天亮他们便会撤退,并且于益隆爆竹厂烧一串爆竹才离开。
由于这群贼子会从益隆爆竹厂附近的街巷逃走,所以其中一条巷被命名为贼仔巷。后来氹仔居民要求政府分配警察到氹仔巡逻,治安才有所改善。
(选自《龙环春秋:澳门氹仔老街坊口述历史》,林发钦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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