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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伟的时光、植物、文化和大地
2023年度建筑档案讲述人
庞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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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土人首席设计师
设计,是“有话要说”,而不是“无病呻吟”。好的设计,里面一定包含着设计者对场地倾诉的欲望。
设计意味着关心,意味着留意变动不居的时光,敬重人的真实,敬重大地的尊严,帮助城市回溯记忆,重新建立对自然的基础信任,补足“波澜壮阔的跃进式城市化”所带来的“粗糙和毛胚化”的先天发育缺陷……
第十九届国际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
这是人与自然的另一种关系
一般意义的城市公园,你很难认为它们信任自然,它们几乎所有的栽培都来自人的意志、人的喜好、人的挑选,并且并不放心任何一个由自然意外播种的品种,园丁们称它们为野草,格杀勿论。
2017-2021,第十九届国际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上图为公园开园时的画面,下图为半年后的画面)
庞伟(以下简称“庞”):平日的游历阅读和思考很重要,它形成了一些出发点或驱动力,形成了观念和思想,它让你对设计的话题、场地、题材变得有话要说。这些话变成设计语言,就是设计本身。作为景观设计师,很害怕的一种状态,是你面对一个场地很茫然、很无语、很提不起精神,感到没话要说,所以只能去抄、去拷贝,去套路。就像谈恋爱,如果你本身有荷尔蒙,同时你又对对方有一种美好的情愫,你会感到有说不完的话想和她说,对不对?以此类比,好的设计状态,往往是对场地有特别多的话语想要倾诉,设计是一种倾诉。
邵兵(建筑档案主编,以下简称“邵”):说说植物学大会这个项目,它的特点、观念以及它为你们带来了什么?
庞:植物学大会公园就是我们的一个倾诉,她表达了我们的植物观,表达了我们对现有公园植物种植状态的一种反思和反动。当然,不少思想受惠于一些伟大的思想和行动先驱,如利奥波德和其他一些人。植物学大会能建出来很不容易,感谢当时的深圳领导和福田城管局。当然,这个项目的成功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甚至可能还吓退了一些委托方,老实说,这个项目虽然赢得了很多喝彩,但整体而言,它超出了我们社会大多数人的植物认知状态,所以虽然很火,许多媒体都在宣传,但这对我们的设计生计却没有帮助。“什么都不种,那设计费怎么给你算啊?”太多那些不思考的人,甚至都不明白我们在干啥?
事实上中国特别需要这样什么都不种的公园,需要这样相信自然、恢复自然的公园,我们的大中城市已经离真实的自然越来越远,越来越疏离了,你做再多那些充满人工种植的公园也改变不了这个不好的势头,甚至还在加剧这个势头。
虽然现在很多城市都在积极建造公园,甚至不少城市以“公园城市”为目标,但建造的这些公园普遍有下面两个问题。
问题之一是过分人工,造价和维护费巨大。
以一些人为的趣味为导向,强调植物的“时尚”,一会儿要种黄花风铃木,一会儿要种银杏,要种樱花,普遍的人工草坪、修剪型灌木,植物人工化,对自然本身的规律、意志,则忽略或者漠视。这一行为造成维护成本极高,有些公园一年维护费需要两、三千万,难以为继。
第二个问题就是各个公园高度雷同,缺乏创造力,甚至南方的公园和北方的都很相像。
我们很幸运,或者说野草野树野花们很幸运,在国际植物学大会这么重要的场合,把风、昆虫、鸟带来的种子当做主角,作为公园的基本植物的来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尝试放弃人的挑选、人的意志 、人的干预。
我们做了中国第一个不种一棵植物,全部面貌交给自然意志主宰的公园。
第十九届国际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开园与“2121”计划(深圳市政府出台“2121”计划,意在用100年时间,将公园开放给自然观察机构、植物和生态爱好者、青少年,持续观察这块土地上的生态演替,景观春秋)
我并不认为所有公园都该这样做,但我认为有一些这样的公园是很有意义的。有时候带孩子到人工的公园,还指着那些人工化的植物教他们爱护大自然,这是错误的教学地点。
多几个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式的公园,那么在大城市里也可以让孩子认识真正的自然,领教它们自己演绎的故事,生杀博弈,物种竞争,以及恶性外来入侵品种的凶恶……通过我这几年在包括一席和中科院格物致知论坛等不同场合大大小小的宣讲,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在景观界舆论界科普界吹了一股风,提醒人们我们远没有建立成熟的植物认知,建立生态文明的路还任重道远。
邵:当时怎么在这个项目中界定它的野和当代之间的关系?其实这个还是挺有挑战的。
庞:植物的部分很野,纯粹的野,但唯一的那条观测径,我们把它做的很当代,很有设计感,它的下面还藏了个公共厕所。
当然整个工作的认知框架就是当代的。
邵: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其实是自然本质的状态,裸露、野生,表达了一种我们在其他公园不大看的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庞:是的。
龙华区观湖中心公园
混淆建筑与器具的尺度
我们把公园里的建筑的尺度和器具混淆,让建筑回到器具,回到家具、玩具。
2022,龙华区观湖中心公园
邵:深圳龙华观湖中心公园,作为一个城市中的公园,怎么去理解它的设计?
庞:深圳龙华观湖中心公园是个改建项目,原来有一定基础。我们在这个公园里新做的东西都比较克制,不搞重的大的东西,追求轻盈的南方性,追求小尺度的亲人性。
在公园主要的位置我们做了一条长廊,实际上它是一个活动发生器。我们把建筑的尺度跟家具的尺度做了混淆,比建筑要小,比家具要大,大小大概处于家具和建筑之间。它又像是一个玩具,可以有非常多的活动类型的可能,休息,聚会、追逐、展览……山上的亭子,地方狭小,真不合适做大,我们于是把一个廊亭做成了一个坐具。
巨大的尺度让人渺小无助,太多东西都过大、过宽、过高,好的设计需要在尺度上更接近我们自己,接近我们的身躯和心,亲近比什么都好。
邵:你怎么看待城市景观?在做景观设计这件事儿的方向上,你有没有过阶段性的转变?
庞:景观就是你眼睛看到的所有一切,广义上,连建筑也是景观。如果讲转变,大概就是我现在越来越反感那些假大空的事物,没心没肺的事物,社会上景观公司良莠不齐,把肤浅当热闹、花俏当网红的很多,不忍卒睹。
邵:您主要是一位景观设计者,对于建筑持有什么观点?请继续谈谈龙华中心公园。
庞:我现在以景观为主业,但本人是建筑师出身,自己好像没有特别强的界限感,设计应该都是相通的吧。比如在龙华公园里也有建筑设计,我们对公园的活动中心进行了改造,建了一些厕所,还做了个克莱因蓝的剧场,很梦幻。
最开始我们想把这个公园做成一个很独特的物理学公园,这个公园周围是一些科技园区,有一个物理学概念的公园,是不是很酷?当时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量子纠缠公园”。但甲方不能接受“纠缠”二字,他们害怕别人到公园去“纠缠”(笑)无法进行管理。后来不仅不能“纠缠”,物理也不要,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了现在的公园,一个妥协的结果。概念没突破,转向做尺度的实验,效果也不错。
邵:当其它项目需要和城市公共空间发生关系的时候,你会特意避免一些特别形式化的东西吗?
庞:在我介绍给你的这些项目中,我的创作心态相对比较自由,没有太多执念,也没有强调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要做什么。但做事不易,这些年尤为不易。深圳龙华观湖中心公园这个项目过程中其实很艰难,大概拖了五年有余,在项目中这算时间比较长了。设计生涯,不少时候煎着熬着过来的。
深圳市福田记忆公园
一个关于原住民的故事
一个关心社会学的公园讲的是谁的社会,一个关于文化的设计传达的是谁的文化……
庞:福田记忆公园是一个我们自己比较满意的项目,可惜它所在的位置和什么市政设施冲突了,公园已经被拆掉了,沧桑掉了。
如果说植物学大会纪念公园讲的是一种高度生态化的思想,那福田记忆公园讲的是人文生态和社会学。
深圳有个著名的创世话语:“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某种程度上,我们在承认这句创世话语的同时,需要丰富或局部颠覆一下这个话题。在画这个圈之前这个地方是什么?有人说是小渔村,这个回答严格来讲是不对的,这个地方有完整意义的建制县,之前叫新安县,后来叫保安县,30万人,哪个小渔村30万人?我们在这个项目中讲的就是深圳原住居民。
除了高楼大厦之外,深圳的城中村蕴含了大量的丰富信息。我们做了很多建筑学的切片,内容关于城中村和传统的客家民居,上面有很多原来的标语、招牌,我们熟悉的“拆”字、“计划生育,丈夫有责”、“肥仔烧鹅”………这个公园讲的是人的存在状态,在深圳,不要以为只有外来人口,原住居民还大量存在。上沙、下沙、罗湖,皇岗、福田、梅林……这些地名不是深圳改革开放以后起的名字,它们都是古老村庄的名字。
美国有关于印第安人的公共空间,新西兰有关于毛利人的公共空间,但我们在公共产品上没有讲过自己的原住民,这个小公园是个尝试,它直面社会。
邵:社会上也有不少项目带有人文或者历史记忆的属性,庞老师对这一类型的项目有何看法?
庞:现在不少人知识的来源是百度,是小红书和抖音,这些是不是社会学底蕴?是不是人文底蕴?不少设计里的“文化”只能算是个图解,只能算是一种观念或知识的搬运。
邵:如果只是知识搬运或者图解,那么设计师在这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呢?我们做它的意义仅仅只是在廊道里布满知识点,给大众进行科普吗?
庞:一个好设计师暂时不能被智能机器代替,就是因为他是理解、消化知识的人,他是创造者,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搬运者。我们这个圈子不可避免与人、社会打交道,多年来,我在设计的同时也写作诗歌,我一直以写作作为设计的参照,设计就是一种写作,好的景观,就是写在大地上的诗歌。
2011-2013,深圳市福田记忆公园
邵:从增量时代进入存量时代之后,你认为变化的是什么?作为设计师来说,应该怎么介入进来?
庞:活小了,但更复杂了,设计费少了,更重现场和服务了。人的需求没有变过,但不知不觉间这个社会也在发生一些很深刻、巨大的变化,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南昌利玛窦广场
一个关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公共空间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曾在明朝的士大夫圈子里传授记忆术,是的,我们做的这个项目就是关于他的记忆。
2007—2009,南昌利玛窦广场
庞:我很在乎人文渊源。比如这个项目,我们主动对甲方说,做利玛窦这个题目吧,不管是端州(肇庆)还是韶州(韶关)洪州(南昌),都该记住这个人。西学东渐,大潮西来一般被认为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但利玛窦明朝就来到中国了,中国人最早的几何学就是玛窦带来的,他的弟子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这本书。中国人看到的第一张世界地图也是他画的。
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上,利玛窦的地位非常重要,我一直想对利玛窦说点什么。他在澳门上岸,随后的第一个居住地是肇庆。我曾去游说肇庆领导做个纪念利玛窦的项目,未果,再后来南昌有个机会,江中集团要做一个广场,题目还没想好,我建议做利玛窦广场,因为利玛窦第四站就是南昌。他们采纳了,做出来了,后来得到了中国雕塑学会的学术贡献奖,得到了认可,它是个可以参与的雕塑,可以走进去,里面有草,有像岩石一样犬牙交错的雕塑体块。
邵:利玛窦广场和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广场不同。广场是不是西方的舶来品?还是说我们自古城市的状态其实也有广场的概念?
庞:我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差,只是用法不一样。比如说我们最著名的天安门广场,一些重大历史事件都在那里发生。广场有很重要的政治功能。西方有一整套自己的特点和系统,古代西方有许多城邦国家,典型的例子像希腊,很早就有除了奴隶之外的民主、公民议事,这就需要公共的政治空间,广场跟这类需求密切相关。
邵:评论一下当前的城市雕塑,不少人反映看不懂城雕。
庞:先说说我国的城市。改革开放开始后,我们的城市几倍、十几倍的增长,城市化率从21%到了65%,在几十年前,甚至在十几年前,很多人还是乡下人,现在都变成了城里人。如不讳言,我们大多数人的城市文化根基还很浅,他们成为市民还没几天,对城市的各种事物还在初级学习的阶段,城市中有很多带着乡村农耕思维的人在里面走动。
再有就是中国近现代城市的发育比较晚,近代城市的类型还是以西方坚船利炮打出来的殖民地城市为代表,如上海、青岛,等等。中国的第一个消防队、警察局成立的时间甚至都不长,百年上下吧。城市是一个高度密集的、复合的、人类智慧的产物,不论现在还是未来,人们都希望它高情感、高文化,这其中,公共艺术,包括城市雕塑会起到较为重要的作用。
顺德美的总部大楼景观设计
关于时光、地域和大地本身的画面
我们还是想去讲述,这片土地本来的故事,那些被人们遗忘的,又本不该被遗忘的……
2008—2013,顺德美的总部大楼景观设计
邵:顺德美的总部大楼景观设计是什么背景和想法?
庞:著名的美的原是广东顺德的一家乡镇企业,他们总部大楼的建筑是德国某公司设计的,现代主义,你把它放深圳、放新加坡、放上海都可以。我们被邀请做景观设计,我觉得这个企业是有来龙去脉的,它诞生的土地是美丽和充满气候物种风土特征的……一个人没有来龙去脉会很诡异,失去记忆更是一种可怕的毛病。
但现在很多设计作品都像失去记忆的人一样。我们不甘心,所以我们把景观当一个机会,一定程度上把这种桑基鱼塘的图像记忆留存和封固在这里。停车场就水广场的下面,天窗的采光需要通过水,所以在停车场能看到车的上面有鱼,鱼在车的上面游动。大厦上班的人一半可以鸟瞰一个挺美丽的桑基鱼塘画面,这算是个大地艺术吧,它诗意地揭示珠三角大地的过往。
从这个项目不难看出我和我的设计伙伴们内心的世界观、价值观,它们很清晰,我们把自己的愿望、理解和爱带入了设计。这个项目和之前的设计有一些共同点,都在通过设计提出一些价值,并且想办法去维系这些价值。
邵:的确,景观不该失去它应有的土地属性。
庞:景观本来就是具体而不是抽象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它们理应生动。
邵:很大程度上,你重新发现与解放了一些真的东西出来,知识也不再是摆几个知识的牌子放这儿,这些项目,它们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你在自由创作。
庞:自由是争取出来的,努力出来的,没人会把自由摆在你的跟前,送给你。
本文图片由广州土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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