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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仕忠︱乡村六记(一):买树记  

中山大学中文系 黄仕忠
2023-09-16 12:02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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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家,娶妻须有屋宅。父亲只有一间楼屋,却养育了我兄弟二人,故自我降生,如何造得新屋,便是父亲日思夜想的事情。

那时还没有钢筋水泥梁,只能用树木作樑椽。这树,多向里山去买。

吾乡实处丘陵地带,人称“半山区”。乡人以本村为中心,称山区为“里山”,而称诸暨盆地中心湖汊平原之处为“湖沿大(带)”,那是出产稻米的核心地区。

此前,父亲从生产队批得一处旧溪改道后荒却的废地,作为宅基,拟造四间新屋。于是一家人以石灰拌砂石,夯作砂墙,层层而上,筑成新屋,已有两间盖得椽瓦,可以住人,因内无多物,显得空旷而敞亮。另外两间尚欠樑椽,唯见砂墙筑成的高高伞头,耸立在空荡荡的屋基之上,时有鸟雀戏耍。恰好二舅家也要造新屋,遂委托我父亲代办买树。我参与买树,也以帮二舅家为多,先后去过吉竹坑、丁家山、琴弦岗等处。

其中最难忘的是去吉竹坑买树的经历。

吉竹坑,地处诸暨与嵊县(今已改名嵊州市)交界,近于会稽山脉之脊。越过山坳不远,即入嵊县之境,离钱家山下七十余里。那是1977年的初夏,我未满17岁,属于村人所说的“半大孩子”,为买树,与父兄及二舅到过吉竹坑。

选择去吉竹坑,是因为村里同宗某氏之女,自幼为吉竹坑人所抱养,今已在彼处生儿育女。乡村素重姻亲,有这一层关系,当可得到照顾,以免因陌生而受欺侮。问得其婿姓名,遂行。

我第一次走这般远的山路,也是第一次去“里山”,甚觉新鲜,所涉诸事,至今印象犹深。

想象中的“里山”,应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不意一路行来,山势渐高,路甚曲折,涧溪幽深,唯见童山濯濯,并无森森林木。到得吉竹坑,既未见如所得名之吉竹,山上更是秃如癞子。树木尚不如我乡多。山高而地不平,几无水田,唯有窄而曲折的梯地,缠在山腰。山坡稍平处,不时可见六谷(玉米)地,六谷高约半米,不知何故,已枯槁而死,唯剩白色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摇晃,索索作响。

主人有一份手艺,是日在外作匠。女主人,虽只比我姐姐大几岁,但论辈分,我当称其姑姑。见是家乡人来至,极是客气。我母亲知道山里日子艰难,故令我们自带布袋,携米数升。女主人也未作谦让,即以米下镬,煮饭作食。有一儿,方九岁,一女,不过七岁,见我,称舅舅而不呼哥哥。我初次闻听此种对长辈的称谓,颇不自在,且按辈分,原是平辈,所以只是含糊应喏,未作解释。

行至屋外,走观山村,乃一小山坳,房屋沿山修建,层叠而上,但颇不整齐,平屋、草厂相间,实无像样之楼房。有一处稍平,为公用之晒场,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正在玩“跳房子”。其中一个女孩边跳边唱:“姆妈姆妈我要肉。(“啪”的与旁人对拍一巴掌)爹爹劳动三餐粥,哈里(哪里)来个肉?”

我闻得一惊,觉后背微微发凉。因为我从小所受教育,此乃属于“恶毒攻击”的“反动言论”,可立判“现行”(现行反革命),且须彻查何人作此歌谣以攻击新社会。小女孩居然当作儿歌,唱得有滋有味,让我不禁咋舌。

过得一会儿,小女孩跑来叫我吃饭。她兴高采烈地说:“今朝倷吃饭,伢吃秃六谷糊!”(今天你们吃米饭,我们吃净玉米糊。“饭”“秃”二字为重音,并略微拖长)

我闻言默然。时在青黄不接之际,女孩家平日所食,六谷中尚须加入菜头、薯丝、南瓜、草子干(紫云英尚嫩时,经沸水汆后晒成干)等物,今得此净玉米糊,已是喜不自胜,脸蛋红朴,眼中更放出光来。

午饭时,女主人貌似忙碌未了,并不与我们同桌共餐。饭后,始归坐,与父亲作交谈,我则默以听。此地土瘠,粮食不能自给,须吃国家“返销粮”。大约是年春天,吉竹坑生产队的队长,私自将山地分给农户,让各家自己下种,社员自是欢呼雀跃。不久,玉米绿油可喜,眼见粮荒可解。而县委以为此乃“路线问题”,数次电话通知公社,勒令队中收回土地,否则,定以“破坏集体”之罪,将队长送监。队长无奈,只得放弃。春夏之间,山中亢旱,无人料理,谷物尽皆枯死。

此事发生之时,“三中全会”尚未召开,与安徽小岗村的联产承包大约同期。这山里的生产队长,诚可谓大胆妄为。据我后来所知,“全会”之后,我县乡村亦一度实施“联产承包”,然而甫作展开,县委书记认为“集体化”乃唯一正确之方向,严令收回,并坚信真理在握,历史将会证明其正确。结果,八十年代初,诸暨县自浙江省的一等县降为三等县,连同诸暨火车站,也由所有特快都停靠的一等车站,降格为二等站,使我由穗返乡时,坐不得特快。直到九十年代末,才复归前列。

饭后,父亲与二舅去生产队看树。主人家柴薪不足,我、兄与女主人等至山上斫柴,男孩女孩一同上山作戏耍。但彼家拥有之柴山,其实无柴可斫,不过长了些绿条与茅草而已。显然是每年刈斫之,不及生长。今年初萌之枝,长不过尺许,远不及我村之柴山,尚可三年一轮换。此处地属里山,而竟无柴可斫,令我心惊。且这般刈去,明岁仍将无柴。我思及此,不免手下留情,只割些枯草,而将那些尺半长的绿枝尽皆放过,反显得刈伐不尽。女主人因我是客,或是当成小孩子作耍,故作视而不见。而我则心中默叨:柴条儿呀,躲过今年此劫,明年长得高一些吧。

我等至山里买树,依当时政策,实是违例。彼时强调“封山育林”,不许采伐,并禁止木材交易。为防树木从里山流出,严令各村队于山涧必由之路,设卡拦树。拦住者,即予没收,故买树犹如偷树。父亲此前多次说起他进山买树,为躲“拦树佬”而步步惊心的故事;又叹息曾闻谁氏运气勿好,尽其积蓄买得一车树,被如数没收云云。我每思及此,心跳不已,故一路惊恐不宁。

吉竹坑下三里许,为冯蔡村,路从村边过,闻有拦树之卡。我表兄在中学任教,有一同事“小冯老师”,正是冯蔡村人,遂先行请其疏通。但白天村人皆可见,不便通融,须待晚上无人之时。

是日傍晚,将树木装上双轮车,半车为舅氏,半车属我家。晚饭后,众人静坐,屏息以待,气氛十分压抑。生产队长与女主人家交好,特来送行。其人身长体瘦,目光有神,甚是精悍,望其头上,有数处阔绰的“癞斑”,铮铮发亮。不知何故,我脑中忽然蹦出一句俗语,道是“天下无有呆癞子”。队长一脸严肃,与我父亲谈及一路可能设卡拦树之事,又似乎是在劝说不必太过担心,令我更觉惴惴不安,不敢去想万一如何,亦不敢作祈祷。

等到天黑,方始下行。山道陡而窄,多曲折,有数处坡度几呈六十度,坡边即是黝黑的山涧。父亲拉车,我兄在车前紧托车杠,我舅在前侧用马灯照明,我则只能尽力按住车尾,几乎是一步一挪,喘息声之外,只有双轮车的后拖泥(抵地时作刹车减速用),吱吱作响。至道路拐弯之处,车尾一摆,几乎将我荡入山涧。

是晚天黑,毫无星光。谚曰“伸手不见五指”,此晚实连人也不能看见,唯觉无边黑暗,越沉越深,我独自在车尾,更觉害怕。

如此这般,艰难行走近一个多小时,才从冯蔡的村边经过。村在溪边,溪水跃落深涧,其声轰然,震耳欲聋。路缘溪行,亦随村宅而逶迤,屋舍窗户,灯火尚明,间闻人声,我心不安,唯恐有人推门而出,便大势不妙。

匆匆越过冯蔡村,又过一溪桥,一田畈,离村已数百步,一众人等,方长长舒却一口气,见前有一路廊,便欲暂一休息。

不意甫近路廊,便闻暗中一声断喝:“谁个叫你们来的?放下!”

烟管之火明灭,隐见有二壮汉拦于路间。我顿觉心胆欲从口腔跃出,脑中一片空白,以为一车树就此断送。我舅哆嗦着,语不成句。言语间,其中一人说:“噢,你们是……我以为你们早过去了呢!”

原来,他们此前已得小冯老师知会。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于是无用再言,挥手让我们过路。我等则急急如漏网之鱼,一气疾行二十余里,夜半,乃至朱村。此外之地,已无拦树之虞,然而连惊带累,腿脚发软,腹内饥甚,父亲计议,欲投朱村亲戚家暂息。

我舅谓不饿,执意欲行。我父与之商讨再三,方允停下。少歇后,饭熟,我舅先食,独下三大碗,以至我父兄尚未填饱,而镬内饭已不足。我父收刮镬底锅巴,吱吱作响,我舅始歉然说:“方才被吓的……停下来,才觉得真当饿透了。”

饭后复行。平明时分,晨雾隐约,遥见钱家山下炊烟袅袅,令人倍觉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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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黄仕忠:此文初稿写于2006年,用文言书写,放在我的博客。2020年春修订重写,遂成此貌。后来才知,文中的冯蔡村,是哲学家冯契的故里。

刘小磊(南方周末):此文应该收入中学课本。

张福贵(吉林大学):典雅文字,真挚深情。

康震(北京师大):买树村上,造屋娶妻。农家厚朴,原来自然。

韦力(北京友人):令人叹息的往事。

刘明厚(上海戏剧学院):吉竹坑买树记写得有趣,后面有点惊心动魄。

徐俊(中华书局):珍贵。前几天看了我家乡一位回乡工作的朋友写的生产队生活,觉得这段时间的记忆大家都回避写,黄老师能写下去太好了。

普慧(四川大学):妙哉、妙哉!我插队之处,乃黄土高原与鄂尔多斯草原结合地,也有许多难忘之事。不过正因为伤心事太多,也就不愿回忆了。

徐雁(南京大学):善哉、善哉!好文笔,如在目前!于特别时期发表,尤有时代深意也。

张宏生(香港浸会大学):是人生书写,也是历史书写。

曹家齐(中山大学):真切感人,且可为乡村史珍贵史料。

王贺(上海师大):哈哈,怪不得呢,原来千锤百炼。等评选2020年年度散文时,我推荐您这篇《买树记》。

郑尚宪(厦门大学):想起了44年前自己的相同经历:从1976年3月份开始,断断续续扛了8个月木头,12月份破土动工,1977年1月底竣工,盖成一座当时全村最好的房子。

陈建华(广州市人大):很感动人!我也有十三岁时帮表哥盖泥砖房的经历。

骆建平(高复班同学):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因为想做些家具而苦于没有木头,所以只得到里山去买。还独自一人在东和里娄沟宿了一夜,拉的也是双轮车。

岑宝康(杭大同学):似曾相识的岁月。

孔小炯(杭大同学):乡土气和忆旧感扑面而来,倍感亲切。

岑永芳(法国法兰西学院):一口气拜读完。老师以一枝精炼素朴之笔,将这段不寻常的经历,生动传神、力透万钧地打到我的心坎里,袅袅余音不散……

俞宁(西雅图):“爹爹劳动三餐粥,哈里来的肉!”生动而痛切。

张海沙(暨南大学):以17岁不到的年龄,记忆事件如此清晰,叹为天人!

姚伯岳(天津师大):传神传情。从一未满17岁的男孩角度道出,真乃妙文!

李舜华(广州大学):最末一段好生动。作者这记性,杠杠的。

蒋志毅(表侄):又读了一遍。生动风趣,尤其是有亲人在文里,更觉栩栩如生。

吴真(中国人民大学):冲淡文字,纯朴乡情。

冯茜(中山大学):还真是买树,第一反应是“买书”打成了“买树”。

张诗洋(广州大学):这篇《买树记》又是另一风格了。若不是读了盖屋求树的艰难,恐怕我们这代人真难理解。很喜欢老师最后一段描写:“平明时分,晨雾隐约,遥见钱家山下炊烟袅袅,令人倍觉亲切。”

沈珍妮(学生):老师,《买树记》更长,“记”故事感更强,见其逶迤,用半文言也较为合适。半文言的句式和语境,营造出了悠远的时空感。我心亦随舅舅“独下三大碗”方定。这系列散文,甚是有味,连缀成集,已是一部当代乡村社会史。

徐燕琳(华南农大):啊呀,这么惊险!当时真是荒唐又艰难。

魏小婉(中学校友):诸多细节,让我想起童年。

宣绍龙(杭大学弟、同乡):很亲切,我家也经历过。

沈澜(杭大同学):文字古朴优雅,娓娓道来。

刘娟(湖南工商大学):紧张而有趣。

张若琪(学生):买树历险记。所记分田到户和“破坏集体罪”,令人默然。唉,时代的每一粒灰。这种宏大叙事之外的个体书写应该被铭记,它常常比宏大叙事更真实也更牵动人心,谢谢老师,让我看到了这段40多年前的故事。

廖智敏(学生):这篇文章的画面感好强呀!几乎每一段都能让人“脑补”出画面。虽是回忆之作,但字里行间都是少年人的语气(当然文字本身老练许多),那么生动,好像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

文章描述的是买树的经历,但处处可见时代特色。最感慨的是,明明是很艰难的时代、环境和经历,但在文中的十几岁的孩子眼中,可能是因为生来如此,所以好像也不觉得很苦?后来的人看过去,会觉得那是无法想象的极苦,但当时的人,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经历”了。太不容易了。

叶发明(连襟):读来倍感亲切、真实。

李南晖(中山大学):确实,很多人不清楚那个年代的历史细节了,很难有了解之同情。

谢景蕴(二舅的儿媳):仕忠表弟好!看了你写的《买树记》了。让人时而辛酸,时而大笑,时而凝思。它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神态、动作、语言,真真切切,让人捧腹大笑。

装车后出发(下坡路)你拼命摁住手拉车的后部,起到缓冲;你二舅嘴说我不饿我们还是赶路为重,谁知一吃竟吃了三大碗,把你们的量也吃了,令人啼笑。所以我说辛酸、大笑。

那种压力,太大了。万一被拦了树,那真不得了!所以被吓得不敢停下来,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其实拉车加惊吓,能量消耗更多,待到一松下来,饥饿感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余海涛(学而优书店):这个二舅吓得不饿,而后连吃三碗饭的样子太经典了。

黄仕忠:二舅的这样心理,可能你们都难以体会到。被冯蔡人喊住时,手脚都是软的,话是打着颤抖的。所以这个细节不是笑话二舅,这是那时候内心惊恐的真实写照。只是我用这个看起来像是笑话的事,来衬托我们的心理。

蔡士勇(亲戚):仕忠舅舅,很长时间没读到你的文章了。说着诸暨老家那边的地名,风土人情,非常亲切。琴弦岗原来属西岩乡,丁家山原来属斯宅乡,现在均属东白湖镇了。

谢程程(学生):看似质朴,内有万钧。17岁对乡里社会的观察细致入微,黑夜里运树的惊心动魄,让人感同身受。此番历险后再看到钱家山,倍感温馨。终于明白为何您的微信昵称是“钱家山下”。

楼大维(中学校友):三华里走两小时,太夸张。走夜路,因为专注,其实不慢的。

从吉竹坑到冯蔡,地势也不险峻,只冯蔡村上头一坡陡些(现在也削平)。从吉竹坑到三溪桥头,其实路算平的!还是从七十年代情形说的,它是阳面路。如果你换成上蔡到冯蔡,你写对了。

吉竹坑是会稽山腹地。周边有黄坑、上英坑、小坑、杜家坑。这样写很有味。

其实,生产队期间,吉竹坑的山面算广的,东到东台村,北到里宣村。我们还去偷柴呢。逢管山佬来,那逃的过程,惊心动容,不会忘。而今成为美好的回味。

黄仕忠:@楼大维  不只是走路啊,那坡,满车,几乎是一寸寸往下移的呢。当然,时间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房子里没有钟,手上没有表,只有一点感觉。还可能心理压力让感觉变得长。

楼大维:吉竹坑到朱村二十华里、到王家宅十五华里,到冯蔡三华里。给你以后编入散文集时参考。

昨天看到陈泉永的文章,他写到“上梧岗”,今天看到你的文章,写吉竹坑。两篇文章接地气,很亲切。

前几天去了择树下、王冕旧居。几时到钱家山下走一大(趟),感受文气。

朱岩桥(中学校友):吉竹坑到冯蔡那段路是小路,走走蛮吃力的。伢小时光开走过的。伢七几年造屋,到盛兆坞拉石灰,宣店湾岭爬得吃力煞。伢自还不过是手拉车后头兴兴车(推推车)而已。

陈建根(中学校友):@黄仕忠  我可证明,你没虚构。那个时代生活的记忆。那时能造四间屋的家庭是很有实力的了。

面捞啦猪(网友):买树返家那段写得真好。

没有蜡(网友):喜欢文字里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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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音】

陈侃章(杭大校友同乡):冯蔡村还有一个人,国际声望比冯契还大,这就是美国著名航天科学家冯绥安,他是美国首次登月球的主要航天科学家之一。小学毕业于蒋鼎文所办盘山小学。记得是他代表美国宇航界到中国向钱学森授勋的。此人声望隆重,是华人的骄傲。

扫叶僧(上海友人):读您的《买树记》,里面提到冯蔡村和冯契先生,很有亲切感,因为我算是冯先生的徒孙。

黄灵庚(浙江师大):我们浦江称背树,1964年我也去桐庐背过,昼伏夜行,惊心动魄,比仕忠兄更惊险!

刘勇强(北京大学):从“我闻得一惊,觉后背微微发凉”起,步步惊心,至结尾“遥见钱家山下炊烟袅袅”,才长舒一口气。此文情感线极有力度。

邱捷(中山大学):颇有感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也在乡村,对先生描写的细节很容易理解。这些年我都读《杜凤治日记》,杜是山阴人,所以,我对绍兴府不少地名都有印象。

宁宗一(南开大学):快完成口述史或传记上半部吧!

陈尚君(复旦大学):佩服得紧,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我就不行。

洪朝辉(美国普渡大学):“土”的掉渣、洋的荡气;“低”的见地,高的动心。力作力作!

贺仲明(暨南大学):一口气读完,意犹未尽!栩栩如生,恍如置身其中。

您文章中描写的树木砍尽,无柴可烧,我们湖南也一样。小时候出去砍柴,走好远才能砍一担茅草。

廖奔(中国文联):读之泫然……

叶晓芳(杭大同学):看得惊心动魄,写活了一段苦涩。

袁昱明(杭大同学):黄兄这些文字是非常扎实的历史画卷。

王延荣(杭大同学):六记传真,比肩树碑。感佩你集腋成裘非易事,好希望克绍箕裘有来人。

王琳(杭大同学):我们这些特殊年代的老头老太,最重要也是对世界贡献最大的事情,就是应该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用笔记录下来,呈现给这个世界。

陈星灿(社科院考古所):非常棒,这是历史的实录。

陈少明(中山大学):仕忠兄好文笔!故事平实,但韵味悠长。

朱万曙(中国人民大学):有归有光之风格。

王兆鹏(四川大学):乡村生活史!百姓生活史,有价值。

罗韬(羊城晚报):当年农村日子的艰难,不是城里人所知,更不被当代人所信。

翁敏华(上海大学):我在北大荒下乡时,也曾被连队派遣,去大兴安岭“偷树”,黑夜返回时的惊心动魄,跟文章里描绘的一模一样。感谢仕忠兄唤醒了我的记忆!

1961年,回老家宁波,习得童谣一首:“苏联老大哥,饭吃交关多,还有大苹果;中国小弟弟,饭吃一点点,勿没小菜揾揾盐。”回沪后还挂嘴边,让父母亲严厉制止。

黄仕忠:乡下人口没遮拦,叫做“畈外乱话”,不与计较。

姚小鸥(中国传媒大学):过去读过,重读仍觉有味。《买树记》中之“恶攻”童谣不知出于何人之手。若能寻其来龙去脉,可以入文学史了。

罗时进(苏州大学):那年头,乡下砌房造屋是大事。读兄文,不禁回想我随家下放农村,艰难造屋之往事,感慨万千。

孟彦弘(社科院历史所):读着真亲切。“返销粮”,我们叫“返还粮”。母亲说,因我家成份不好,得等大家都分完,有剩才能领到,常常是领不到。所以她要托我舅舅在她娘家高价买玉饺(玉米)。我觉得最难吃的是高粱,即使跟玉米掺在一起,都粘乎乎的,难以下咽。期待六记的完成。

曾昭式(中山大学):我已经读两遍了。您朴实的文笔、细腻感情、细节的捕捉、心酸的泪,当然还有些许“刻薄”的话语,处处震撼着我。其实,我读两遍都流着泪,尤其是外甥女的话。

张涌泉(浙江大学):大作是当时农村生活状态的实录,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我们义乌农村造房也需要四处外出买椽木。

看了一遍,中间一段感觉有点问题:文中写到吉竹坑树木还没有你村那边多,后来买了木料,这些木料又来自何处?文中似乎缺少交代。

黄仕忠:嗯。好像有点。其实我在说,山里别无出产,把角角落落里能卖的杉木都斫来卖掉了。按那个样子,我们这“半山区”的树木也不比他们少,特别是山上的松树,——只是我们队里不许卖树,偷树,会被划为“坏分子”游斗,所以那些规矩被很严格地遵守着。

张涌泉:按一开始的描写,总觉得这个地方树木很多才对,所以看到后面发现这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树,怎么又整出一车木料来了呢?——本想见识一下山里树木森森。

黄仕忠:那些树长在山边深涧,稀稀拉拉,近村则无。其实我留了个背景:我父亲舅舅跟队长去看树了。杉树可丛生,不占地。我们队天然生长的松树很多,小树弯曲不直,杉木甚少。筑房用的椽、樑,以杉树为好,直而匀。

高列过(华南农业大学):不由勾起儿时往事。

我的家乡南依连绵的大山,要盖房子时,大人们会去山里qie(阳平)木头,如何躲过检查,大概总要费些心神。时不时会听到某人qie(阳平)木头时掉落山崖摔成重伤的传闻。

长大之后,才知山就是秦岭,qie(阳平)木头其实就是盗采盗伐,不由唏嘘,感慨老实巴交的父亲何以被逼至此。

袁旭阳(中山大学,嵊县人):此文让我想起与三舅走山路,雪夜去外公外婆家。

张萍(宁波大学):六谷,里山,好生亲切。读来峰回路转,津津有味。

周慧(中山大学):既是记事,也是存史。

“姆妈姆妈我要肉,爹爹劳动三餐粥,哈里(哪里)来个肉?”现在的孩子或许很难理解,为何这样的童谣会让人脊背发凉……

在您的叙述中,谈及草子干,是紫云英尚嫩时,经沸水汆后晒成干……很有趣,小时后也吃过紫云英的茎,可是还不曾想可以晒干来入食。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一到春天,站在田垄上,一眼望去,满眼都是紫色、黄色的紫云英和油菜花,山里是漫山遍野的红杜鹃,留连于山水之间,畅快恣意。

胡鸿保(中国人民大学):这篇之前看过,现在主要还是看众人的回音。足见文字功夫好,已经得到大家认可。眼下汉语文被“污染”太严重,外来语,谐音字……中学生课本再选编得好,也挡不住社会上流行话的教育功能,包括电视电台广播等说话用语都不守规矩啦。

徐正英(中国人民大学):心史与历史,感同身受,读之鼻酸。怀念好队长,感谢冯老师。祈历史不再重演。

华学诚(北京语言大学):黄先生写作高手,在群里拜读多篇了。先生记忆力也特强,从许多细节描写可见。

黄仕忠:我们这一代的经历,后一代人未必相通。唯有记录下来了,才能或为所知。

华学诚:我也有心向先生学习,拟于七十岁退休回乡后,看看能不能写得出能拿出示人的东东。如你所说,我们一起来记下历史的一些细节。

黄仕忠:好。能写的,未有经历;而我们这些有经历而也能写的,若不写,便真的消失了。

华学诚:我于1957年生,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三十年,有很多见到的、经历的,是可以写的。留下一些细节,对后代史家还是有意义的。

曹家齐(中山大学):现在还不能直接写那段历史,只能靠忆旧文字捎带纪录一下,留作史料。

崔山佳(浙江财经学院):我虽没买过树,但斫过柴,掘过柴根。初中毕业,做过农民,学过泥水、木匠,也吃过很多苦。看你的多篇散文,一下子回忆起四五十年前的事。很是感慨……

陈一萍(内子同学):教授挥之不去的家、乡情节!

余芳(中山大学):读之仿佛亲见!

戚世隽(中山大学):荒唐而可笑之余,好心酸。期待接下来的五记。——买了树,就该造屋了。

毋丹(浙江工商大学):原来那时买树也颇多周折。买树为造屋,下一篇会是“造屋记”吗?(答:是的。)

马超超(宁波市政府):虽未曾亲历,却读得真切。特别是现在自己有了儿子,仿佛自己就担着造屋买树之责。期待老师的后续五记。

尚永亮(陕西师大):文言亦有味道。返程一段惊心动魄。希望六记早日完成。

张海沙(暨南大学):年代艰难,记录的文字确饶有兴味。搬个小板凳,坐等后面几记!

徐大军(杭州师大):那时农家盖屋真不易,黑夜“拦树佬”那段前后生动。

刘水云(上海戏剧学院):感动!我家早年也有黄老师“买树”建房的经历,情境太相似了!

胡传吉(中山大学):一声叹息。记史有功。

莫晓春(中大系友):师兄长于记事中存史,而且读来逸趣横生。文字平实而洗练雅致,叙事似不经意写来却有深意,小家记事中见时代大历史。

王永恩(中国传媒大学):这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读来有趣又让人心酸。

涂秀虹(福建师大):让人心酸,让人感叹,细腻的情感,宝贵的记忆,真是好文章。

鲍震培(南开大学):好记性,好文笔,深为感动。

纪德君(广州大学):关键是能写出乡土风味,读起来津津有味!

孙书磊(南京大学):这是品味人生的“厚”生之记,如陈年老酒,醇香醉人。期待续作。

朱伟明(湖北大学):栩栩如生,感人至深!期待续篇。

余厚洪(丽水学院):文字里的质感,加深了属于那个时代深层次的意蕴。

陈慧(中山大学):数罟不入洿池,老师真有仁人之心。

殷娇(中国艺术研究院):屏住呼吸看完了全文,买树记果然值得一记!情节让我惊心动魄,内容让我的时代知识盲区得到了补充,但最感动我的是父亲为二子计深远的拳拳一片心。

庄清华(华侨大学):刚刚拜读完,我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也听了一些类似的故事,但第一次读文字的描述。非常珍贵的历史记忆,不能只停留在口述史里。

李舜华(广州大学):记得这篇文章我看过。看到后面,果然看到了自己的留言。

她兴高采烈地说:“今朝倷吃饭,伢吃秃六谷糊!”(今天你们吃米饭,我们吃净玉米糊。“饭”“秃”二字为重音,并略微拖长)——一直在想这是怎么读的。

其中一个女孩边跳边唱:“姆妈姆妈我要肉。(“啪”的与旁人对拍一巴掌)爹爹劳动三餐粥,哈里(哪里)来个肉?”

您是不是边写边诵读的?才如此传神。

吴敏(东京友人):好文章!前面看得我生气,后面看得我惊心动魄。夜行运树,勾勒出武侠电影的画面,拦树佬犹如土匪。

邹双双(中山大学):归途的那一段,看得我大气不敢出。我们村也有偷砍树卖树的,听说为此受过罚,蹲过黑屋,不是为了建屋,倒是为了生计。这是21世纪的事。

章丹晨(伦敦大学):喜欢老师写的里山女孩唱童谣那段,半山和里山之间,不光有物理上的距离 还有关于文化、认知、安全感的距离,让人感慨。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看完唏嘘不已!在我读来,您怀念钱家山下的众多文章,动人心弦处往往有两类:一种写朴直之人情或深沉之情感,另一种则是独属于那个的时代的感受与心理,譬如饥饿感、匮乏感或恐惧感。

这篇就是关于恐惧感的。这种恐惧感超越日常,似乎是笼罩时代的深层感受,或与贫乏年代的无常感有关,或与特殊时期的无力感有关,总之让人如同惊弓之鸟,听到一句小孩的歌谣,竟会后背发凉。

但我有时也在想,似乎恰恰因为这些类似饥饿、匮乏、恐惧的状态,使人深刻体察到来自身体本能的感受与力量,进而能成为萦绕不去的生命记忆。然后通过老师如此细腻的笔触,又使缺乏这些生命体验的读者可以感同身受。

黄仕忠:是呵,就是那种恐惧感。刚才与张涌泉老师聊,他觉得这篇涩,与其他各篇不同。我想了想,正是这篇的内容,包含着恐惧。有些内容,恐触忌讳,未能直说;用文言式表达,可隐藏一些东西到背后,成为阴影,笼罩心头,包括这种恐惧、压抑的感觉。

李颖瑜:原来如此,这篇语言确实更文言一些,让那种原本真实的感触有点传奇小说的味道,再加上一些文言笔触客观冷静的行文方式,比如舅舅吃饭那段,反倒平添一丝冷幽默,恐惧感便时现时隐了。

李晓红(中山大学):开篇就有亲切感。我先生家在河南农村,也是两兄弟,从小家里就帮兄弟俩先种好树,等树也大了好建新房。据说后来看到其中一个有把握上大学了,树就只保留了一份。

曹金燕(广东省艺术研究所):想起我爷爷也曾经讲过他成年后自立门户建房子的事情,也特别讲到从邻村买树的经历。当年的“房梁”大概是不容易获得的。

左怡兵(社科院文学所):读到您这段“我思及此,不免手下留情,只割些枯草,而将那些尺半长的绿枝尽皆放过,反显得刈伐不尽”,倒是勾起我的不少回忆。

1990年代末,我六七岁大,还在鄂西南的山区生活。那时候同龄的小孩都有给家里“捡干柴”的活儿。我们流行的规矩是:只有在自家山林里,才能动刀砍生柴,那一般是大人的活;小孩可以窜着玩,窜到别人家山林里,就只能捡掉落在地上的干柴,或者爬到树上,用勾子去勾树上的干枝丫;生柴是不能动的,更不能动刀乱砍。

等捡好一大堆干树枝,再扯根野山藤,学着大人的样子,脚踩着柴,用藤捆作一大捆,高高兴兴地抗回家,扔进柴房。自认为是“大功一件”,吃饭都特别香。

黄俊(龙岩学院):您的文字颇有魏晋峭拔之气,里山部分如世外桃源,买树的部分又惊心动魄。个人感觉行文有《聊斋志异》的味道,像又看了一部文言笔记体小说。

另:我父亲曾在林业局工作,读到买树设卡部分,颇有亲切之感。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半个世纪,历史、生活和风情已经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没有先生的回忆文字,我幼时的某些记忆几乎模糊得自己都要存疑;如果没有先生的记忆流传,后世的青年大概更难想见曾经延续千百年的生活面貌。

羊红(福建师大):文字旖旎,如诗如画,情节婉转,层层递进。犹如渔人入桃花源,兴之所至,目之所及,皆别有洞天。历史沉重,昔时话语,皆入眼底,犹如泰山绝顶登临,众山排闼而至。

抚今追昔,五味杂陈,个中真意难言表。惟记陈年集句以自愧:“文章写尽太平事,何曾低头见苍生。画家不知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自是自勉,吾当如吾师:见苍生,言苍生,写苍生;知疾苦,言疾苦,写疾苦;见真情,言真情,写真情。

夏心言(三峡大学):虽云买树,在特殊的时代语境下实同“偷树”,读来感慨万千。卖树的亲戚生计艰难,惹人心酸。

不知您为他们留下的那些柴条儿,此后年年可添新绿?也许这家人在后来的时代浪潮中走出了大山,闯出一番新天地。若能请他们来读此文,或有恍如隔世之感。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随着“买树”的线索,循着您的记忆一窥“里山”的风土面貌,颇带有猎奇历险的感觉!

文中的童谣很有意思,这么多年过去,您还记得如此真切!

杨伟业(四川师大):好生动,读到后面心都跟着提起来了。我们没经过那个时代,父辈讲述的故事又有比较大的地域文化差异,所以有种很微妙的间离感,就已经有点像在读史料的感觉了。

吴越(山东大学):头一次读您学术论文之外的文字,同样精深雅洁,却极富形象性和泥土气息,更感到有一颗扎根生活的心。文中述及的乡村人事和政治风云,都是我未曾经历过的,娓娓叙来,如在目前。感人的是惜柴的童稚心肠,喟叹的是偷树的惊心动魄。

宋睿(学生):读前半段乡村生活,以为是轻松闲适的平常记事,再读后面,吉竹坑荒凉之景、小姑娘唱的“反动歌谣”、与家人一起深夜运木头,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很不平常;而文末“饭后复行”,又见“炊烟袅袅,令人倍觉亲切”,好像又回到了平凡的生活当中,紧张感顿觉一轻。回音有老师评“原来自然”,果真如此!

黄仕忠:@宋睿 “午饭时,女主人貌似忙碌未了,并不与我们同桌共餐。”——这两句说的意思,你读出来了吗?

宋睿:前文曾提到过当时收成不好,拜访时米也是自带,我猜是母亲不愿吃客人的米,又将难得一吃的净玉米糊留给孩子吃,自己却找了个理由没有上桌吃饭吧?

黄仕忠:是的。这做母亲的更不易呵,还要尽力在娘家人前撑住脸面。多年后,我读《琵琶记》,有背地吃糠的赵五娘。

马茂军(华南师大):县委书记政治站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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