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改编观察丨《装腔启示录》：豆瓣阅读影视改编的理想范本

【编者按】

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网文被改编成影视剧，网文改编的是非一直不少。每月的网文改编观察，提取当月网文改编中存在的某个共性问题，与大家一起透过现象看本质。9月聚焦的网文改编为《装腔启示录》。

9月份热播的剧集《装腔启示录》，口碑不俗，剧集超点结束后，豆瓣评分稳定在8.2分。作为一部改编自豆瓣阅读原创网文的作品，《装腔启示录》的成功也让更多人关注到豆瓣阅读平台，以及豆瓣阅读的影视化现象。

《装腔启示录》海报

创立于2005年的豆瓣，虽然成长得很慢——一再错过互联网时代的各种风口，但也“死”得很慢，同期的网站或者它之后的网站死了好几个，豆瓣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今，豆瓣阅读是豆瓣的盈利主力（核心的书影音评价体系本身并不赚钱），甚至，豆瓣阅读已经渐渐成为继晋江文学城、阅文集团以外的第三大IP重镇。

豆瓣阅读Logo

晋江文学城无疑是网文影视改编最亮眼的存在。譬如刚刚过去的暑期档，各大长视频平台力推的几部热剧，《长风渡》《偷偷藏不住》《安乐传》《我的人间烟火》《长相思》《白日梦我》《七时吉祥》等，其网文IP都来源于晋江文学城。阅文集团旗下的云起书院、起点女生网、潇湘书院、红袖添香等平台，也有不少热门的女频作品，但因为种种原因，阅文集团的女频改编的数量与质量均远远比不上男频改编。

豆瓣阅读的用户基数和活跃度虽然远远不如晋江文学城与阅文集团，然而，这些年来其在影视改编的版权出售上，反而有着相当亮眼的表现。譬如晋江文学城2021-2022两年出售影视版权的网文在130部左右，豆瓣阅读这两年出售的影视版权也达到70部左右。成立于2003年的晋江文学城树大根深，2013年才正式上线原创连载的豆瓣阅读已经有如此成绩，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出版与改编，成为豆瓣阅读的宣传片

优秀的IP总是稀缺的。此前也有一些孵化自豆瓣网帖或日记的影视作品，比如《失恋33天》《我的朋友陈白露》《我要我们在一起》。但它们与豆瓣阅读无关。豆瓣影视化的动作始于2016年。该年，豆瓣成立子公司“飞船影业”，想要进军电影项目的开发和孵化（现在仍没做起来）；2018年，豆瓣阅读宣布从豆瓣集团分拆，并完成6000万人民币的A轮融资，投资方为柠萌影业；尔后，随着豆瓣阅读做出特色，豆瓣阅读影视化能见度大幅提升。

《失恋33天》改编自鲍鲸鲸的豆瓣日记《小说，或是指南》

2021年周迅、黄磊的《小敏家》，改编自豆瓣阅读上伊北创作的同名小说（豆瓣阅读的股东柠萌影视为该剧出品方）；2022年的殷桃、孙艺洲主演的《幸福二重奏》改编自豆瓣阅读上爱莉莉创作的《老公孩子一起养》；2022年佟大为、魏晨领衔主演的《消失的孩子》改编自豆瓣阅读贝客邦创作的《海葵》；这一回《装腔启示录》改编自柳翠虎在豆瓣阅读上创作的同名小说……

问题来了，相较于其他网文写作平台，豆瓣阅读的原创网文有什么特色？它们又如何影响影视化项目的气质？

豆瓣阅读中网文的第一个特色是——严肃写作，并以纸质书读者作为服务对象。这绝非贬低其他平台的意思，但确实是，豆瓣阅读的网文的总体文学水平要高出不少，豆瓣阅读原创小说也有较高的发表门槛与阅读门槛。

严肃写作，经由编辑把关实现。豆瓣阅读中“编辑”的存在感非常强，编辑趣味一直在引导着创作者的方向。

比如在“作者帮助中心”中，豆瓣阅读提供了一个《原创小说写作指南》，该指南是编辑趣味的集中体现。第一条是要求作者“认识你自己”，其中提到的作家或作品为琼·迪迪恩（又译琼·狄迪恩）；第二条“给作品一个主题”，提到了雷·布拉德伯里的《暗夜独行客》、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第三条“写一个类型故事”，提到了P·D·詹姆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多丽丝·莱辛、弗吉尼亚·沃尔夫、刘慈欣、亚瑟·克拉克、《卡拉马佐夫兄弟》、《使女的故事》与《香水》……很容易发现，编辑的文学趣味是“经典文学式”和“学院派”的，而非烂俗、流俗、媚俗。具体到每一条建议的细则，编辑们给出的方法论也是“经典文学式”的，仿佛是在给中文系学生上一堂创意写作课程。

豆瓣阅读“作者帮助中心”给写作者的建议

在作品上线后，豆瓣阅读编辑依然存在。有初审和复审编辑决定上线作品是否可以签约；豆瓣阅读还有自助出版功能，经编辑审核通过的作品可以在豆瓣阅读平台上进行上架销售……

豆瓣阅读是有门槛的创作、有门槛的阅读，这也让它的创作群体和阅读群体均具有比较高的受教育水平。豆瓣阅读的很多创作者，毕业于名牌大学；豆瓣阅读的用户，也与豆瓣的用户高度重叠，借用豆瓣创始人阿北的话说，豆瓣阅读的用户“文艺的比例要比街上的比例高些”。

豆瓣阅读的总体创作风格，不免也沾染上了豆瓣的气质，那是一种鲜明的人文色彩：更为独立的审美追求，对世界、人生与人性有着不一样的观察与思考，对自由气质的追求，接纳“自由而无用”的生存方式，对一种强势而霸道的机制的警惕与反思……概言之，豆瓣阅读更偏向于纯文学的写作传统，它可以接纳通俗，但拒绝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

这在柳翠虎的《装腔启示录》中就体现得非常明显。小说写一对爱装腔的都市男女的爱情，本就已经摇曳多姿，其文笔与角度高出流俗网文许多；难得的是，作品从都市男女的“装腔”去反省当代年轻人的生存困境：“新穷人”只能在消费主义中寻找价值认同，既有悲悯亦有批判。

只不过，网文肯定不能像传统文学杂志上的某些小说的文风那样“佶屈聱牙”，豆瓣阅读必须在出版读物的“严肃写作”与网文的“通俗阅读”之间实现平衡，它瞄准的点是“类型化”。这是豆瓣阅读区别于其他平台一个很关键的特点：豆瓣阅读始终力推的是类型小说。

豆瓣阅读对类型小说有准确的概括，“类型其实不是由作者或作品定义的概念，它更像是一群读者根据阅读喜好选择作品的结果。你按照足够大的一群人喜爱和预期的方式去写作，就是写一个类型故事。说白了，写类型故事就是迎合读者的阅读口味……”在多年的阅读经历中，资深的网文读者对于不同的类型小说有不同的审美期待，不同的平台力推的也是不同的类型。比如晋江文学城的穿越、仙侠、纯爱、耽美，起点中文网的玄幻、奇幻、武侠、军事。目前豆瓣阅读主要是言情、悬疑、女性、幻想（注：凸显科幻类）、同人这几个频道。

豆瓣阅读一直通过各种征文比赛推广类型创作。一开始是主题征文形式，比如“扎根本土的社会派推理”“女性视角的悬疑小说”“泛悬疑”。2019年，为了鼓励类型创作，豆瓣举办了长篇拉力赛。一直到今年长篇拉力赛都在举行，历届征集作品的字数略有变化，在8万字-70万字之间浮动，几乎每年都有的组别是悬疑组、女性组、幻想组、言情组。

《装腔启示录》是2020年长篇拉力赛的总冠军

有类型化的基因，有不错的文学性，有小众但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有植根于现实的思考……这一切，让豆瓣阅读很快跃升为影视改编的IP基地。尤其是这几年，精品短剧的浪潮崛起，豆瓣阅读的不少作品的体量（中长篇），刚好适合改编成短剧。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来说说剧版《装腔启示录》。剧版是一次很优秀的豆瓣阅读改编，也为日后的豆瓣阅读IP改编提供了一个方向。

经由《我在他乡挺好的》《三悦有了新工作》， 年轻的李漠导演已经体现出他不俗的叙事能力和影视品位。剧集在视听语言上确实拍得很有“腔调”，尤其是对于男女主角许子诠（韩东君 饰）和唐影（蔡文静 饰）暧昧阶段的那种氛围捕捉，堪称“色香味俱全”。

导演很会拍氛围

不过，“腔调”只是《装腔启示录》的躯壳，难的是要把握住文本的精髓——在类型化的通俗故事中，对都市里的（精英）白领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和尖锐反思。

剧中的人都在“装”，装精英、装有钱、装有品位、装有人爱、装很厉害，而装与装之间又有着鲜明的鄙视链：更有钱的、更有能耐的、段位更高的，轻易就能识别比自己差的人的装腔，表面上客套，背地里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

关键是，为什么要“装”啊？装，是因为没有，是因为“穷”。装腔的替代说法，是“精致穷”，而“精致穷”的背后则是现代社会里，大都市里大规模出现了一批有着精致外壳的“新穷人”。“新穷人”西装革履地出没在高档写字楼里，从事着外界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工作，以“996”的过劳换取比社会平均水平高的薪资，看似与上流社会的人一步之遥，可实际上，他们是在大都市里没有房子、没有户口的漂泊人群，是害怕失业的“社畜”，是下班后累到倒头就睡的空巢青年……

《装腔启示录》很详细具体、也不惜篇幅地拍出了许子诠和唐影精致背后的疲惫。投行的许子诠工作高压，一失足就会成千古恨，尚可幸运的是，他买了北京的房子、房子也升值了；还是助理律师的唐影，彻彻底底就是“精致穷”，房子是租的、工作是24小时要随叫随到的、工作前景是几乎看不到的、挨骂更是家常便饭……

唐影（蔡文静 饰）被领导骂哭

剧集不仅保留了小说中唐影那些内心经典的内心独白，比如“我们把自己当人，但在中央商务区的写字楼里，更多时候，我们只是被当作一个工具，是时代与社会默许的千万个运转着的小小齿轮之一，昂贵又廉价的劳动力罢了”；更是将这种内心独白予以合理扩充，让唐影更加有力地成为“精致穷”年轻人的典型代表，也精确地传达出CBD打工人的生存状态。

“装腔”的心态

“新穷人”要通过消费主义包装的“精致”，来自我加油鼓劲，来安慰艰难的人生，“不精致，就刻意假装精致，直到你真的精致……渴望腔调，就假装腔调，直到真的拥有格调……拥抱消费、崇尚美学、以欲望为驱动，认真地使用伪装，将让你告别伪装。”

两个“精致穷”的年轻人，看穿了彼此的“装腔”，他们棋逢对手、相互撩拨，明明对对方动情，又一度拒绝承认对对方的感情。这种欲拒还迎，构成剧集的情感张力。

许子诠（韩东君 饰）一度爱撩妹，却不恋爱

不过，如果只拍出言情的层次，也流于表面了。好在剧集保留了小说的思考，小说经由双方互撩却不爱的“爱无能”，戳穿的是如今“精致穷”的年轻人的自我工具化——他们要将自己当作工具，竭尽全力往上爬。

就像唐影的内心独白：“再没有比在CBD提梦想更荒诞的事情了，留这里的人只有目标，五年目标、10年目标，遇事权衡利弊，想法现实又理性。”均为“精致穷”的他们，自然不是彼此的首选，他们知道双方都是先爱自己、先爱金钱，难免也就怀疑对方对自己的爱意里有几分是真诚、有几分利用。

他们都更爱自己

在如今剧集愈发显得“正能量”的大背景下，《装腔启示录》的改编很容易走向一种不假思索的粗浅正能量，比如检讨年轻人的“精致穷”，嘲笑他们是被消费主义绑架，并批判年轻人的“爱无能”或自我工具化。好在，改编没有落入下品的窠臼。剧集的大结局虽然不可避免要走向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唐影开始反思自己拼命的工作方式等等，但剧集仍然是对年轻人的“装腔”与自我工具化保留理解的同情，并指向了问题的根源。

比如不把自我当工具、不自我压榨，可能就会被淘汰出CBD。唐影一开始跟随的律师大王（蒋诗萌 饰），拼命到回家乡参加亲人葬礼仍与客户视频，拼命到得了糖尿病仍加班熬夜工作，拼命到住院了躺在病床上仍要化妆参加会议……可因为身体问题，她的劳动产出下降，老板找了个借口把她辞了，虽然大王自从刚毕业就跟着老板。

大王（蒋诗萌 饰）在病床上涂口红，以便参加五分钟后的视频会议

又比如，不自我压榨、不拼命往上爬，就有可能沦为那些有钱人的“仓房”。剧集保留小说中唐影与有钱的资本家马其远（耿乐 饰）在车上关于“烧仓房”的对话，出色地将其影像化了，并进一步提炼升华。马其远眼里，“那些笑言盈盈、等着他人去买单的人，就是无用的仓房”，有钱人以烧仓房为乐、以摧毁那些姑娘的尊严为乐。而CBD的白领们再不济，她们至少有“独自站立在世间的能力”，有拒绝的清醒与底气。

唐影在内心驳斥马其远的仓房论

所以，能不拼吗？阶层跨越这么难，不装还有盼头吗？一切就如唐影所说，“我生命里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都是我奋力强求来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对这个社会说一句‘顺其自然’，绝大多数人都在逆水行舟。”凡夫俗子，大多如此。所以，何妨“装腔”，又何必去嘲笑呢？

总的来说，《装腔启示录》是豆瓣阅读改编一个相对理想的范本IP：体量不必太大，类型化特征明显，具有独创性的主题和风格，不追求下沉市场的渗透率，不奢求在下沉市场有多么亮眼的表现……

尤其是，相较于晋江文学城近年来呈现出的“低幼化”（不久前，#晋江文学 17年分水岭#登上热搜），豆瓣阅读提供了不同气质的IP，也为影视改编提供了不同的方向。如果说，晋江文学城的很多大IP，仍适合走大制作大投资搭配顶流的S+制作，那么豆瓣阅读的影视改编仍可以保持豆瓣的人文特色，小而美，并找到属于它的稳定受众。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