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镇故事集》：契诃夫式的悲剧

注：本文有剧透

作为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的年轻导演，就已经公映了的《野马分鬃》与时下正在热映的《永安镇故事集》而言，魏书钧的作品均拍得不落俗套，他总能以很轻松很舒服的方式去呈现一些我们在国内大银幕上很少看到的景观。但他又没有刻意标新立异，或像一些年轻的文艺创作者那样热衷于凌空高蹈、把模棱两可的晦涩当作深刻，他的电影里常常有非常接地气的现实刻画，他对生活的观察要比个别所谓的大导演来得真诚且深入。

比如《永安镇故事集》，拍出了中国三四线城市小镇生活的精髓。

《永安镇故事集》海报

永安镇，是故事的发生地，也是故事的精神内核。不过，电影又不只是一个小镇故事那样简单。从“好笑得不像文艺片”这样的宣传词，是可以看到电影的宣发很难办，因为电影并不是我们平日里在大银幕上所看到的99%的电影那样，从头到尾只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犹如看了一部长篇小说，可以用一段话来概述情节，提炼出一些便于他人去理解的关键词。

《永安镇故事集》更像是一个短篇小说集，小说集包含三个不同的短篇，它们可以完全独立，单拎出来都可以打高分；它们之间甚至存在非常大的差异化，比如前两个小故事风格更为统一，讲了小镇上一个出不去的女人和一个回不来的女人的故事，但第三个短篇突然就成了关于电影行业的一次嘲讽与自嘲，“好笑得不像文艺片”更像是第三个故事的描述。

永安镇将它们联系起来了，三个故事都发生在永安镇，故事与故事之间也通过“元电影”的形式相互衔接。电影一开篇，有一帮电影人去往一个叫永安镇的南方小镇拍摄一部叫《永安镇故事集》的电影，第一个故事《独自等待》，叙说剧组的到来如何让一个小镇女人的生活荡起涟漪；第二个故事《看上去很美》，讲述从小镇走出去的大明星回来拍摄《永安镇故事集》，却发现“故乡”她再也回不来了；而第三个故事《冥王星时刻》，则是编剧与导演围绕《永安镇故事集》剧本的一系列博弈与拉扯。

从表层逻辑来看，三个故事之间的联系并不算紧密。但从深层逻辑来说，它们看似形态差异很大，却又分享着相似的精神气质。用电影中的编剧（由这部电影的编剧康春雷饰演）反复提到的一句话说，“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偶尔有涟漪泛起期待，但最终什么都不会发生。编剧自个又升华了一下，这是“契诃夫式的悲剧”。

“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以这么说，《永安镇故事集》是一部电影形态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

魏书钧总是足够敏锐，又足够接地气。作为一个恰好有非常丰富的南方小镇生活经历的人，我个人认为魏书钧很好地拍出了小镇生活的一种“凝滞”感，生活是笨重的、缓慢的、接近于停滞的，任何稍微有点“不安分”的人（比如对外界还有向往与追求）在其间长久生活，可能会有一种被困住、一种精神上难以呼吸的挫败感。当然，如果你早早地将这种“不安分”消泯，那么小镇生活是安逸而闲散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卷。

作为一个在哺乳期的小镇妈妈，小顾（黄米依 饰）本来已经收敛起这种“不安分”，虽然漂亮的她仍然爱漂亮，但她多少已经甘于接受小镇这种没有什么波澜的生活。

小镇妈妈小顾（黄米依 饰）

剧组的到来打破了一切，尤其是她偶然地成为电影的“模特”——在大明星还没来之前，帮大明星试穿一下服饰是否契合电影风格，她享受了短暂的“众星拱月”：剧组的人对她不吝夸奖，她站在镁光灯下拍摄，剧组的人称呼她为“老师”……这一切也许让她产生了幻觉：她是有机会拍电影的，她也可以走出去。

替大明星试装的小顾，脸上洋溢笑意

死水里投入石块，泛起微澜，小顾的“不安分”苏醒了，这应该是她内心中有无数快乐在冒泡泡的时刻。但她很快被打回原形。当大明星来到小镇，小顾又恢复到“饭店老板娘”的身份，所有一度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全部消失，她成为小镇上平凡女人中的一个——比如一个来凑热闹而被剧组推开的人。她重重地拍打那条鱼、拍死那条鱼，拍打的也包括自己那不切实际的“不安分”。

小镇上多的是这样无力走出、无法走出的人。当他们收敛起“不安分”，他们渐渐就会成为小镇中“凝滞”的一部分，甚至变成顽固与僵化的一部分。无权去苛责，因为一直就是没什么“活水”涌入。

对于走出去又回来的大明星陈晨（杨子姗 饰）而言，这一次回来是“荣归故里”，但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回来是她个人事业困顿的一次自我救赎。她跟公司解约一年了，已经很久没拍戏，她要抓住这个剧本。回到家乡也有一种重新自我寻找的意味，她怀念起青少年时期在这里的生活，在怀旧的滤镜里，小镇生活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刚好可以让事业暂时挫败的她来“净化”一下嘈杂的内心。

大明星陈晨（杨子姗 饰）

她很快就发现故乡变了。不仅仅是故乡的硬件变化很大，更在于这里的人似乎都变了。他们是那么地世俗，功利，狭隘，目光短浅，狗苟蝇营……陈晨虽然没有使用这些词，但她半推半就被发小“骗去”各种站台，当她在饭桌上遭遇糟糕的酒桌文化，当她试图与在酒店里当服务员的昔日女友拉家常却只得到冷淡回应，当她去竹马的家里吃晚餐被“冷嘲热讽”……她在湿润的车窗上画了一只眼睛，一只流泪的眼睛。

面对陈晨的逃离，竹马生气地质问

第二个故事《看上去很美》与《独自等待》构成的是小镇生活的一体两面。一方面小镇生活是“凝滞”的，没有什么新的机遇与希望到来，可另一方面，小镇生活又一直处于“变化”中，这种变化是一种非常残酷的“腐化”，犹如原本漂亮清澈的池塘长久地被困住，也开始慢慢地变质，水变脏了，味道不断发臭。

几年前返乡叙事火爆的时候，“故乡在堕落”曾被热烈讨论。这不是文艺青年的伤春悲秋。作为一个逃离小镇的人，小镇生活让我感受到的不是那种戴着滤镜的“乡愁”，而是“故乡在堕落”的沉痛与悲凉。少年时代的小镇生活是很美好，但更多是因为那是一个均贫的年代，小镇停留在古朴的乡土社会状态中，才有一种宁静的美。小镇是该富裕起来，只是如今只有物质上的富裕，而无观念与精神上的革新，乡土社会中负面的那一面充分激发，而小镇又缺乏城市里契约精神的兜底（虽然城市里这种精神有时也很稀薄），而今的小镇常常能让我们看到关系社会里最不堪的那一面。

陈晨一回来，亲戚要求她帮忙

陈晨该庆幸她逃离了。虽然她也许落入的是另外一个困境，但她至少拥有选择权。小镇生活的“凝滞”在于，哪怕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摆脱它都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在第三个故事《冥王星时刻》中，电影从小镇故事转变为电影的行业叙事。文化可以形成区隔，所以这个电影行业的故事，也是关于大城市的叙事。在这一部分，导演魏书钧和编剧康春雷对行业进行全方位火力全开的吐槽，导演、编剧、制作人、影评人被一网打尽。

编剧春雷（康春雷 饰）

行业故事同样是关于困境的，同样是一个“契诃夫式的悲剧”。最痛苦的是编剧（虽然导演也痛苦），作为一个创作者他要接受来自外界种种力量的干预，这种干预往往形同破坏，是对他创作主体性、创作自由的破坏。他几年来呕心沥血的电影剧本在变得面目全非后，被扔在地上，被狗尿湿，然后在第二天接着被拍成电影。

电影中的电影照常开机

这时，当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这句“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一个鲜明的差异。对于外来的大明星陈晨以及剧组而言，虽然他们都有各自的困境，但他们都有逃离永安镇的选择，就像电影剧本再糟糕，导演与编剧撕扯得再激烈，但马拉多纳死了，第二天电影开机，太阳照常升起，一个多月后，他们可以永远地离开永安镇。只有那些“凝滞”在小镇里的人，会长久地“凝滞”在这里。

虽然人人也许都面临着生存困境，但有些人至少有逃离的选择，有些人却没有，他们只好习惯于困境，内化这种困境，直到成为他原本所反对的困境的一部分。这是最无力的契诃夫式悲剧。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