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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日本司法界,为34年冤案翻案
财田川事件为日本四大冤案事件之一,是被告人在死刑确定判决后,律师上诉,再审宣判为无罪的冤罪事件。
1950年2月28日凌晨,在靠近与德岛县交界处的香川县财田村,独自居住的香川重雄(63岁)惨遭杀害,被砍30多刀,据说可能有两万日元(在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被盗。
不久,有前科的不良少年谷口繁义(当时19岁)被捕,经过一段时间审讯,公审,被判杀人罪名成立,等待执行死刑。在没有决定性物证,招供手记有明显逼供、伪造的痕迹的情况下,谷口繁义在铁窗后度过了34年。
矢野伊吉法官发现被雪藏的重审申请信时,是谷口繁义被终审判处死刑的第12年。翻出以前的案件记录,他发现了不少疑点,通过与谷口的见面交谈,更加坚定了其无罪的看法。于是,矢野决定重审谷口的案子。
在那个时代,推翻警察、检察官、法官定下的案件再次审判,是不可想象的背叛行为,难以被接受。矢野在司法界被完全孤立了。矢野年近花甲,宁静的退休生活近在眼前。但他明白,从司法系统内部为谷口伸冤阻扰重重,只有辞去法官职务,才有可能以律师的身份为其翻案。
矢野以一种堪称蛮勇的追求正义的精神,揭露了经手此案的警察、检察官、法官的过错和怯懦,让“财田川事件”这个逐渐被世人遗忘的、不值一提的小案子从暗处浮出水面……
日本记者镰田慧在《从死刑台生还》一书中记录了矢野和谷口在重审公审法庭上的反击,以及警察和检察官们如何强词夺理、佯装不知、矢口抵赖。
在该书的后记中,镰田慧说:
我之所以对冤案感兴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非正义,也是对人类最大的侮辱。与此同时,我也想揭露这个牺牲了国民的个人生活,却还佯装不知的国家机制。
1984年3月,法院宣布谷口繁义无罪。这时谷口53岁。而为之付出职业生命与十几年心血的原法官矢野伊吉律师,最终却无缘看到这个结果,他已于1年前去世。
财田川事件在日本司法界引发了巨大反思。矢野伊吉以一己之力,勇敢挑战日本司法制度,推动和改变了国家司法审判标准,以个人改变了一个行业。
他,是那个时代的孤勇者。
(日)镰田慧 著,王秀娟 译
文 | 佐野洋
日本推理小说作家,日本推理文坛五虎将之一
一九八四年夏,在东京千代田区的教育会馆举行了一场集会。
不久之前,我们迎来了在重审审判中获判无罪判决的“松山事件”的齐藤幸夫先生。那是一场讨论冤案问题的集会,主办方应该是日本律师联合会。
那次的集会,较齐藤早一步在重审中获判无罪的“免田事件”的免田荣、“财田川事件”的谷口繁义都出席了。还举办了一场题为“冤案缘何会发生”的公开座谈会。
“松山事件”中因捏造证据而被判处死刑的齐藤幸夫获释
那一天,我在会前三十分钟就进入了会场,然后直接去了休息室。受主办方委托,我担任的是公开座谈会的主持人。
我和齐藤、免田都认识,但跟谷口还是第一次见面。于是,主办方把我带到谷口面前。然后,他突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啊,是佐野先生吧!承蒙您多方关照了。托您的福我自由了。”
他还主动要同我握手。
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半是惊讶,半是惭愧。一方面惊讶于主办方介绍之前,他就跟我打了招呼,另一方面就是他说的那句“承蒙您多方关照了”,让我感到很惭愧。
关于“财田川事件”,我只在杂志上写过一次,并没有做到像他说的那样“多方关照”。
这么看来……谷口应该是读过那本杂志上的那一篇文章……
“财田川事件”再审中4名死刑犯被判无罪
在长岛茂雄挂帅读卖巨人队的第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以前就熟识的《月刊现代》杂志编辑M先生来我家商量事情。
那一年,巨人队是最后一名。他想做一期特辑,看看怎样才能让他们重整旗鼓,让我帮忙出出主意。
M先生的事谈完之后,我也跟他说了一个提案,就是要不要在《月刊现代》上就重审案件搞个宣传启蒙性质的活动……
我解释一下提出这个提案的背景。
当年五月,最高法院出台了《白鸟决定》(“白鸟决定”是白鸟事件的再审申请中产生的最高法院“规则”)。其中提到“要启动重审,在已出判决的事实认定中,只要存在合理的疑点即可,从这个意义上讲,适用刑事审判原则‘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判旨,至今仍被誉为是打破重审壁垒的开端。但是,对于该决定本身,我却很失望。
“白鸟事件”中,在申请重审的阶段,出现了很多有利于申请人村上国治的新证据。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通过子弹的腐蚀实验,唯一的物证子弹的可靠性被彻底推翻了。仅凭这一点,我认为就能够判定开启重审。
《3年A班》剧照
然而,最高法院虽然表示“关于证据子弹,不否认存在第三方人为原因,甚至不公正侦查介入的嫌疑”,却驳回了特别抗告。
在证据方面,已经实现了很大程度的创新性和明确性,可申请重审还是被驳回。所以说,重审的壁垒依然很厚重……
我在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诉诸舆论了。利用舆论来打破重审的壁垒,尽管最后也许还是失败,但是,当国民的目光关注几起重审事件之后,法务当局对于处刑那些被判死刑但一直申诉冤案的人,多少也会有些踌躇吧?另外,或者说,也能让那些人的名誉多少有所恢复。
现在,几乎再没有人认为村上国治就是杀人犯了。这或许也得益于重审申请运动在全国范围内的高涨,村上被冤枉的事实因此才广为人知吧。
上:财田川案件中的手记、笔录均系检察官、侦查官伪造,证据搜查竟然也是杜撰出来的
下:事实表明血迹鉴定是由古畑种基教授的学生以其名义代为鉴定的
虽然有点堂吉诃德式的空想,但在《白鸟决定》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试探性地问了问M先生的意见。
幸运的是,这个企划在该杂志的编辑会议上通过了,于翌年即一九七六年得以实现。
在题为“日本的冤案”的连载企划中,第一回作为第一部分总论,刊载了我和松本清张、青地晨两位的座谈会,第二部分则以“案例分析”为名,我写了“松山事件”的介绍,之后就以我和青地先生轮流负责案例分析的形式,持续连载了六个月。
第三回连载,我选取的就是“财田川事件”。
坦诚地说,在跟M先生谈及企划的时候,我对“财田川事件”还几乎是一无所知。本书中所提到的矢野伊吉先生的《财田川黑暗审判》是在这一年秋天出版的。
在一次宣传活动时,我向日本律师联合会征求意见,请他们帮忙列一个重审案件的一览表。当时他们就强烈推荐我选取“财田川事件”,还向我介绍了矢野先生的著作。
《从死刑台生还》日文版
《财田川黑暗审判》日文版,矢野伊吉 著
但是,那次企划没能完全畅所欲言。因为每期杂志选介一起案件,而且规定每次的页数就是五十张稿纸。所以,采取的方法就是只能把焦点放在审判中存在问题的那一部分上。关于“财田川事件”,我研究了谷口的手记的复印件,那是矢野先生借给我的。我要强调一下它的可信度存疑,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是伪造的,就算不是伪造,肯定也是在审讯官的诱导下写的。
就这样,我不过是在杂志上写了一篇五十页稿纸的小文,而且自认为并没有充分说尽。所以,在教育会馆谷口主动和我握手时,我感到些许惭愧。
在读到这本《从死刑台生还》时,我体会了同样的一种惭愧。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羞愧。
本书出版不久,我就在书店门口看到了,于是当场就买了一本。
我一边读着,一边体会到了某种羞愧的感觉。
至今为止,我也写过几篇关于冤案的文章。但是,其中绝大部分的目的都是引发读者对各种具体案件的兴趣。说白了就是一种宣传活动,我的重点是放在了说服读者上。
这样的方法,只放大了事件的某个局部,其整体形象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急于攻击判决书的矛盾点和不合理性,使得文章本身也变得有些矫情。
日本媒体对财田川事件的报道
与此相对,镰田慧先生是在谷口预计会获判无罪的阶段开始写的。因此,他不需要带着要将谷口从死刑台上救回来的目的意识,更像是出于要把“谷口生还的记录”保留下来的想法写作的。
例如,在一审的死刑判决出来后不久,镰田先生曾这样写道:
在被判死刑之后,谷口一家向高级法院提起了上诉。进入深夜,武夫、阿勉、阿孝三兄弟和父母一起悄悄地溜出家门,来到供奉村里氏族守护神的大善坊神社虔诚祈祷。他们把事先数好的一百粒豆子一颗一颗地供奉到神殿之后才回去。
(中略)
为了逃避村里令人窒息的生活,阿勉曾到仓敷的绳索厂工作过。后来,阿孝也离开了家,在神户当洗衣店的店员。尽管离开了财田村生活,但偶尔和同事闲聊兴起时,他们还是会提及一些故乡的事情。每当这时,两个人都会感到心寒。财田村的谷口就是死刑犯的家属,对方会不会这样联系上?这种不安总是会袭来。
这样的部分是用我的那种方法写作所欠缺的。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谷口的家人过得如此憋屈。我之所以会感到某种羞愧,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谷口繁义手持在狱中所作的佛像画
不过,镰田先生在将重点放在书写人的记录之余,并没有忽视对日本审判制度的理论批判。
这一点在这本书中随处可见,看得出先生是精读过审判记录的。
不,不仅是审判记录,他还直接接触、采访了很多相关人员,这一点也让我非常佩服。
这些相关人员当中,既包括案发当时的警官,也有被害人的家属。
事实上,在写冤案的时候,要见这种所谓的“对方的人”进行采访,是非常麻烦的。见上一面本身就得花很多功夫,就算见到了,对方也只会说一些老套的话来应付一下。因为这是写作者心知肚明的事,所以总想把它略去。
镰田先生并没有将这部分省略掉。从这一点可以看到镰田先生想要将这起案件准确地记录下来的那份热忱。
另外,本书的一个特点在于,还介绍了谷口与家人、律师之间大量的往来书信。
通过插入书信的方式,勾勒出了谷口及其家人当时的心理状态,也让这份记录变得更加厚重。
在这类著作中,像这样介绍了如此大量信件的,别无二例。作者镰田先生能够看到这么多私人信件,甚至还获得应允公开发表,可以说是事件的主人公谷口及其家人发自内心地信赖作者的一个证据。
这也是必然。
从某种意义上讲,镰田先生原本就是这起重审事件的局内人。
人们始终未能找到被扔进财田川的凶器。
矢野律师患病后仍积极投身于为冤案昭雪的工作
这起事件之所以能够在全国范围内广为人知,的确是因为矢野律师出版的《财田川黑暗审判》,但镰田先生好像也协助了该书的出版。虽然他并没有提及具体如何协助,但我估计是将矢野先生口述的内容写成文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镰田先生就可以称作是对“财田川事件”的重审功劳最大的作家了。
当然,最大的功臣还是辞去审判长一职的辩护人矢野先生。镰田先生也曾写道:
“如果没有矢野伊吉,谷口繁义势必会在无人知晓的状态下逝去。”
这一点,我也非常认同。从这个意义上看,谷口还是幸运的。
《BORDER》剧照
然后,说到幸运,“松山事件”的齐藤也可以这么说。齐藤的母亲始终坚信儿子是无辜的,所以她一直在车站前开展签名活动。“松川事件”对策总部的人因此得知该事件,积极展开救援,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辩护团,最终促成了重审。“免田事件”的免田也是偶然间在狱中从一个政治犯那里听说有重审申请,那是他从死刑台回归的第一步。
免田、谷口、齐藤,死刑犯的回归持续不断。《白鸟决定》之后,人们产生了一种重审之门已然敞开的印象,但是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这些人是幸运的。如果没有这份幸运,要推翻“重审的壁垒”或许依然十分艰难。
《从死刑台生还》
[日]镰田慧 著,王秀娟 译
ISBN:9787532792559
定价:52元
出版时间:2023年8月
上海译文出版社
内容简介
就算是始于一次错误的逮捕,只要被警察和检察机关织的网抓住,我们的命运就会同曾经的死刑犯谷口繁义(财田川事件)、免田荣(免田事件)、齐藤幸夫(松山事件)、赤堀政夫(岛田事件)一样。
没有不在场证明,又被长期拘禁起来,在密室里被持续审问,到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抵住刑警和检察官的劝诱,恐怕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就我自身而言,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忍耐力没有多少信心。
我之所以对冤案感兴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非正义,也是对人类最大的侮辱。与此同时,我也想揭露这个牺牲了国民的个人生活,却还佯装不知的国家机制。
——摘自本书后记
作者简介
镰田慧,1938年出生于青森县。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曾是新闻和杂志记者,后成为自由作家。著有大量纪实作品,包括《欺凌自杀》、《前往日本列岛》(全六卷)、《无法忘记的话语:我遇到的37个人》等。另有作品集《镰田慧的记录》(全六卷)。1990年凭借《反骨:铃木东民的一生》获新田次郎文学奖。1991年凭借《六所村的记录》获每日出版文化奖。
原标题:《他,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日本司法界,为34年冤案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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