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人生小事

《不虚此行》是一个关于“悼念”的故事，发生地在殡仪馆，情境里“主人公”们大多已经离开世界，留下来的人在回忆中疗愈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设定令人想起此前收获颇高票房的黑马剧情片《人生大事》，关于死亡的电影，国产片涉足不多，《不虚此行》用另一种打开方式展现了面对死亡的视角和姿态。

离开这个世界，在导演刘伽茵的镜头下，成了一件“人生小事”，收敛、日常，遗憾。生离死别在电影里都那么平静，强烈的悲伤，被影片中奇特的人物，以他们的处理方式，稀释了。

《不虚此行》海报

胡歌饰演的闻善是一个“写悼词的人”，也是用文字送别人最后一程的人。一纸悼词的背后，是一个人鲜活的人生，和这段人生相关的人际关系网络。写悼词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它的开始不是写下第一个字，结束也不是在葬礼上念完。闻善用倾听和交流的过程，帮助逝者的亲人朋友，可以面对这件事。悼词完成后，留下的人会意识到，原来被忽略掉的事情，那些斤斤计较的、念念不忘的、骂骂咧咧的、嘻嘻哈哈的背后，经过逝者人生的“过客”们，其实也都各自留下了更多。

胡歌 饰 闻善

电影用了2个小时，经历了5个人的离去和生活，他们是来不及好好交谈的父亲、“很狗的”兄长、突然消失的网友、创业途中猝死的程序员老板、“癌圈网红”老人。除了“癌圈网红”，其他几位逝者都不曾露面，他们的形象却清晰立体地跃然观者眼前。

影片中台词量大，画外空间的信息也同样是补充整部影片中一段段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闻善在搜集悼词素材的过程中，通过聆听身边人的讲述，构建起一个个丰满立体的形象，他们人生里的失意与哀愁，在意与不安，在他人的怀念里具体成一桩桩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一块糖水菠萝，一把略贵的椅子，一车降温的冰块。叙事者在电影中在沉重与轻盈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微妙而脆弱地联系着人间百态到头来的珍视与洒脱。

影片有两条线，第一条线上，闻善是线索本身，以写悼词的人的身份，串联逝者的人生故事；另一条线，闻善是主角，在和自己虚构的人物、吴磊扮演的小尹的互动中，以及和殡仪馆友人、动物园饲养员、大学导师等人的交汇中，去重拾和正视失落自我的故事。

《不虚此行》剧照

用文字记录告别的人，也是被死者摆渡的人。离开的人带着已然发生的一切离开，留下的人和遗憾、不甘、愤怒一起留下。无数被忽视的细节，因为死亡而被重新提起、从而“复活”。他倾听逝者生命中的琐事，也在这个过程中治愈了他人和自己。

作为一个木讷、沉默寡言、在朋友眼里“比别人低一档”的人，胡歌在电影里演绎了一个“偶尔笑一笑代表很高兴，看起来不那么高兴就是一切正常”的内向观察者。这个设定很符合刘伽茵的叙事节奏。在这个自我风格浓郁的作者构建的世界里，人物似乎都是缓慢的，带着自己节奏的。

甚至于，当闻善开始面对自己不如意的“掉队”编剧的生活，和学院老师谈论起人生漫长又不知如何接续下去的“第二幕”，又时不时带出一些关于剧作的知识点时，熟悉曾经中国独立电影创作的影迷们大概会联想，这个主人公，应该带着不少导演自身的色彩。

刘伽茵很早就声名鹊起，2005年她凭借自编自导自演的《牛皮》系列入围戛纳及柏林国际电影节，被当时的“迷影精神赏”列为“华语电影20年处女作十佳”及“华语电影20年50佳”。

《牛皮》系列剧照

在那部全片只有20多个固定长镜头的电影中，刘伽茵用一台dv，把观众卡死在某种窥视的视角里凝视一家人日常又充满张力的生活，画面信息简洁，而画外空间在各种声音与台词的处理中被营造得宽广丰富，导演的叙事功力在当年堪称惊艳。笔者想起曾经在校园期间参加独立影展看过她的电影，风格强烈至今也留下几分印象。而之后十几年的时间，她执教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鲜有作品问世。不知道片中胡歌那些关于“失意编剧”的思索和自嘲，有几分是导演对自身处境的映射。

重回大银幕的刘伽茵，依旧保持着她克制的力量感，机位的选择、画外音的运用，环境中一些不经意的闯入者对于节奏改变的调度，电影学院执教多年的“匠气”与作为创作者的敏感与灵气交替呈现，作为观看的人，知道导演的真诚的，有时感叹一些闲笔来得精准，偶尔又觉得其中有几分“用力”。但这依然是院线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用接近电影本体的方法去叙事塑人，甚至用一种叙事在讨论“叙事”本身的电影。这大概也是今年上影节，组委会将最佳导演奖颁给这部影片的原因，在作者性上，刘伽茵依然独树一帜。

有意思的一场对话发生在闻善和导师之间。他们从殡仪馆开始，自然而然进入到对剧作的构想中。他们编好第一幕，开始吐槽“最讨厌第二幕”。编剧的理论和实践中，“三幕剧”是基础而经典的叙事结构。第一幕是故事的开始，人物登场，交代背景，冲突孕育着发展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第二幕是发展和冲突，大概率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失败；第三幕通向高潮，达成目标或揭开真相，故事结局。还在做编剧的老师感慨，“第三幕已经写好，但好像怎么都接不过去。”而已经写过太多真实人生的闻善则直接点明——“大多数的人的人生，好像一直卡在第二幕，就结束了。”

《不虚此行》剧照

影片的大体结构上也有三幕，第三幕是闻善面对自己和小尹，讲述自己想要塑造一个普通人作为主角，却因为角色太过于普通而无法让创作继续的困惑。刘伽茵选择将整个故事落脚于“普通人也能做主角”这个点上，老实说在观感上有些出人意料的奇怪，但如果从前文对一位又一位“卡在第二幕就戛然而止”的普通人生的追问和怀念中，观众能够认同那些不起眼的人生中平凡而温柔的价值，第三幕反高潮的叙事想来也能够成立。

《不虚此行》剧照

不过，从根上想，闻善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太温柔了，一个不厌其烦去追问那些毫不重要的过往人生琐事的人，为了一篇悼词付出精力和心血并对他们念念不忘的人，善意得像一个童话。和闻善相对照的是白客饰演的殡葬行业创业人，好似贡献着插科打诨的段子，但“云墓地”“云上香”“标准模版”“定制套餐”等高效殡葬服务，也许更切中这个时代的客观需求。死去和活着，在如今这世道里都是匆匆忙忙的事，去细品人生小事里的那些温柔，可能只能在一部电影造的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