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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我感觉在镜头与镜头的接点上似乎隐藏着电影的秘密”
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在东京寓所逝世,在日本和世界各地都引起极大的反响。《朝日新闻》说黑泽明电影的影像美被全世界称赞;《伦敦时报》说他融会了壮丽的历史想象力和深厚的博爱感情;《纽约时报》称他为“专制的完美主义者”,具有画家的构图感、舞蹈家的律动节奏和人道主义的温和敏感性,令两个世代十多位导演深受其影响。
毫无疑问,黑泽明是20世纪雅俗共赏的电影大师和人道主义者。他创作严谨,绝不妥协,一生专研电影艺术之道,能将东西方的美学铸于一炉。在活字文化出品的音频课程《52倍人生:戴锦华大师电影课》和《你好呀!日本》中,都有关于黑泽明的电影之路的讲解和讨论。
黑泽明在电影界的地位为什么这么高?从黑白影片到彩色,从武士电影、历史电影到奇幻电影……一个人如何能够驾驭如此多的类型、题材?黑泽明的作品还适合现代人看吗?在黑泽明逝世25周年的日子,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香港影评人舒明老师的文章《黑泽明回顾》。
黑泽明回顾(节选)
文|舒明
原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官网
导演黑泽明在《影武者》拍摄现场
气壮山河五十年
日本电影近年表现欠佳,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在今届(注:第71届)法国康城影展勇夺金棕榈奖,虽然是个意外的惊喜,却令人更怀念在日本战后的半个世纪里,已辞世20年的黑泽明(1910-1998)的电影在欧洲、亚洲和美洲不断获奖的辉煌岁月。
1951年《罗生门》(1950)在意大利威尼斯影展荣获金狮奖后,黑泽明在五十年代初已享有国际声望,可以只拍自己喜欢的题材,绝对不滥拍电影。他的全部影片,时装片(现代剧)和古装片(时代剧)各占一半。原创剧本和改编文学作品的剧本亦各占一半。战前和九十年代他独自撰作剧本,战后他多数和其他编剧(菊岛隆三、桥本忍与小国英雄等)合写剧本。他是非常优秀的编剧,更是全世界最好的剪接师。他有一班惯常合作的出色演员(三船敏郎、志村乔、仲代达矢与香川京子等)和技师(摄影:宫川一夫、中井朝一与斋藤孝雄等;美指:松山崇与村木与四郎等;音乐:早坂文雄与佐藤胜等),其电影风格是男性的和豪壮的,充分呈现阳刚雄浑之美,最擅长拍摄场面壮观、千军万马和热血豪情的武士动作片。他死后,《纽约时报》的讣闻称他为专制的完美主义者,具有画家的构图感、舞蹈家的律动节奏和人道主义者的温和敏感性,令两个世代十多位导演深受其影响。
在五十年代,日活、松竹、东宝、大映、新东宝与东映六大电影公司每年生产大量影片,东宝的王牌导演黑泽明不用担心资金问题。但日本的电影观众从1959年起迅速下降:1958年有11.27亿人,到1969年只有2.84亿人。早在1959年8月,黑泽明要自组公司和东宝合作才能继续拍片。1965年4月他的《红胡子》(1965)公映后,虽然是当年最卖座的影片,却并未赚钱。在1966年和1968年,他和两间美国电影公司合作的拍片计划──《暴走列车》和《虎!虎!虎!》──都不幸先后告吹。因此在1969年7月,他取得东宝公司的支持后,就和木下惠介、市川崑和小林正树三人合组成 “四骑会” 影片公司,筹备独立拍片。黑泽明并以低成本和高速度完成他的首部彩色影片《没有季节的小墟》(1970)。但不幸该片的卖座很不理想,令黑泽明大受打击。加上他长期受胆石痛楚所困而不自知,遂于1971年12月22日在家中用剃刀割腕自尽,幸而及时获救。黑泽明此后只能寄望苏联、法国与美国的投资者支持他拍片,因此困难重重,每隔五年才能创作一部电影。
他的创作生涯可以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初期(1943-1951)的影片有十二部,全盛期(1952-1965)有十一部,中期(1966-1985)有四部,晚期(1986-1993)有三部。
他初期的影片大多剖析人性的弱点,致力探讨当代社会的现实问题,颇受观众的欢迎。文艺界的青年,尤其喜爱他的影片,并受到鼓舞。其中叙述青年探员追查失枪及逮捕犯人的《野良犬》(前译《追踪记》)(1949),和改编自芥川龙之介两个短篇小说的《罗生门》均是杰作。《罗生门》的叙事的方式很是别致,影像的跃动和美感前所未见,遂震惊了欧洲和美国的影坛,令日本电影成功地走向世界。
他的全盛期正是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他的电影主题鲜明,故事有趣,杰作(《留芳颂》(内地译名《生之欲》)、《七侠四义》(内地译名《七武士》)、《蜘蛛巢城》(前译《神箭杀霸王》)、《武士勤王记》(内地译名《战国英豪》)、《用心棒》、《天国与地狱》与《红胡子》)和佳作(《低下层》与《穿心剑》(内地译名《椿三十郎》)等)相继面世,影片在日本和外国获奖无数。
他中期的四部彩色电影(《没有季节的小墟》(内地译名《电车狂》)、《德尔苏·乌扎拉》、《影武者》、《乱》)开创了绚烂迷人的新境界,分别刻画贫民窟穷人、山野猎人和战国武士。
他晚期的三部小品(《梦》、《八月狂想曲》、《袅袅夕阳情》),也探索了梦境、原爆、教育和衰老等问题。他在初期已一鸣惊人,全盛时期更是光芒万丈,中期艰苦经营,到晚期转趋恬淡。
《影武士》场景手稿
黑泽明有八部影片描写了武士的多种面貌。《罗生门》写贪图宝藏的武士被盗贼欺骗,结果妻子被恶匪强奸,自己也在激斗后身亡。《蜘蛛巢城》写武士的夺权篡位,《乱》写武士的手足相残。《武士勤王记》写武士的勤王复国,《影武者》写武士集团的争霸。《七侠四义》、《用心棒》和《穿心剑》皆刻画武士的锄强扶弱为民除害。这些影片呈现了武士的贪婪、叛逆、残暴、忠贞和侠义,但却没有像今井正的《武士道残酷秘史》(1963),或小林正树的《切腹》(1962)及《夺命剑》(1967)那样,严厉深刻地批判了武士道的残酷不仁。
《七侠四义》(内地译名《七武士》)海报
他最好的电影是《罗生门》、《留芳颂》和《七侠四义》,不少人也很喜欢他捕捉了时代脉搏的两部写实警匪片:《野良犬》和《天国与地狱》。长达207分钟的黑白片《七侠四义》是武士义助农民抵抗山贼的壮烈史诗,人物性格的描写非常深刻,打斗场面的激烈空前绝后。其情节的丰富感人,影像的飞跃流动与气魄的豪迈恢宏,都令人叹为观止。七位男演员诠释众武士角色各胜擅长,而以三船敏郎的粗莽勇猛与志村乔的仁智果敢最为出色。导演充分发挥了摄影和剪辑的特质,将电影艺术表现得淋漓尽致。黑泽明的创作生涯长达五十年,毕生拍片三十部,论作品的广度、深度与创意,应以《七侠四义》为首选。
融会东西方文化艺术
黑泽明一向喜欢绘画,对歌麿、北斋和写乐的浮世绘有认识。他特别喜欢铁斋的水墨画,但对陶瓷却一无所知。不过在战争时期,他重新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很快就沉溺于日本传统美的世界。
除了向古董专家请教外,也迷上了能乐。他读了世阿弥的《艺术论》和大量有关能乐和戏剧的书。所以后来他把歌舞伎作品《劝进帐》改编成《踩虎尾的男人》,又将能剧舞台的技术和音乐活用在《蜘蛛巢城》和《影武者》中。能剧的动作和能面的表情等,对他的电影制作有启示,也和演员的化妆有关系。《影武者》和《乱》亦表现了日本艺术的形式美。
他很喜欢塞尚、梵谷(内地译名 梵高)和鲁奥等法国画家。《梦》由八个故事构成,第五个故事《鸦》的主人公是梵谷,由美国导演马田史高西斯扮演。梵谷出场时,背景音乐是萧邦的《雨滴》。在剧本撰作的阶段时,黑泽明就决定以德弗扎克的《新世界交响曲》为本,与桥本忍合写《七侠四义》这部杰作。
《梦》
黑泽明曾说:“有人认为我的电影接近西方风格,不像日本风格,我不能同意。以人的衣装作比喻,穿着西服的日本人外表看来西化,内里还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即使是受西方教育的日本人,骨子里和同时代的一般日本人无异,也是怀抱日本精神。”
黑泽明在《七侠四义》里用多部摄影机拍摄场面,在《罗生门》用摄影机对着太阳拍摄,皆为创新之举。他的电影手法,博采了苏联的蒙太奇理论、德国的表现主义与荷里活的经典叙事方式。他也擅用单镜头和望远镜头拍摄,摇镜和推拉镜头亦运用得很精妙。
他改编莎士比亚的《马克白》(内地译名《麦克白》)为《蜘蛛巢城》,连英国的舞台导演都佩服。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经他改编成《乱》,也令莎剧的观众感动莫名。
黑泽明喜欢比利时的法语侦探小说大作家乔治·西默农,花了四十天按西默农的手法写了一篇社会犯罪小说,再把它改成电影剧本,完成的影片就是《野良犬》。另一部犯罪电影《天国与地狱》改编自美国警探作家麦可班恩(内地译名麦克班恩)的小说。作品被黑泽明改编成电影的日本作家有富田常雄(《姿三四郎》)、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山本周五郎(《穿心剑》、《红胡子》与《没有季节的小墟》)、村田喜代子(《八月狂想曲》)与内田百闲(《袅袅夕阳情》)等。
黑泽明自认抱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内地译名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强烈情感和人道主义精神,他的《白痴》改编自杜氏的名作。对两人的关系,史蒂芬普林斯在《武者的影迹》(刁筱华译。台北:万象,1995)里有以下两段说明:
“两人作品的形式与感性都十分相仿。在这两人的作品当中,叙事都成为手段,哲学探讨才是目的;情节与事件则都充斥形而上的、精神上的意义。另外一个相同点是,两人都加诸了一连串的精神打击到其角色身上。”(页208)
“杜氏小说中尚有若干特点可以在黑泽明的电影中看到:这包括翻覆汹涌的情感,通俗剧倾向,角色往往成双成对地出现,以及动作与情绪的外张等等。”(页212)
野上照代(1927- )从在《罗生门》当场记开始,跟随黑泽明近半个世纪,一共参与了十九部影片的制作。她在暮年的回忆录《等云到》(吴菲、李建铨译。台北:漫游者文化,2012)中提到黑泽明的三个特点:剪接时展现的“集中力”,配乐时常用的“对位法”,与改编剧本的“脱胎换骨”。
她说作为导演,黑泽明有着异常的集中力,“他在剪接时展现的集中力特别惊人,跟他讲话他也听不见。以我身为场记的立场来说,不论摄影或其他事情,没有比剪接作业还让他费心的工作,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拍摄的素材份量很多。”(页271-272)
“黑泽先生的对位法,简单来说就是利用电影结合影像与声音,孕育出一种新次元的感情,尤其是配搭一段与影像表达的情感完全相反的声音或音乐,藉此加深影像的情感,或是催生其他情感。在气氛凄凉的场景,配上軽快欢乐的音乐,这麽一来反而更显凄惨的气息。《酩酊天使》(1984)里使用《杜鹃圆舞曲》就是最有名的一个例子。”(页275-276)
“我认为日文中脱胎换骨这个意义深远的用语,正是黑泽先生最优秀的武器。他竟然能将高尔基的《底层》这出戏巧妙地改编成日本的故事,这是其他人办不到的事。《蜘蛛巢城》这部片也完全让人感觉不出是改编,仿佛是他的原创作品,我想他确实拥有独特的才能。”(页279)
黑泽明一生专注拍摄他所杜撰的故事,否认自己是个哲学家、说教者或艺术家,只乐意当个工匠。电影是他的人生,他八十七岁时还坐着轮椅对向他祝寿的人说:“电影这东西,我还没能掌握好。最近,我感觉在镜头与镜头的接点上似乎隐藏着电影的秘密。”这位国宝级的电影工匠,永不言退,亦自强不息,令人叹服。可惜在他五十五岁创作力最旺盛时,在日本竟然没有人投资让他拍片!黑泽明认为电影最类似音乐,音乐是将感觉传达给听众,但无法作任何说明的艺术。他对电影的了解,在日本可能无人能出其右。
【作者名片】
舒明,本名李浩昌,1945年生。香港影评人、日本电影专家、香港电影评论协会会员。出版有《日本电影风貌》、《平成年代的日本电影》、《平成电影的日本女优》、《日本电影十大》(合著)、《小津安二郎百年纪念展》(合编)等多部有关日本电影的专著。
原标题:《黑泽明:“我感觉在镜头与镜头的接点上似乎隐藏着电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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