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政变浪潮蔓延，陷入困境的美国棋局已乱而野望未衰

2020年9月，笔者在澎湃新闻发表了《特朗普的棋局和美国野望》一文，认为当时美国特朗普政府已经开始将全球战略的重心之一从中东转向同样出产石油的中非。整整三年后，美国在中东确已渐行渐远，但美国的非洲棋局是否因为特朗普的黯然下野而人走棋凉？拜登政府在非洲究竟有何谋划？非洲会不会真的成为美国下一个禁脔的候选？时至今日，非洲大陆上发生的一切似乎正隐隐给出答案。

当地时间2023年9月4日，加蓬利伯维尔，布莱斯·奥利吉·恩圭马宣誓就任加蓬临时总统。视觉中国 图

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末，中非国家加蓬发生军事政变，加蓬共和国卫队指挥官布莱斯·奥利吉·恩圭马被政变领导人任命为临时政府领导人，而被推翻的总统邦戈被软禁并被宣布退休。这已经是继尼日尔以后8月份发生在非洲的第二起政变，而从2020年算起，整个非洲大陆已经发生了十多次政变和未遂政变，涉及的国家几乎横贯了这片大陆。这些政变主要发生在西非和中非地区，表面看都是非洲国家内部事务，如果非要找一个相关外部势力的话，在这一地区长期殖民深耕的法国似乎是首选，但翻翻历史，美国早就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了。

当地时间2023年8月31日，加蓬首都利伯维尔，被赶下台的加蓬总统邦戈的竞选广告牌被破坏。

从特朗普到拜登，美国对非洲的战略野心

早在18世纪，美国就通过臭名昭著的黑奴贸易从西非沿岸将数以百万计的黑人运往美洲种植园充当奴隶。20世纪初期，美国开始对西非和中非地区的资源和市场感兴趣，与欧洲列强展开了竞争。美国在这些地区建立了一些商业和外交关系，也参与了一些政治干预和军事援助。冷战期间，美国在西非和中非地区的介入更加频繁和积极，主要是为了遏制苏联的影响力，维护自己及盟友的利益。美国在这些地区支持了一些亲西方的独裁者和军事政变，例如尼日利亚的奥巴桑乔、刚果（金）的蒙博托、乍得的哈布雷等，甚至还在这些地区进行了一些秘密行动和特种作战，例如在安哥拉内战中支持反政府武装。

冷战结束后，美国在西非和中非地区的介入并没有停止，而是打起了反恐、人道主义、民主化等新旗号，在这些地区部署军事人员和装备，为当地的反恐军事任务提供训练和情报支持。此外，美国还利用其在非洲的军事基地和设施来支持其在中东和其他地区的战略行动。例如，在2011年对利比亚的军事干预中，美国就使用了位于吉布提、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塞舌尔等非洲国家的军事基地。不过，美国在这些地区也遭遇了不少挫折和失败，最著名的如索马里“黑鹰坠落”事件、利比亚“班加西事件”、尼日尔“东戈东戈惨案”等。

在特朗普执政后期，美国对西非和中非地区的介入已经越来越深。2020年8月，马里发生军事政变，推翻了总统伊布拉欣·凯塔。美国对此表示“强烈谴责”，并暂停了对马里的部分援助。但实际上，美国在政变前就已经与反对派和军方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可能是政变的幕后推手。美国在马里有着广泛的军事存在和情报活动，包括在首都巴马科附近建立了非洲最大的无人机基地之一，并与马里军方进行了多次联合训练和演习。而政变的领导人阿西米·戈伊塔少校就曾参加过美国赞助的培训项目。

特朗普

拜登政府上台后，并没有完全抛弃特朗普时期对非洲的政策框架。2022年8月，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公布了拜登政府对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新战略，其中强调了四大战略目标，即所谓培育开放社会、兑现民主和安全红利、推进恢复和经济发展、支持保护环境以应对气候变化及能源转型。这些目标与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12月发布的美国对非洲战略中提出的三大优先领域：推进美国与非洲之间的贸易和商业往来、反制恐怖主义和暴力极端主义、平衡中国和俄罗斯等大国在非洲的影响力，有着明显的延续性和一致性。

2022年8月，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公布了拜登政府对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新战略

然而，拜登政府也对特朗普时期的对非政策进行了一些调整和修正。首先，在价值观方面，拜登政府更加强调美式民主、人权、法治等所谓普世价值观，并将其作为与非洲国家合作的基础和条件。布林肯在访问非洲期间多次自我表扬美式民主价值观，并无端指责中国和俄罗斯等国在非洲推行“不透明”的“掠夺性”的“不负责任”的合作模式。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15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沃尔特·e·华盛顿会议中心举行的美非领导人峰会上与非洲领导人合影前进行了交谈。视觉中国 图

其次，在经济方面，拜登政府将气候变化和粮食安全等新议题作为与非洲国家合作的重点。布林肯表示，美国将帮助非洲国家提高粮食产量，并通过促进国际社会增加石油产量等手段来帮助非洲国家缓解因俄乌冲突而造成的能源问题。

第三，在安全方面，拜登政府宣称倾向于通过多边机制和地区组织来解决非洲的冲突和危机，并减少直接军事干预。今年8月布林肯宣称，美国将支持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OWAS）等地区组织在尼日尔等发生政变的国家恢复宪政秩序，并呼吁非洲国家在维护和平与安全方面承担更多责任。

拜登政府的非洲新战略虽然看似温和务实，但其背后却隐藏着美国对非洲的战略野心和干预手段。第一是资源控制：美国对非洲的战略布局和谋划之一是为了控制非洲的丰富资源，尤其是石油、天然气、稀土等战略性资源。美国在非洲的主要盟友，如尼日尔、乍得、尼日利亚、安哥拉等国，都是石油生产国，美国通过与这些国家建立军事和经济合作关系，以保障美国对非洲石油的供应和影响力，同时也试图阻止中国等竞争对手在非洲获取资源。

第二是势力渗透：美国以维护非洲的安全稳定，尤其是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名义，在非洲部署了大量特种部队和无人机，并与非洲国家建立了所谓反恐合作机制，借打击基地组织、“伊斯兰国”（ISIS）等恐怖组织在非洲的活动和影响为旗号，实际效果是对俄罗斯等竞争对手形成掣肘。尤其是在中非共和国等俄罗斯有重大利益的国家，美国通过支持反对派或施压政府，以破坏俄罗斯在非洲的合作项目和投资计划。

第三是意识形态推广：美国在非洲大力推广美式民主价值观，尤其是人权、法治、自由等所谓普世价值观。美国政府在非洲支持了许多民主化运动和选举监督机构，并与非洲国家建立了所谓民主合作机制，以“促进”非洲国家实现政治改革和民主转型。同时，美国也试图阻止中国等竞争对手在非洲提供发展援助或经济合作，尤其是在埃塞俄比亚等中国有重大利益的国家。

政变与竞争，美国在非洲面临挑战与困境

虽然美国在西非和中非地区谋篇布局可谓机关算尽，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能够轻易实现其在非洲的目标和利益。相反，最近非洲一系列政变也暴露出美国在非洲面临的诸多挑战和困境。

首先，美国在非洲的战略布局和谋划往往与非洲国家的主权意识和发展需求相冲突，导致美国在非洲遭到许多国家的抵制和反对。具体来说，美国在非洲推行的普世价值观往往与非洲国家的政治文化和社会传统不相符，引发非洲众多国家人民的不满和反感。比如美国曾试图在肯尼亚等一些非洲国家推动同性恋权益和婚姻合法化，遭到众多非洲部族领导人和宗教团体的强烈反对。美国在非洲进行的军事干预往往与非洲国家的安全利益和稳定需要不一致，比如美国在非洲建立的军事基地或设施就引起了许多非洲国家不安和反对，认为美国在干涉非洲国家内部事务，威胁主权和安全。美国在非洲进行的经济合作也往往与非洲国家的发展战略和工业化目标不协调，比如2021年拜登在G7峰会上推出了“重建更好世界”（B3W）计划，宣称将在未来十年内向包括非洲在内的发展中国家投资超过40万亿美元用于基础设施建设，但该计划却缺乏具体细节，第一年落地资金只有600万美元，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的扎实推进相差甚远。

其次，非洲地区的复杂性和多变性为美国的非洲战略增添了许多困难和风险。美国在非洲支持的民主化运动往往与非洲地区的民族主义和宗教情绪相抵牾，在非洲引发了更多的动荡和冲突。2019年，美国支持苏丹反对派发动的抗议活动，迫使总统巴希尔下台，引发了苏丹军方和平民之间的对抗，造成了数百人死亡和受伤，也加剧了苏丹不同民族、地区和宗教团体之间的分歧，严重威胁苏丹的领土完整和社会稳定。美国部署在非洲的军事力量在与当地恐怖组织和极端势力对抗时，不时遭受重大伤亡，并殃及无辜，“黑鹰坠落”就是最好的例子。美国在非洲提供的援助和贷款往往与非洲地区的腐败和贫困相交织，浪费了更多的资源和信誉。

最为棘手的是，美国在非洲面临着来自法国、俄罗斯、中国等大国的竞争和挑战。法国是美国在非洲最重要的欧洲盟友，但也是美国在非洲最大的竞争者之一。法国一直试图维持其在非洲这个殖民大本营中的影响力，并通过军事干预、经济援助、文化传播等手段来巩固其在非洲的利益，还试图借助欧盟来平衡美国在非洲的影响力，并与中国等其他大国建立对话和合作机制。

俄罗斯是美国在非洲最大的安全威胁之一。俄罗斯利用其军事优势和政治经验，在中非共和国、马里、苏丹等地积极介入内部冲突，还通过出售武器、提供安保人员、培训军队等方式来扩大其在非洲的影响力，并与其他大国在能源、矿产等领域展开合作。

政变潮蔓延之下，拜登还能绝地翻盘吗？

以上种种，似乎正在打乱美国从特朗普时代开始步步为营的非洲棋局，但显然，比特朗普更为沉稳老辣的拜登所图的并非收拾残局，而是绝地翻盘，甚或另开新局。拜登政府上台后，对非洲的重视程度甚至高于特朗普政府。拜登本人曾在第34届非洲联盟峰会上发表视频讲话，并于2022年12月主持了美-非峰会，国务卿布林肯也曾三次访问非洲。拜登政府还承诺将为非洲提供更多的疫苗、人道主义援助、基础设施投资、气候合作等方面的支持。

在明面上的公开事务以外，非洲政局的暗流之下也越来越浮现美国的痕迹。拜登上任后不久的2021年4月，乍得发生军事政变，总统伊德里斯·代比被杀。没错，正是那个曾和特朗普打得火热，并在其斡旋下与以色列恢复外交关系的代比总统。拜登政府迅速承认了由他的儿子马哈马德·代比领导的临时军事委员会，还向乍得派遣了一支外交团队，以确保其在乍得的利益不受损害，包括保护乍得丰富的石油资源免受中国和俄罗斯等国的竞争影响，以及利用乍得作为中转站在中东和北非开展军事行动。

2021年9月，几内亚发生军事政变，几内亚历史上第一位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统阿尔法·孔戴被逮捕。美国对这次政变的公开反应却十分冷淡，只是谴责暴力和违宪，并呼吁保护人权和民主。几内亚是世界上最大的铝土矿出口国之一，也是中国在非洲最重要的经济合作伙伴之一。中国在几内亚有众多投资和贷款项目，涉及基础设施、能源、采矿等领域。而美国在几内亚的利益相对较小，主要是一些石油和金矿的开发。但美媒却曝出发动政变的几内亚特种部队之前一直在接受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的训练。美国可能希望借此机会削弱中国在几内亚的影响力，或者与新政权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而前不久在政变中被推翻的加蓬前总统阿里·邦戈对中国态度一直非常友好。而他的父亲前总统老邦戈则在其任内于1974年正式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中、加两国元首多次互访，加强了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合作。加蓬政变的幕后推手尚有待观察，但无疑符合美国打压中国在非洲影响力的战略利益。

最近非洲的一系列政变是否与美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清者自清，但从美国在一些政变中支持独裁者、打压民主派的双标表态可以看出，拜登政府在对非洲政策上的布局，并没有完全摆脱特朗普时期对非洲野望，本质上仍是以美国利益为中心，以美国战略为目标，而罔顾其标榜的所谓普世价值观。拜登政府虽然在非洲新战略中强调了与非洲国家的伙伴关系和合作精神，但实际上仍然把非洲视为其全球战略的重要一环，甚至是其对抗中国等其他大国的战略支点。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美国甚至会不惜采取包括政治干预、军事援助、经济制裁、舆论宣传在内的多种手段将非洲局面故意搅浑，意图乱中取胜。西非国家政变几乎已经遍地开花，有了向中非蔓延的迹象。

美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巴普蒂斯特在《被掩盖的原罪：奴隶制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崛起》一书中指出，现代美国正是非洲黑奴贸易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事过几个世纪，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到来时，这个正值经济发展乏力、复苏疲软的世界第一强国是否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这片矿产富饶、人力资源充沛的贫穷大陆，是耐人寻味的问题。

（张鋆良，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