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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日常,目击成诗|《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活动回顾

2023-09-09 17: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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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邦:尊敬的各位读者下午好,今天天气特别炎热,在先锋书店有幸跟大家分享一位美国诗人,他叫卡洛斯威廉斯。很多爱好诗歌的朋友肯定都知道,可以说我们中国人很多人都写口语诗,何雨诗的影响力也很大,真正的他们的鼻祖,他们的开山祖师在哪?他是威廉斯,美国的一个最重要的二十世纪的诗歌大师。

《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雅众

我们今天有幸请到了雅众出版这本书《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的翻译家,著名的翻译家钟国强老师,他来自香港,本身也是一个诗人和写作家。傅元峰老师,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有今天我们书的出版人方雨辰女士。我们先请钟老师来说一下。

国强:我是从香港来的,所以你听我的口音,你就知道我从哪里来。威廉斯是美国诗人,我大概用了5个月时间翻译他的诗,不是他的全部,就是精选了一些重要的著作。这个书的名字叫《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本书里面不但有诗,有分行的诗,还有很多散,所以翻译这一本是最困难的。

威廉斯有很多短诗,比如说《便条》和《红色手推车》都是比较短的,现在很多的威廉斯诗集都挑选一些短小的诗,比较精简一点的,但《春天及一切》里面有很多散文,他的散文写得很复杂,这是我在翻译的时候感到最困难的部分。

《红色手推车》这首诗颜色很丰富却又很简单,本身好像没有说什么,但是读这首诗的时候画面就出来了,很多颜色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还有另外一首诗叫《便条》,像是贴在冰箱上的poster,你要告诉家人一些事情这样日常的形式:“我吃了/李子/那些在/冰箱里的/那可能/是你/留作/早点的/原谅我/它们是那么可口/那么甜/那么冰凉。” 这首诗读起来很像散文。我把它不分行连在一起给一些些同学读,然后问他们:“你读这首诗,你觉得它是不是一首诗?” 很多同学回答我说这不是一首诗而是散文。但是后来给他们分行,他们觉得好像味道慢慢出来了,就好像一首诗了。因为很日常,很生活化,好像不是一首诗,但是你读的时候慢慢地味道就出来了。

元峰:初读威廉斯不太喜欢,有学生问我老师威廉斯是怎么样的,我说不太好。

过了几年之后,有一次在讲座上,我夸威廉斯,恰好那个学生就在听众席上,结束了以后,他问我:“老师你不是说威廉斯不好吗?” 我一时支吾了一下,觉得要说出威廉斯的好很不容易,他的诗确实因为好读而难读。

Carlos Williams 卡洛斯·威廉斯

育邦:以前我跟元峰的印象很相似,对于威廉斯,我们都知道的是《红色手推车》和《便条》这样的极简的口语诗。但是我读了钟老师翻译的《春天及一切》后,威廉斯在我心中的印象改变了很多,过一会我会慢慢地讲这个问题。我们雅众出版近几年来也出版了大量的国外经典大师的文学作品,以诗歌类为主。

雅众前两年就出了一本《帕特森》。《帕特森》是威廉斯的一首长诗,是一个综合性的集大成作品,也奠定了他在美国诗坛上的地位。威廉斯在这首诗之前一直受到打压,他的一些短诗虽说形成了风格,但是没有一次巨大的反响。

威廉斯对自己说:我写出一首诗你能读懂,但是需要费点劲。这好像是他对读者说的话。实际上诗歌的翻译也是非常高难度的,可以说是翻译中最难的。一个好的翻译家,我觉得首先应该是一名诗人。钟国强老师正好是一个好的诗人,虽然他普通话不标准,但是特别神奇的是,我们在思维、在写作的时候,用的语言就是与你自己切身有关系的本土语言。所以说这个更来之不易,我根本丝毫看不出一些普通话不好的人翻译的现代汉语有一些隔阂、一些违合。钟老师就完全没有这个现象,他完全是从我们说现代汉语的规律出发,寻找确切的汉语词的语言节奏、词语的韵味,甚至是断句和标点的准确运用,这样才能抵达准确的抵达威廉斯。我想请钟国强老师谈一谈你翻译过程中的一种心酸,怎样理解把一个英语的卡洛斯·威廉斯转化为一个现代汉语的威廉斯这个过程中的汉语的各种选择与考量。

国强:我翻译的时候,刚才说我大概翻译了5个月左右,我把最困难的这首《春天及一切》放在最后面。我先翻译了威廉斯的短诗,因为短诗比较容易一点,但是慢慢看下去,觉得威廉斯也不是很简单。虽然他的短诗看上去是很简单,但是你慢慢地看下去,你会发觉它里面隐藏了很多东西。他有一句话很有名:没有想法,唯在事物中。他写诗的时候没有一定要写什么,里面没有什么象征和隐喻。看见日常中的东西,他觉得有诗意,只讲把它写下来。威廉斯的诗看上去好像很简单,但要在书里面发现,而不是他告诉你。你慢慢发现,慢慢感觉,里面的诗意就出来了。

墙垣之间》这首诗也很简单,跟《便条》和《红色手推车》差不多:“在医院/后翼/不会长出/什么的/地方躺着/煤渣/其中闪烁着/一绿瓶/的碎/片”。

大家都知道威廉斯是儿科医生,他做了很多年。威廉斯写了很多诗,你以为他一定有很多时间写诗,不是的,他是个医生,他很忙的。在平常的时间,比如说他想到一首诗的时候,他的诊所有开药的药单,他就在药单上面写诗。这首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药单上写的。医院给人的感觉是白颜色的,后院躺着的煤渣是黑色的,黑色跟医院里面的白色是一个很强烈的对比,然后他写道在煤渣里面散落着一个绿色的瓶子。

躺着煤渣的不毛之地和白色的医院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希望的地方,但煤渣里面出现了一个绿色的瓶子。绿色出来了。黑的白的,还有绿的。虽然不是植物,但是给人的感觉好像这本书本身一样,给人的感觉好像春天来到了,有点希望了。你看见满是黑色、白色的地方有个绿色的瓶子,给人感觉没有很绝望、很灰暗了。

这首诗我翻译的时候跟原文可能不一样,原文是broken pieces放在前面,我的翻译是绿色瓶子在前,碎片在后。像是黑色的、白色的,突然之间有了绿色,感觉好一点,但结果是碎片。翻译的时候,因为文化的不同,语法的不同,所以原文跟翻译可能是不一样的。语法不同的话,对诗的感觉可能是不一样的,但这样是不是不忠于原文呢,我觉得也不是的,你可能感觉诗的时候有些差异。有些人觉得翻译要百分之百地忠于原文,但对翻译来说没有这回事,没有百分之百跟原文一样。要是百分之百跟原文一样就都是原文了,那就不是翻译了。

翻译是允许你有一些不同,因为语法不同,文化不同,很多地方都不同,我的声音不同。我读这个诗的时候,我的声音是广东话,这样我感觉到的诗已经不同了,所以我翻译的时候觉得翻译不全部是翻译。有个名词比较我觉得是很好的,现在很多人说翻译不是translation,现在trans-creation,带进了create。庞德告诉威廉斯说,你写诗不要跟其他人一样,不要跟前人一样,你跟前人一样,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要make it new,这是最重要的。所以翻译的时候我也是在写诗,trans-creation的时候觉得是最好的。

育邦:刚才钟老师说到庞德,当时威廉斯进入大学叫宾夕法利亚大学,他读的是历史医学,当时庞德实际上是他的师弟,比他小两级。但是庞德是文学系的,而且当时庞德写的诗在学校里已经小有名气。大学毕业之后,庞德认为美国的诗歌是死气沉沉的,不能打开一方天地,他要到英国去寻找文化之根,寻找诗歌的动力。

他到伦敦去的时候威廉斯已经回到他家乡的小镇行医。庞德就写信给威廉斯,他提出了几个写作原则:第一是如我所见;第二需要美,这个东西要呈现出美;第三没有说教;第四,如果重复他人,至少要做得更好或者更简练。庞德的这个理论后来发展出了美国的意象主义诗歌。威廉斯当时积极地去践行这些理论,但是后来庞德已经自己做出了巨大的改变,真正践行这个理论的唯有威廉斯一人。威廉斯跟意象主义还有庞德的关系,他们之间是有亲近也有疏离的,这种分合,也能看出威廉斯诗歌的这种考量和他的走向。我想请元峰教授谈一谈。

《致我的友人庞德》——威廉斯

元峰:威廉斯有自己的语言追求,他跟从了庞德,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还有杜利特尔等其他意象派的核心成员,他们觉得浪漫主义诗歌要改一改。但是威廉斯本人又受到济慈和惠特曼的影响,尤其是惠特曼。他说惠特曼的诗完成了一个任务,就是预示了一个叫做威廉斯的未来。那么他反叛浪漫主义,我觉得有一个前身、一个反叛力量,就是象征主义。我觉得意象主义实际上是以象征主义开启的一个现代派的延伸。庞德说了几不要,但他没有说意象主义要怎样,按照庞德开出的这个药方,你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健康的意象主义的诗人。但是他们对诗歌做了一个分类,我觉得这非常有启发意义。

意象派认为诗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乐诗,写给耳朵的诗。大家听的民谣、独立音乐,还有流行歌曲大都属于乐诗。二是词诗,词诗是写给心灵的。浪漫主义就是词诗,它对于主体的要求很多,你一定要健全,要有充沛的情感,要在舞台上能够表现。三是像诗,意象主义的诗实际上就是像诗,像诗是视觉的。视觉之诗必须要打开书去看,所以大家看其他的书可以看电子书,但是威廉斯的书作为像诗的话,你还是要在纸张上来寻觅。

刚才钟老师谈到了《墙缘之间》,谈到了最后一句话的翻译。在英文当中是碎片在前,玻璃瓶子在后,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觉得似乎还是应该碎片在前。一个医院的后院,它是整体,一个文化语言,威廉斯的每一首诗都势必要打破整一性的处于共同语当中的、经验当中的那种语言,然后一点点来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一下子就实现为空间性的,而不是时间性的,因为很多理论家们都认为诗是属于时间的作品,但是威廉斯真的利用他自己的像诗来证明诗歌是一种空间存在的东西。

看到煤渣时首先看到的碎片,你不能先意识到这是一个玻璃瓶子,你先享受碎片,最后你走从这个诗里走出来,回归到一个绿色玻璃瓶子的这样的文化语言的一个整体性认识当中去。威廉斯的诗非常难翻译,几乎是抗拒翻译的,尽管是口语,但是它的分行使语言彻底地碎裂了。比如说《红色手推车》当中,手推车,它是分成了两行,完成了一个骇意的分行,雨水,rain water,rain和water也分在两行之间,这是非常骇意的。

我注意到钟老师的翻译没有把雨水给分开,但是我对比了钟老师和国内的几个版本的翻译,比如说李辉的有一个翻译的同名的红色手推车的诗集,那么它显然就比不上钟老师在翻译时候果断分行的那种勇气。所以意象主义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依赖于常识和文化语言的人来说,非常难读,非常难模仿和接近的。

育邦:威廉斯在早期的创作实践中深受他特别敬佩的两个诗人的影响,一个是英国诗人济慈,另一个是最能代表美国诗人精神的惠特曼。他深受其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打破这些东西。在1913年,他甚至写下为惠特曼写下一句诗,这句诗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那种血脉关系。他说是你劈开了新木头,现在是雕刻的时刻了,这个非常重要,是说他跟惠特曼之间是有一脉相承的东西。

这一点我觉得特别遗憾的是在哈德鲁·布鲁姆的文章里没有看到。布鲁姆在多篇文章中宣称惠特曼是美国文学的精神的一个支柱,但是他看到了庞德的巨大的贡献,艾略特巨大的贡献,却一直低估威廉斯对美国诗歌的巨大贡献。钟老师后来出的一篇推文中谈到了威廉斯如何使美国诗歌本土化,如何从美国的社会与文化的融入中汲取新鲜生动的俗语。他的用语是简单的,平坦的,但是极其细腻和敏锐的。

国强:威廉斯肯定是承继了惠特曼的精神。庞德帮助艾略特出版了《荒原》,Wasteland,虽然初期的时候不受重视,后来慢慢地影响就出来了,威廉斯觉得这种影响是很大的威胁。

育邦:也就是说这是美国诗歌的一场灾难。

国强:也不是灾难,威廉斯在自传里说《荒原》好像是原子弹,它在诗坛的影响有如原子弹。在诗坛艾略特的影响比他大,《荒原》一出,全部的眼光都放在艾略特身上,他很委屈,那时候他觉得他写诗这么好,但没有人注意他。他觉得自己发展的道路跟 艾略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也有看过《荒原》,不是一般人能够读明白里面的东西,里面不单有英语,除了语言,还有很多神话典故,很多象征、隐喻,所以《荒原》上面有很多foot notes。脚注比翻译的文字还要多。所以看艾略特的诗是很困难的,但是威廉斯不走这条路。他觉得艾略特的语言不是来自生活的,它是来自知识,来自典故,来自文学的知识,不是一般人能够读明白的。威廉斯他走的路完全不同,他采用的语言是来自生活的语言。

威廉斯的诗里有很多美国的俚语,读威廉斯的诗,会觉得里面的语言很生活化。但那时艾略特的影响太大了,晚些美国诗人才发现威廉斯的好。威廉斯走美国的道路,走本土化是个正确的方向。现在很多美国的现代诗人都受威廉斯的影响,包括很有名的诗人,威廉斯可以算是美国的后现代诗歌之父。

育邦:应该是20世纪下半叶之后,威廉斯的影响越来越大,后来兴起的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些流派,包括纽约派,黑山派,他们基本上以威廉斯为祖师,只不过有一些创作方法上的微调。

威廉斯从大学回来之后,就回到家乡的小镇行医。他是一个全科医生,有自己的诊所。后来美国一个导演拍了个电影叫《帕特森》。帕特森也出了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后现代主义诗人金斯伯格,但在那个时代,镇上的居民都不知道有两个伟大的诗人。

威廉斯最重要的代表作叫《帕特森》,电影也是由此得名的。诗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人,是一个诗人,他的名字也叫帕特森。他是一个公交车司机,每天看到什么写什么,写在胳膊上,写在便签上......我们看这个电影,就能猜测到威廉斯的生活方式、诗人写诗的方式,威廉斯自己说,在主题上,更多反映的是自己的现实生活。

《帕特森》威廉斯|雅众

元峰:我觉得威廉斯的生活就像《帕特森》里面的一个情节,威廉斯在生活点滴中写的诗集被狗吃了,怎么也找不回来,给他形成了一个“挖空”的状态。但这个事件自我和解和接纳的过程,是很震撼人心的,在生活当中,一种渗入到感受里的东西,不是以主体呈现、或是思想或观念的方式呈现,而是一种黑暗的感知力。威廉斯写的日常生活我们都熟悉,但我们就看不到他的诗歌,就是因为我们看到的这些信息,它们是威廉斯写诗的准备,各种事物相呼应和呈现的东西,它突然展现了一种神秘的东西,但结构非常复杂,大部分人不愿意进入其中,所以威廉斯很容易被忽略。

我们现在一直在呼唤日常生活,但我们发现,我们很多人都只能谈到日常生活为止,但威廉斯就能将他们分解为一些细小的事物,连一些玻璃碎片上都能看到感受,我们看墙垣之间,不是看到一种事物,而是一种感受力。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云南,在云南我带着学生们去了一个爱松林的地方,海拔有三千多米,在那里我们要开一个原乡话题的讨论会。但当我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不想开了,因为下午我们就要回昆明了,我就说我们要感受一下这个山顶,我们开车开了五六个小时爬上来,如果讨论学术问题的话,利用率不算太高,我就说每个人都把自己藏起来,都沉思默想一会儿。

我躺在矮松林之下,先是低于树枝,然后低于小草,然后在小草的草地上向上看,然后我就看到了自己的“看”,我赶快把我这种带着格式的“看”熄灭,清空它了之后,你会发现潮水一下子汹涌而入,你一下变成了一个洼地。但你不断地清空,到了较为干净的时刻,你会发现自己非常干净,一下子就到了一个很温暖的,类似于巢穴的地方,比睡眠、比你追求的所谓的原乡都更静谧。

我觉得在山顶上我获得了威廉斯式的日常生活。阅读威廉斯,我觉得要打开自己感受的心,他是感觉主义的,是空间性的。我们至少还有日常生活,但我觉得日常生活之死在当代是一个非常严峻的美学事故,威廉斯恰恰是治疗种疾病的医生。

育邦:我今天这个题目叫目击成诗,我就在想觉得目击能否成诗,我觉得“目击”之外,还需要想象力和铸炼,我觉得“目击”的只是你看到的东西,是这个世界原本呈现的东西。但你要把看到的东西要用诗歌来表现出来,还需要想象力,通过自己的铸炼。

我们好像直观地认为,威廉斯的诗歌都是写实的,所见即所得。但其实,想象力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这本书中97页说:“完善、澄清、强化我们在这里独自生活的永恒时刻只有一种力量——想象力。”他看到的事物,最终呈现成最终完善的诗歌,还需要很多的过程。我们现在看到的比较差的口语诗,就是因为缺乏了想象力和铸炼。

通篇读完这两本诗集,我们发现其实威廉斯的学识非常渊博,但他不像艾略特,来利用自己的渊博俯视读者,他的渊博是很亲切的,尤其是在一些偏文论的散文诗里,比如《地狱里的科拉》等,这里面都谈论的是他对于世界的认识,对诗歌创作、对诗歌的认识,我看到他对于学识的态度,威廉斯反对隐喻、用典的,但实际上我看他早年的诗歌中,隐喻、用典比比皆是,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有所警觉,不是我们如今看到的威廉斯的形象,但这都是他必不可少的道路。刚刚钟老师说,他和艾略特实则是两条道路,但作为中国读者,艾略特和威廉斯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

从美国文学史来看,艾略特是一种文化之诗,像威廉斯认为:“我强烈的感觉到,艾略特出卖了我的信仰,他是向后看的,我是向前看的,他是一个遵守成规的人,有我不具有的机智和学识,但我觉得他拒绝了美国,但我不肯拒美国于千里之外,所以我的反应很强烈。” 艾略特和威廉斯代表了美国诗歌的两个方向,但我觉得这两个方向都是我们需要的。

国强:我想从一个写诗的人的角度来看他俩。我以前不是很喜欢艾略特,我觉得《荒原》写得很好,他影响那么大,因为他真的写得很好。比如他的《荒原》里大家都很喜欢的那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大家都耳熟能详,但里面还有一句(前有英文原文)“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体,今年他发芽了吗,会开花吗?”他说把尸体“种”在花园里,英文使用plant,你会觉得是一种隐喻,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资本主义慢慢破落,他是在这个背景下写的,我觉得他里面的用字、意象都是很特别的。

下面还有一句,“我想我们是在老鼠窝里,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骨头都丢得精光”,我看了他的原文和翻译,都觉得很好。很多人刚开始写诗的时候,觉得诗歌中的隐喻、那些深刻的东西是最好的,诗歌中就应该有很多很深的东西。艾略特就把隐喻用的很好,所以我们开始写诗的时候都会这么写。艾略特喜欢用“客观对应物”,他说的“非个人化”就是将感情投射在事物里面。但后来我发现,威廉斯写诗,他用了更简单的方式来写,其实是更厉害的,有些东西看上去简单,慢慢去咀嚼的话,会发现其实是不简单的。

我翻译这本用了五个月,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痛苦,现在再看这本诗选已经有点麻木了,因为看威廉斯太多了,你要去查很多东西,去修改。但后来,隔了两三个月,我再看他的诗,简单里面有很多不简单的,以我的经验来看,是很难写的。因为很多人写诗,会放很多技巧在里面去,但有些人写诗,是把很多东西拿走的。比如里面有一首诗叫做《给一个贫穷的老妇》,他就写了一个贫穷的老妇人,她捧着一袋梨子,他怎么说这个人呢,他说“梨子对她来说很好吃”,这句话重复了三遍,最后也是用这句话来结束的。你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他没用别的办法来说这个事情,没有什么比喻啊,只有断句的时候有些差别。为什么他要这么写呢,因为梨子对于这个贫穷的老妇就是一种享受了。对于一个贫穷的老妇来说,她不会吃什么丰盛的东西,光梨子就足够让她享受了,她在慢慢地享用。我们看上去没什么技巧,但这样简单的写法实际上也不简单。

育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艾略特更像杜甫,是一个集大成者,而威廉斯更像白居易,更口语化。后来看资料也发现,威廉斯真的熟读白居易,他对白居易钦佩至极,也从白居易身上学到的很多创作理念,比如以少胜多、以常为贵。

其他的大诗人写的都是宏大的主题,但他就写日常生活。威廉斯还把白居易的一首小诗,叫《三月无事小憩》,写成了一首致白居易的诗叫《致白居易的英魂》:“工作繁重。我看见/光秃秃的树枝上载满雪。/想到了你的暮年,/试图以此安慰我自己。/一个小女孩路过,戴红色便帽,/大衣在轻快的脚踝上/因为奔跑和落脚被雪弄脏—/此时我该想到什么/除了死亡,这明亮的舞者?” 威廉斯后来也影响了很多现代汉语诗人,甚至改变了我们当代诗歌的走向。我想请傅元峰教授谈谈威廉斯和中国的关系,他既受古典诗人的影响,也影响了当代诗人的创作。

元峰:威廉斯和庞德的散文化,都跟翻译有关系,庞德在翻译《桃花石》的时候,中国旧诗中那种强大的韵律性,表明声音的物理音乐性的东西,在英语中突然失效了。所以庞德的翻译也在一定程度上启悟了他自己的创作,一种比《草叶集》还要自由的自由在英语中发生了,在当代汉语新诗一百多年的发展中,如果没有英诗的翻译,也是不可想象的。在翻译当中的一种语音属性的失效使得现代诗重建自己的音乐性,那么威廉斯的音乐性我觉得是一种基于视觉的,类似于电影的音乐性。

这可能也是贾木许为什么会改编它的长诗。所以汉语和英语之间来回的翻译,导致了现代诗人对于那种老朽的音乐性的忽略和弃置,在这个时候,内在的音乐性才被打开,像钟老师说的,一种母语的声音才显现出来。

所以白居易和杜甫相比,杜甫的诗歌中也有一种残存的日常生活,哪怕他的《登高》诗中,仔细品味的话,里面也萦绕着一种威廉斯的英魂,但白居易更明显一些,他的现代性体现为穷途末路之后,他寻找了另外一个精神家园,他在家中养了很多的家妓,大概几十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据说跟他早恋的对象湘灵有关。

我觉得这是一种美学人格的下沉,这不带道德意义的评价,就是他晚年的自我心灵的沉醉,白居易的方式和南京袁枚的晚年生活方式还有点相似,但他更文学化。这首《致白居易的英魂》,你会发现威廉斯和白居易的“我手写我口”还不太一样,威廉斯写雪地上的红衣女子,他不是一个养在家中的,不是一个自己整体性的一个情感的投射对象,而是一个由偶然和瞬时性导致的,这时候他写这个红衣女子,写到了白居易不可能写到的地方,就是这个红衣女子随着轻快的舞步奔跑,红衣下明快的脚环上沾了血的污点,在这个时候他把这首诗停顿下来,然后来看白居易的晚年寄托,这个时候他肯定是想把自己和白居易区别开来。

那白居易当然也写到他的家妓在嬉闹间妆容的散乱,但这和威廉斯看到的陌生女子雪地上的污点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威廉斯的诗当中有一种角落美学,这是那些依赖于宏大的修辞和主题学呈现的诗人所无法理解的。

所以在汉语的情景当中,很大一部分学院派的诗歌研究者看不懂韩东的诗,韩东的诗在如今逐渐被接受,他有一种隐藏着的威廉斯的命运。可能在美国还有一部分人还不接受威廉斯,他们可能接受吉尔伯特更容易一点,但还是看不起吉尔伯特,他们可能喜欢的是另一些更加雅化,所谓纯正的,使用了一部分文化语言的诗人。我觉得诗歌真的显示了我们一生当中的生活和生命,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独一性,他最终还是不可破译,只可感受的东西,威廉斯的诗正好显示了这一点。

威廉斯的诗看起来是口语,但不可以读得很快。我甚至可以把奥登读得很快,他那么有文化,我都可以读得很快。但威廉斯恰恰相反,他需要你去体会,需要你去想象他的场景、色彩、空间,他的动静之间很微妙、很细微的感觉。我觉得太好了,之前没想到,现在这么疯狂热爱地热爱威廉斯,也感谢钟老师为我们带来这么美妙的威廉斯。

相关图书

《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

[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著

钟国强 译

雅众文化|中信出版社

✨本书精选威廉斯五十年诗歌生涯各阶段代表作

✨收录首度译介的散文诗集

✨全面呈现诗人诗艺和诗歌追求的进度

主理人:方雨辰

原标题:《想象日常,目击成诗|《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活动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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