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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信有鬼的历史学家,决定去研究鬼
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名人专访栏目“向少数人提问”。我们将作为发问者,与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的代表人物聊一聊,从他人观念与经验中,寻找个体力量如何应对复杂世界的答案。
这次,十点人物志采访到了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授蒲慕州,听他聊聊与“鬼”有关的那些事。
采访、撰文 | 三金
十点人物志原创
你见过「鬼」吗?
胆小的朋友先不要急着退出,今天的文章并不恐怖。
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问法: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四月上线的口碑台剧《不良执念清除师》刻画出了一个灵异的奇想世界。出身书法世家的少年蒲一永意外获得与“鬼”对话的能力,被拥有执念的鬼怪缠上,只有写下他们的名字,鬼才能被超度。现在有18万人给这部剧打出了8.8的高分。
《不良执念清除师》剧照
电影《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八月上线流媒体,同性、冥婚、喜剧、悬疑等多重元素叠加,形成一种百花齐放的效果,与许光汉的裸戏一起在社交媒体上引发广泛讨论。同样以鬼和执念为主题的动漫《鬼灭之刃》《咒术回战》已成为近几年日漫的现象级作品。
《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剧照
更不必说香港电影史上绕不过去的林正英与其开创的僵尸电影。据说在最繁荣的时期,“17部僵尸片同期赶拍,荒郊野岭的片场大小僵尸蹦来跳去”。
有供给意味着有需求。鬼早已成为诸多影视作品的表现对象,出现在不同文化体系,带给观众或恐惧、或温情、或欢乐的情感体验。
但生活中,长辈们却对这类“存在”讳莫如深,“不吉利”是常常挂在嘴边的词。只有透过中元节十字路口粉笔画出的白圈,清明节跳跃的火焰与春节祭祖时缓缓飘散的香灰,才能短暂感受到它们的身影。
林正英拍摄的僵尸电影
鬼的观念是如何产生的?它如何影响着每个社会?又如何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人类?为什么鬼总是带着执念重返人间,它们想要什么?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同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授蒲慕州聊了聊。他是少数在古代埃及、古代中国社会与宗教、比较古代史研究三方面均有建树的学者。今年5月份,他的新书《早期中国的鬼》出版。巧合的是,他与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作者、古代文学家蒲松龄有着相同的姓氏。
蒲慕州《早期中国的鬼》
新星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
研究了多年“鬼”的历史,蒲教授坦诚自己其实是无神论者。在他看来,人类能否用科学手段证明鬼魂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鬼的存在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的结果,而几乎在每一个社会中,人们都需要这样的想象。
以下内容根据他的讲述整理。
被驱逐的鬼,与“人鬼恋”
你害怕鬼吗?
我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对鬼的记载大致有两种。
一种是对人怀有敌意的鬼,人们对它们的态度不是和解就是敌对,因为生者的愿望往往只有在这类鬼被安抚之后才能实现;
另一种广泛出现在笔记小说中,从魏晋志怪小说到清朝的《聊斋》,它们善良、正义、头脑简单,比人要好相处得多。
六朝志怪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钟繇的人曾与一名女子有染,后来才知道那女子竟是鬼,钟繇因此暗中密谋要杀了女子。虽然女子已经感觉到他的恶意,但她还是更相信他的爱,前往赴约。钟繇在衣袖中藏了刀刃,一刀砍向女子的大腿,女子连忙逃离。第二天,钟繇带人沿着血迹寻找,找到一座坟墓。棺椁打开后,正是那女子,大腿上还有伤痕。
这样的情节并不少见。据研究,这一时期的志怪小说一共讲述了二十三个男子与女鬼结婚的故事。只有一个故事中的女鬼伤害了男人,因为她的丈夫在她死后娶了另一个女人。
除此之外,女鬼们不仅外表迷人,而且都一心一意献身于她们所爱的男人。
在这些故事里,男人们的个人成就、道德品质和社会地位与他们能否被女鬼选中关系不大。但在现实中,一个穷书生想要找到一段美满的婚姻并不容易。
有研究者认为,这类“女鬼”可以被看作是那个时代里男性讲故事幻想的产物。它们渴望理想的女性伴侣,但在性欲上没有得到满足。
另一类“风流女鬼”的存在,不仅来自当时男性的补偿心理,也可能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六朝时代的女性可以自由外出、参访寺庙和朋友家,游荡在街头自由地唱歌喝酒,直到深夜归家。
在这些故事中,有时鬼也会寻求帮助。比如一个女鬼请男子帮忙报复她丈夫新纳的小妾,因为那个小妾虐待女鬼的孩子。或是一个男鬼要求别人帮助他向他的妻子报仇,因为他的妻子通奸并谋杀了他。
这些故事创造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可以突破现实世界中的诸多限制,实现公平与正义。
这些故事也假设鬼和活人拥有相同的道德观念与追求。鬼不过是处于不同阶段和不同存在状态的人罢了。
梅艳芳在《胭脂扣》中塑造的经典女鬼形象
除此之外,“厉鬼”(恶鬼)的概念一直存在,甚至出现得更早。鬼作为文化符号在远古时代就慢慢出现了,是中国原生宗教信仰中的一部分。原生宗教指在社会中逐渐发展出来的宗教,难以考证谁才是创教者。
等到佛教和道教出现,它们都需要处理扎根在民众心中对“鬼”的信仰。
佛教说,人生前做错事,死后会下地狱,变成鬼遭受折磨;道教中的道士们有很重要的一项工作便是驱鬼,通过仪式将鬼赶走。
民间对鬼的描述基本都是负面的,社会中不会好端端出现一个鬼闹事。鬼的出现意味着个人有一种负面情绪需要处理,社会有些不公允的事情需要解决。这表现出民众生活中对鬼这一信仰的处理——我们需要超度亡魂,让它们得到安息、不出来作乱。
在中国社会中,这一类要被驱逐的鬼与“人鬼相恋”的故事都是存在的。它们属于两种层次,但也会有交流。
比方说,《搜神记》是如何产生的?
《搜神记》的作者干宝出身世家、博览群书,属于精英阶层,但他到处听老百姓讲故事,加入自己的理解,润色后重新写下来。
讲故事的传统从古至今一直都有,这些文人记载的故事又会再度回到民间去,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
那你说,现在流行的鬼的形象是民间的、还是精英的呢?已经很难分辨了。
《三国志》和《世说新语》中都记载了顾邵的故事。他是一个地方官,因为反对民间信仰,把地方祭祀场所都关掉了,想要教化百姓不要受到鬼神的影响。
一天半夜,一个礼貌优雅、自称“庐山君”的人拜访顾邵,跟他辩论世界上有没有鬼。
顾邵曾经写过一篇《无鬼论》,有理有据,庐山君辩不过他,最后只能现出原形——一个非常可怕的鬼的样子,然后说,我的确辩不过你,可我就是鬼啊。
庐山君诅咒了他,没过多久,顾邵就过世了。
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对顾邵来说,教化民众是儒家士大夫的大义之举;对鬼来说,重建自己的居所也是正义的要求。从故事结局上看,作者更加支持鬼想要的正义。
庐山君的声音代表了被关闭的祠庙主持的声音,也代表了那些确信鬼有功效的当地人的声音。我们可以猜测,作者想要批评一些官员在处理百姓事务时,过分自以为是、不考虑他们的感受。
从顾邵和庐山君的辩论中,同样可以感受到另一层含义——即使你再不相信鬼,世界上仍然有些事情无法用逻辑解释。就像庐山君说不过顾邵,但他自己就是鬼。
无论是精英还是普通民众,都普遍认为人死后会成为鬼,无论这些鬼是否邪恶。
《不良执念清除师》中,死去的人后背上纹的仕女变成了鬼怪,但她并不作恶,只是固执地要找到主人的名字。
再回到开头的问题:你害怕鬼吗?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人们期待鬼故事中呈现出来的高度理想化的世界,鬼怪灵异故事一直有受众。但人们也恐惧,现实生活中,鬼会穿越生死的界限,重新回到活人的生活。
“鬼”为何重返人间?
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秦墓中出土了一份文献,其中记载了一则著名的鬼的复活故事。
官员犀武的仆人丹在打斗中无意中打伤了一个人而自杀。下葬前,人们将丹的尸首在市场上暴露了三天作为惩罚。
不知为何,丹死后三年,他的前主人犀武重开此案,认为自己的仆人罪不该死。丹的尸首被从墓穴中挖出,站在墓顶三天,然后和司命史(掌管人们生死名册的官员)一同北上。
四年后,丹可以听到狗和鸡的叫声,也可以像旁人一般进食,但四肢仍很虚弱。它不具备生者的正常感官和知觉,只能慢慢复活。
鬼曾经是人们试图避开的恐怖东西,但作者带着更多的同情心讲述了丹的故事,这是现在发现最早的描述鬼的感受的文本。
在这个故事里,活人与死人的世界相互交织纠缠,死者回到人间是因为有冤情,这样的情节在后来的鬼故事里也经常出现。
这很好解释了,鬼之所以重返人间,是因为它的死亡是不自然的死亡。
纵观历史,当一个鬼得到适当的葬礼和祭祀,便可以顺利成为生人的祖先;而没有下葬或者早亡、横死的人则反过来变成“厉鬼”,并可能回到人间纠缠或伤害人们。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一个人很好地寿终正寝,鬼要回来作恶的几率是非常小的。
鬼魂来自于人类压抑的负面情感,而活着的人需要处理这些负面情绪。
也就是说,并不是死者在问活人要些什么,而是活人放不下死者,要求鬼魂的存在。
失去的对象因此变成幽灵挥之不去。所以人类发明了各种哀悼的仪式,让活人能够与死人告别、好好地哀悼失去。
《不良执念清除师》剧照
早期史料中,鬼的形象是要处理自己未了之事的单独个体,真实面貌是一个家族的创伤。但当鬼成群地出现,规模和数量之大往往意味着社会中集体的痛苦。
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日书》,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晚期。这是一份非社会精英阶层的材料,代表的是更广泛的民众对鬼的思考。
其中有一章节名为“诘”,字面意思是“询问”,但如果我们研究它的内容,可以看出这是一份“驱鬼文书”。
里面列出了几十种“鬼”的名称,包括思想鬼、老死鬼、淫死鬼、道路鬼、未葬鬼、饿鬼等等……只有识别他们的名字,才能控制对方的实体,将它们赶走。
文书中还记载了各类驱鬼的方法,普通百姓也可以使用。
这大概不是某位作者为了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而做出的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可能是由于当时整个社会正遭受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破坏。
人类学家说,一个社会如何处理不自然的死亡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大家都是正常地生老病死,那么社会也会一直平静、和顺地发展下去。如果遇到天灾人祸,人死得不得其时,那么生者亟需一种保证——社会中不公义的事情,需要有办法解决。
当社会无法处理这些问题时,鬼魂便会重返人间,提醒人们正视这种失去。
“生者未忘,逝者亦在”
驱鬼文书追溯的年代,正是汉朝灭亡之后,战争和瘟疫等大规模灾难导致人口急剧减少。生灵涂炭,普天之下尽为鬼,几乎没有人在活了。
不仅人变成鬼,房子、水井、屋顶、土丘,甚至人的思想也变成了鬼。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说明连思想也被摧毁殆尽了?
此时,典籍中的鬼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整个社会的委屈、悲伤、痛苦和恐惧。
我认为,这类记录的出现代表了当时一种和解共生的集体需要,以及同时代人与可怕现实搏斗的渴望。把人的负面情绪升华成帮助集体的力量,这便是文明的起源。
鬼,人性的另一面
因为研究鬼,经常会有读者写信给我,信里有一大堆的鬼故事需要我去认证,但我都没有办法回答。上课时,我会问学生有没有跟“鬼”打交道的经验,大家众说纷纭,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
我在中国台湾长大,一个民俗文化、民间信仰非常多的地方。在台湾,佛教和道教的信仰率加起来应该超过了人口的100%,因为很多人两种都相信。
对鬼神的信仰是一个真的东西,它是历史事实,对中国社会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所以是值得探讨的。
拍摄鬼电影、写鬼小说的人利用历史中原本存在的鬼的形象做新的诠释与解读。鬼的执念、或者说“未了之事”是一条重要的逻辑线索,推动剧情向前发展。
“鬼”逐渐从信仰的角度转移到娱乐的角度,可以说这些创作者就是新的“蒲松龄”。
美国电影《鬼魅浮生》中鬼的形象,电影从亡魂的视角讲述生者如何面对离别。
有很多人问我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其实我对鬼和宗教研究的兴趣正在于我不相信。我在理性上无法接受,但作为一种历史事实,我无法不接受。历史上有这么多材料说明,当时的人相信,为什么会这样呢?总要有某种理由能够解释这一现象。这是我研究的出发点。
透过这些研究,我找到了一些可能性。
我想,人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顺利的群体。人的思想、生活、生存环境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无法解决。我们不断遭受挫折,所以希望借助人之外的一种力量来帮助自己。
我不会用“鬼神”这个词,但的确有这样一股力量在主导人的生活与经验。
这种力量,我们有了解它的渴望,有时需要借助它的力量,便有了宗教。
人们对宗教的信仰不能简单以信或不信来判断。信仰是一个光谱,从0到100,也许你是20%、40%、60%、80%,都不一定。有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相信,心情好时就不关心了。这都无可厚非。
人的理性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存在很多弱点。
在早期中国,鬼神的负面含义带给人们混乱、恐惧与焦虑,但兼具鬼和神的含义,又带有一定的敬畏和惊奇,这便是鬼出现在人类社会中的意义。
研究“鬼”是在研究一种“想象”,这是一种集体想象,在被广泛谈论的宏大叙事中并不明显。然而,当我们去研究鬼的历史时,前人对鬼的想象便已经成为一种新的“真实”,那个阴暗幽微的鬼世界一直是中国过往的一部分。
这些鬼神是古代国人朴素的信念,也是支撑他们生活下去的一部分。
《寻梦环游记》剧照
原标题:《一个不信有鬼的历史学家,决定去研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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