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韩版《乱世佳人》的现实表达

一向有韩国收视率救星之称的南宫珉，这一次再次发挥功效。南宫珉暌违十年后再次出演了历史剧，《恋人》首播时收视率5.4%——电视台上一部剧大结局的收视率仅有2.4%。《恋人》第一季10集播毕，大结局时收视率已经攀升至12.2%。南宫珉的收视号召力，既来自他精湛的演技，也与他挑选剧本的眼光有关，基本他看中的剧本都不会有太大的偏差。这一次《恋人》也不例外。

《恋人》海报

《恋人》其实就是韩版《乱世佳人》。剧集一开始宣传时，编剧就坦诚她的创意来自《飘》/《乱世佳人》。只是随着剧集的热播，韩网对于两个作品之间的高相似度的争议也很多，不少韩国网友认为，《恋人》已经堪称对《乱世佳人》的“翻拍”了，比如男一号对应白瑞德，女一号是斯嘉丽，男二号是艾希礼，女二号是梅兰妮，从人物的个性到人物关系都很相像。

索性就将《恋人》视为对《乱世佳人》的一次翻拍，而且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本土化翻拍。坦白讲，成功的翻拍也有不小的技术难度。《恋人》前三集的铺垫或许平淡，但第四集之后，观众实在很难不卷入剧集所营造的那个宏大壮丽凄美的氛围中。

《恋人》的故事背景是1637年，这一年朝鲜（也即今日的韩国与朝鲜）发生了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丙子之役”，清太宗称帝后不久率领十万清朝军队攻打朝鲜，朝鲜溃不成军并选择投降，朝鲜仁祖向太宗行三跪九叩之礼，并且，朝鲜断绝与原宗主国明朝的关系，成为清朝的藩属国。

男主人公李长贤（南宫珉 饰）是一名对功名不感兴趣、对传统儒生所追随的“愚忠愚孝”那一套也完全不感兴趣的江湖“游侠”，他离经叛道、桀骜不驯。比如当儒生们因仁祖被围而呼天抢地时，他冷冷地质疑道，“君王甚至弃掉百姓逃之夭夭，为何要由百姓拯救君王呢”。游历江湖的他交往广泛，也更能洞悉历史的大势，所以他能看清大明已是强弩之末，后金的崛起是大势所趋。

李长贤（南宫珉 饰）

他放荡不羁，到处“拈花惹草”。他是那个时代少有的“不婚主义者”，当姑娘们要跟他私定终身时，才发现他只是“玩玩而已”。他的理论是，“爱慕之情不过须臾刹那，人类本就薄情，可承受不起如此宏大的感情，最好是不要做用婚事捆绑彼此的愚蠢行为”……当然，遇到女主后他的观念发生转变，这是后话了。

李长贤到处拈花惹草

女主角柳吉彩（安恩真 饰）的个性则复刻了斯嘉丽。身为贵族家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的她，一开始多少有些不知人间疾苦。她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却有着“蜜汁自信”，总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世间的男子都会为她疯狂为她着迷；个性开朗外向的她也是十足的“社牛”，喜欢往儒生堆里凑，自诩情场高手的她轻易撩拨了儒生们的心；其实她跟所有渴望爱情的人一样，想要追求的是一份“把不变的心交给不变的人”的美好感情；当她以为儒生南延俊（李学周 饰）就是自己的梦中郎君时，她对南延俊展开了主动、大胆且炙热的追求……

无忧无虑的柳吉彩（安恩真 饰），一直很自恋

在那个讲究封建礼教的年代里，柳吉彩是比李长贤更另类的存在。她不受繁文缛节的束缚，热情似火，敢爱敢恨，底子里仍然是不经世事的天真。安恩真虽然远没有费雯·丽那样美艳，但她有着一种辨识度很高的敦厚纯朴，她的飞扬背后没有自私和跋扈。

战争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残酷的战争，让柳吉彩的世界从缤纷的彩色变成灰白。她看见了太多的死亡，她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失去了依靠……战争逼迫着柳吉彩加速成长。

战争前后的鲜明对比

在逃亡的路上，她帮同行的孕妇接生；为了避免好闺蜜景恩爱（李多寅 饰）被敌人凌辱，她用刀刺死敌人；她与景恩爱一同去照顾战场中的伤员；逃生的机会有限，她只能狠下心击退其他同胞；为了生存，她发挥聪明才智做起了生意，做铜碗、卖首饰、卖生姜；她扛起家庭的责任，照顾痴呆的父亲，还有妹妹和弟弟……

柳吉彩杀敌

在战火的淬炼下，原本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女很快成长，她坚韧、勇敢、顽强、不屈……从始至终，柳吉彩身上都具有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在和平岁月，这股生命力受到了压制，柳吉彩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是“谈情说爱”；战争的到来摧毁了一切，摧毁了美好也摧毁了陈旧的秩序，只能依赖自己的柳吉彩反而更彻底地成为她自己。如果说，斯嘉丽的那股生命力表现为“tomorrow is another day”的积极昂扬、永不挫败，那么柳吉彩的生命力，就是李长贤说的，“我说过了吧！比起踉踉跄跄的儒生，姑娘你自己更加可靠”，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她始终在“大胆求生”。

李长贤与柳吉彩成为“乱世佳人”。两个人的爱情很是动人。战争前，是欢喜冤家，柳吉彩“看不上”李长贤，伤害了他的真心；战争发生后，命运将他们屡次三番纠缠在一起，他们慢慢确认了对彼此浓烈的爱，却也因为乱世一次次错过与分离，让这份感情更显哀婉凄美。第一季结束时，俩人明明相爱，却一个嫁为人妇，一个远走他乡，这段感情何去何从，让人对第二季充满期待。

第一季凄美结局

南宫珉演技很强大，李长贤这个角色也很有魅力，但《恋人》的内核更在柳吉彩身上。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男性的天下，李长贤这个角色的突破性相对有限，他再怎么特立独行、远离朝堂，他终究是要裹挟到历史的进程中，成为改写历史的人物。

但女性不一样。在古代朝鲜、古代儒家传统里，是不允许柳吉彩这样的女性存在的——她可能就像剧中台词提到的朝鲜时代的於乙宇同（朝鲜王朝成宗时期的女画家，不符合当时社会的礼教规范被处以绞刑），死无数回了。

好在文艺作品有虚构的特权。《恋人》最为出色的地方，不仅仅是以本土化的“乱世佳人”打动观众，还在于它将柳吉彩的境遇融合进了古代朝鲜、古代儒学的女性境遇中，写出了古代东亚女性的特有困境，写出了柳吉彩从这一困境的突围，并张扬了女性的价值与力量。

在《乱世佳人》的背景中，斯嘉丽勇敢追求爱情固然也遭遇风言风语，但在《恋人》的历史语境下，那不仅仅是流言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恋人》中一再提到女性的“殉节”。战争之前，年长的权威女性给贵族家的女子上课，就告诫她们不能出风头，出风头的下场会有多惨；战争发生后，当所有人准备逃亡时，年长的权威女性再次告诫她们，“女人要铭记的只有名节，女子一旦被蛮夷糟蹋，理应殉节，即使与敌人见面也不能苟活”……

女子守节论

台词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古代朝鲜每一次遭遇战争，境遇最惨的都是女人。在战争中丧命不说，在战争中活下来了，还有一堆磨难等着她们。譬如后金发动的两次征服朝鲜的战争中，有大量朝鲜女性被掳走，后来有一些女性被赎还了，赎还后她们的下场非常凄惨。因为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逻辑下，她们被视为“失节”女子，被嘲笑、被贬低、被侮辱，很多男性休妻、改娶，当时的朝鲜大臣上书写道，“污秽失身之妇，其在夫家在义已绝，岂可许令复合，以事其父母，以奉其祭祀，而生子生孙以继其家世乎？我国礼让为国二百年来家法最正，前后变乱舍命不渝者妇人尤多，风俗之美，足以维持人纪”……

所以，女二号景恩爱因为被蛮夷撕扯露肩，就认为自己已经严重失节，配不上南延俊。而当丙子战役爆发第43天时，当朝鲜仁祖所在的江华岛沦陷，剧中的台词写道，“数十乃至上百的妇人为守住节操跌落悬崖，江华汪洋上，到处漂浮着妇人的头巾”……

战争是无比残酷的，保护家园的勇气也是无比可贵的，可这绝非意味着，女性守节才是第一位的、女性应该自尽来守节，或者女性如果失节了就不配活在人世、不配获得尊重……然而，在古代朝鲜、在古代儒学价值体系里，女性的境遇就是如此。李长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男子即使妻子去世，迎娶新夫人，对其子女也没有任何损害，但是如果女子变成寡妇再嫁的话，再嫁女子的孩子无法参加科举，官职之路就会被堵上。所以，失去妻子的相公，生活会继续，但是失去相公的妻子，她的生活会和相公去世一起停止”。

时至今日，很难说女性守节的这种陈腐理念在东亚社会里已经完全消失。这也是《恋人》并不显得过时的原因所在，哪怕是翻拍《乱世佳人》，它也有植根于历史与现实的勇敢表达——“比起踉踉跄跄的儒生，姑娘你自己更可靠！”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