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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有关母鸡的个人生活
在拉美文学的地理版图上,似乎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巴西。提起拉美作家,那份耀眼的名单里也很难找到女性作家的身影。来自巴西的女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恰好处在这两个盲区的交叠处。她是科尔姆·托宾口中“二十世纪被隐藏的天才之一”,业内编辑心目中“卡夫卡之后最重要的犹太作家”。之所以在关于拉美作家的名单里难以找到她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她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她笔下的故事跟拉美文学标志性的魔幻现实主义没什么关系,大多关于女性、动物和家庭,极少谈论政治和时代,曾有人评论她的作品,“这不是文学,而是巫术”。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她并非土生土长的巴西人。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在被称作“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之前,作家有个更东欧式的名字。她于1920年出生在乌克兰西部的一个犹太家庭。因为战争迫害,她在婴儿时期随家人移居巴西,在巴西东北部的城市累西腓长大。9岁时,母亲因病去世。15岁时,她随父亲搬去里约热内卢。20岁,就读巴西大学法学院的她在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也就在这年,父亲的胆囊手术失败,李斯佩克朵再次失去她最亲近的人。
1943年,李斯佩克朵完成了法学院的课程,也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说《濒临狂野之心》,小说随即在巴西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小说可以视为年轻女子约安娜的内心世界,以接近记忆般含混的笔触展示了她从童年到婚姻,再从婚姻中解脱的经历。伴随这段经历的是约安娜逐渐苏醒的自我意识,最终,她从摇摇欲坠的生活中重获新生,“宛如一匹新生的马”。
或许因为小说缺乏具体和连贯的情节,多以主角的内心独白和所思所想组成,一些评论者将这部小说跟伍尔夫、乔伊斯的作品相提并论,认为李斯佩克朵受到了两位欧陆前辈的影响。也有人因此批评作家,认为她的这部小说结构不完整,情节被弱化。事实上,对于作家来说,这部小说在私人层面上意义非凡。里面提到约安娜幼年丧母,父亲去世后结婚等情节跟作家本人的过往经历重合,它未尝不是创作者对自我人生的一次回溯。在出版这部小说的同年,李斯佩克朵嫁给了她在法学院的同学。
婚后一年,李斯佩克朵第一次离开巴西,跟随身为外交官的丈夫辗转欧美各国。她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写完了第二部小说《枝形吊灯》,同样讲述一个女孩的内心生活。她在瑞士的伯尔尼写了第三部小说《被围困的城市》,小说里,郊区青年内维斯想要逃离此地的愿望反映了李斯佩克朵在瑞士居住期间沮丧又无聊的心境,她在给家人的信里写到,“这里是情感的坟墓”。
在瑞士的第二年,也就是1948年,李斯佩克朵有了第一个孩子佩德罗。1949年离开瑞士,他们在伦敦和里约热内卢居住,并于1952年搬去美国华盛顿,一直居住到1959年。其间,作家的第二个孩子保罗在1953年出生。
在收录于随笔集《写作与生活》的一篇文章里,李斯佩克朵提到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三件事,“我生来就是为了爱别人,我生来就是为了写作,我生来就是为了抚养我的孩子”。正如在拉美文学的版图里很难留意到这位作家,当人们谈论她的文学成就时,同样会忽略她在儿童文学领域的创作。同佩内洛普、普拉斯等作家一样,李斯佩克朵也为自己的孩子写了一些儿童故事。
《爱思考的兔子》是李斯佩克朵写的第一本童书,灵感来自华盛顿期间,她送给两个孩子的一只名叫“若昂崽崽”的兔子。故事很简单,这只兔子在某天从笼子里跑了出来,随后被大家抓回去。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出来的。
李斯佩克朵的这个故事有很强的互动性,在讲述它的同时,作家时常跟故事的读者(她的孩子)交流,引导他们加入进来一起思考这个故事,她用了很多类似这样的话,“你可能会这么问”,“你可能对它有这样的猜想”。
李斯佩克朵与儿子
当然,身为作家的她从来不缺精妙的想象,她将兔子想逃跑这个主意和兔子的鼻子联系起来,“想出这些主意时,它正迅速地翕动鼻子,一张一合,频率很快,连鼻头都变得粉嘟嘟的”。也由此,她再次启发读者,想要解开兔子逃跑的谜团,不妨像兔子那样,快速翕动鼻子。
注重跟孩子的互动,把孩子喜欢、熟悉的动物们当作主角,这是李斯佩克朵的儿童故事里显而易见的一些特点。在后来的几本童书里,她的故事主角有金鱼、母鸡和小狗,这些动物都取自她真实的生活。《从小鱼之死说起》源于她曾因疏忽把孩子们的两条金鱼饿死了,她试着用这个故事跟孩子们讲述死亡是怎么回事。《小狗告诉你真相》的主角是她在华盛顿时养过的一只狗,这只狗试图告诉读者它眼中怪诞的世界——一群鸡和一棵无花果树之间的战斗。
无论是成人文学和儿童故事,鸡都是李斯佩克朵偏爱的主角。197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隐秘的幸福》里,有一篇晦涩难懂、带有浓厚哲学色彩的《蛋与鸡》,作家借由清晨厨房里的一颗蛋,思索蛋与鸡的关系,母鸡的存在只是为了迎接蛋的到来,“蛋是母鸡伟大的牺牲”。进而她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复制了蛋与鸡的关系,她只是作为工具来完成这些。她对此并不满意,她尝试过自己的生活,但失败了。
虽然《蛋与鸡》收录在1971年的短篇集中,但它被写下的时候要早一些。1959年,李斯佩克朵与丈夫分居,她带着孩子回到里约。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并不容易,为了解决经济问题,她做了许多事,出版小说,做采访,在杂志上写专栏。她还帮女演员代笔,换了个笔名写关于美容的文章。
这是她创作力最旺盛的一段时期。她在1960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家庭纽带》,写围困在家庭生活里的不同女性,其中依旧混入了一只母鸡。在被杀前,母鸡因一次意外的出逃得到了家庭成员的赞许,侥幸活了下来。小说却在结尾处笔锋一转,“直到有一天他们杀了她,吃了她,很多年过去了”。母鸡就是母鸡,她的命运是生蛋,不能生蛋就要被杀掉。李斯佩克朵将这个故事与家庭里的女性并置,以“她”指代,用意不言自明。
1961年,她出版长篇《黑暗中的苹果》,讲述一个谋杀妻子的男人逃亡的经历。1964年,她出版了自己最著名的长篇《GH的激情》,GH是小说主角的名字,她在打扫女仆的房间时遇到了一只蟑螂,随后引发的精神崩溃让她吞掉了蟑螂的一部分。
李斯佩克朵没有忘记要继续给孩子们写故事。1974年,她写了儿童版的母鸡故事——《母鸡的个人生活》。故事没什么情节,名叫劳拉的母鸡是院子里生蛋最多的那一只,它生蛋,孵小鸡,有时担心自己被杀掉。它在一个夜晚遇见了到访地球的木星居民,当木星居民让它许个愿望时,劳拉说:“如果我的命运是成为盘中餐的话,我想被足球巨星贝利吃掉!”
母鸡劳拉顺从了对死亡的恐惧,它不再抗拒这样的命运,唯一的要求是选择被谁吃掉,或者说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母鸡,这个看似普通,但在李斯佩克朵笔下神秘、带有预言性质的意象,仿佛上古神话里的来物,如此自如地降临在作家展示给不同读者的文字里。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每一个关于母鸡的故事,都是一颗蛋,它们洁白,带有一切不可言说的面貌,它们不属于故事的开始,不属于结尾和任何情节。那句对李斯佩克朵处女作的批评几乎贯穿了她全部的写作——这里没有完整的结构。它们仅以完整的存在作为讲述,充当观者眼中遐想的起源,而任何企图敲开蛋的人,都会无功而返。
李斯佩克朵与孩子在巴西度假
整个1960年代,李斯佩克朵还经历了这样几件事。1962年,她带着孩子们去波兰探望前夫,两人没有和解。1966年,她在抽烟时睡着,被严重烧伤,右手留下后遗症。时间来到1970年,她即将度过生命中最后的七年。她在1975年参加了在哥伦比亚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巫术大会,在1976年参观了累西腓,那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她看到了她和父母曾住过的房子,《隐秘的幸福》里的一些短篇记录了那段时光。她唯一一次出现在视频里,是在1977年的一档节目采访。镜头前,她说自己感到悲伤和疲惫。也就在这年,她查出了卵巢腺癌。1977年12月9日,李斯佩克朵去世,第二天是她的57岁的生日。
小说《星辰时刻》是作家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名叫罗德里格·S.M的叙述者正尝试讲述巴西女孩玛卡贝娅的故事。它可以理解为名叫李斯佩克朵的作家借用了一个叙述者的眼和手讲故事,也可以看作这个作家正同时写下叙述者和巴西女孩的故事。作家、叙述者和女孩似乎同时站在了多面镜前,如果愿意,身为读者的我们也可以加入这个队列。在这里,讲故事的人不再有绝对的权利,女孩可以看见叙述者,读者也可以看见作家。一如我们在读作家的作品时,试着了解她写下这些故事时经历着什么。
然而,李斯佩克朵没有给读者更多这样的机会。在那次节目采访里,她谈到,“此刻我已死去,我在坟墓里说话”。在她去世后,还有六部作品陆续被出版。作家从“坟墓里说话”,为自己的故事画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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