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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人生》:因为普通,无需深刻便动人
时间、距离和遗憾,《过往人生》(Past Lives)是关于爱的故事。十二岁就拥有爱情的男女主人公,在十二年又十二年的人生里,慢慢地失去它。
《过往人生》海报
爱情是活物,有时蛰伏睡眠,有时苏醒探爪,最后变成一个纪念。纪念在追求人生理想的路上,失去的那些东西。
大多数人的损失是零敲碎打,像剥落的墙皮,今天掉一块,明天掉一块,过程不起眼,要直到墙面斑驳,侵蚀出黑洞,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Nora(格蕾塔·李 饰)和Hae Sung(刘台午 饰)在12岁时就想好长大要结婚。放学的坡路上爱日复一日地加深,在Nora举家移民时臻于成熟,散发馥郁花香,而后被忽然摘取。二人失联,从少年长成青年,二十四岁时Hae Sung在首尔,Nora在纽约。
《过往人生》剧照
因为那是一朵美丽的花,失去它的滋味对Nora和Hae Sung而言非常完整。不像我们大多数人,有过很多童年玩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路上,新朋友自然地代替旧朋友,不对谁怀有特别的情感。在电影中,散落的花瓣粘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水晶般清晰的故事。细水长流的失去,结成具体的对象。
Nora离开Hae Sung和故乡,Hae Sung失去第一个爱上的人,他们成为彼此所有失去的精粹。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所有细节栩栩如生,没有因为记忆模糊而导致的缺损。三个十二年中,Nora和Hae Sung少有的路径交叉时发生的事情,变成一部电影,多么让人羡慕。
他们有,12岁时模糊的告别和鲜艳的回忆,24岁时通过网络重新联络上的忐忑与期待,有36岁见面时开心的拥抱,笑容和眼泪,和再一次认真的道别。
《过往人生》剧照
时间轻盈地在时间线上跳跃,给这部电影柔软的触感,使它接近回忆的真实体验。回忆由细节组成。什么细节会变成回忆,什么将被遗忘,由一种神秘的机制决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许有重要的细节被忘记了。记得的,在电影里出现的,是当时平淡的发生。
Nora和Hae Sung的前两次告别都没有郑重其事。一句放学后的再见,一通电话挂断前的“下次聊”,在进入失去联络的漫长时间之前没有预兆,显示出年轻的特征。
因为年轻,生活蹦跳着前进,断掉的线头和新的连接同时发生,沿途充满可能。他们像两滴水那么柔软和具足,不知道什么会被记住,什么会忘掉。电影保持顺畅的呼吸,不知不觉间与观众的私人经历重合。
角色背景中的移民色彩,即使去除,也不影响共鸣。因为就算Nora没有移民加拿大,他们正常地长大,也会被生活分开。
“他很韩国,不是韩裔美国人的那种韩国,是韩国人的韩国。”逃离压抑社会的Nora,奔向更多机会的天地。可无需诉诸语言的“韩国性”,总还是她的一部分。她怀念这个部分,但不可能因为区区的怀念就掉头回去。就算留在韩国,Nora也会拼命想摆脱这种“韩国性”。
《过往人生》剧照
Nora和Hae Sung的爱情外面,包裹着极其现实的生活质感。有一个镜头,Hae Sung在地铁上,旁边坐着一个疲惫的年长上班族,昏昏欲睡。从小优秀的Hae Sung,告诉Nora现在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做普通的工作,拿普通的工资,普通到不敢结婚。
移民两次追逐梦想的Nora,定居在比首尔更广阔的纽约。Hae Sung知道她小时候想拿诺贝尔,24岁想拿普利策。36岁,问她想拿什么奖?Nora不太愿意说,追问下才讲,托尼。
Nora在纽约当剧作家。她在东区的家,和《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里Carrie的家相似,临街、狭小,窗口亮着梦想的光。深夜,Nora和丈夫Arthur(约翰·马加罗 饰)的谈话,为她的梦想也披上疑惑的色彩。Arhur追溯和Nora的恋爱过去,怀疑自己是否带给Nora更大的天地。“你有想过,你们家族移民梦的终点就是我吗?”
无论在哪里,首尔还是纽约,生活的压力和梦想止步的压力都在。Arthur是个宽容、理解的丈夫,有风度的犹太作家,告别前夜在吧台安静地听Nora和Hae Sung用韩语交谈,接受妻子有自己不能参与的过去。
Arhur知道Nora的梦一定是用母语做的,因为她的梦话都是韩语。梦有这样的特性,在梦里现实经常缺席,时钟拨回从前,梦里死人和来自过去的人若无其事地活动,梦的主人丝毫察觉不到异样。梦的这种特性让人醒过来闷闷的,就像这个爱情故事,闷而藏针。
早熟又忍耐的东方民族,进入现代之后把浪漫舍弃。《过往人生》不可能是《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 1995)。作为观众,想都没想过Nora和Hae Sung在一起的可能。面对不安的丈夫,Nora安慰他,你还不懂我吗,难道我会放弃这里的一切,和他私奔去韩国?
看到这里,莞尔一笑,或许还暗暗松一口气。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懂得权衡,了解自己,思路清爽的现代人。Nora和Hae Sung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是这样。网络电话让两人产生依恋时,没人买一张机票飞向对方,而是轻轻放下,转向更实际的恋爱。理智的人显得冷漠,和浪漫无缘,但还没有失去感觉。
现实的齿轮按部就班地转动,生活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Nora和Hae Sung蜻蜓点水的故事是水面的微波。风吹过来的时候,他们暂时离开齿轮,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齿轮的合理性,也亲眼见到微波转瞬即逝。
这部电影是一种补偿。成长路上,失去朋友或者恋人稀松平常。想感慨一番,也掉不下眼泪。电影里的爱情故事比一般人的更凝练,更加开诚布公。真挚的程度,不逊于任何人间的初恋。
激情和浪漫不足的部分,被东方思想里永恒的安慰弥补。“In-Yun”,因缘,被扩展为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小到擦肩,大到生死相许,都可以装进这个袋子里,用东方式的洒脱来看待。不管有无宗教信仰,东亚人的骨子里,多少都相信转世轮回。看不见摸不着的缘分,在一世世的轮回中成为可以积累或减少的实体,变得可以仰赖。
有了这层信仰作为底色,得到的喜悦和失去的痛苦被减轻到,可以携带着继续生活下去的程度。告别时能微笑。时间流过,生活的道路愈发狭窄,压力重重,也可以微笑着承受。说不定,这辈子缘分不够,会带来下辈子更长的聚首。
电影开场,三个人坐在凌晨4点的酒吧,以旁观者的眼光猜测这两个亚洲人和一个美国人的关系。尽管Arthur在场,这个恬淡的爱情故事,也始终是Nora和Hae Sung的秘密,旁人无从进入秘密的核心。那里是童年心无旁骛的喜欢,考虑的东西那么少,对未来的信心那么足,几乎注定会落空。
《过往人生》剧照
见面时主动拥抱Hae Sung的Nora,离别时站着没动,被Hae Sung抱了一下。凌晨的路灯下,格蕾塔·李的脸经历了有魔力的变化。她的脸上交替出现女孩和老妇人的神情,又哭又笑。带着日本或韩国男性特有的认真表情的Hae Sung,让人伤感。
伤感是爱情为数不多的留念,和秘密一起被长久保存。《过往人生》里的确都是很普通的事,普通到令一些人觉得不值得被拍成电影。也正因为普通,它们真实到无需深刻便动人。
《过往人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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