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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钰:我并不认为存在某种典型的性别气质
“On ne naît pas femme,on le devient” 波伏娃在上世纪中叶便提出,女性不是天生而是习得,当你再向前走一步会发现在“女性的课程”中有大量设置来自男性,而这种设置不仅仅是男性作用于外的,同时也要求着男性本身。这种基于性征和传统社会经济结构的“男性气质”,它基于性别,但又似乎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性别,粗暴的自我延续着,将所有人塞入它的盒子之中...
由于不符合典型“男子气概”,王子钰从小就不断感受到来自环境的阻力,在这种阻力中无论男性,女性都被某些“阳刚”的符号驱使,或者说追逐,一刻不停也无处不在。于是在出国修读摄影之后,他开始将自己作为起点,探索社会舞台上的性别表演。
摄影、文章 | 王子钰
采编 | 石迪夫、周光源
选自《Go Get'Em Boy》, 2021-2023, 王子钰
我并不认为存在某种典型的性别气质,而某种流行的性别气质则是被集体环境和官方以及媒体所塑造的。
身处在一个被现代西方塑造的男性形象规则下,具有流行的男性气质当然是对职业发展更有帮助的,但是ta究竟重要吗,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对我来说当然是不重要。我始终明晰自己的身份认同,经过这两年的学习过程我认为我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其实我最早接触到摄影是因为cosplay。初中的时候很喜欢看动漫,会和几个同好一起捣鼓拍摄相关的事情。在进入大学前我特别想学动画相关的专业,但是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摄影,我一度很沮丧,但我父亲却很高兴,因为他认为摄影师是充满男子气概的职业(可能是因为摄影器材都很重?或者对画面有掌控权?),过去我父亲总说我像个“娘们”,甚至学校的老师也会单独告诉我男孩子应该阳刚一些,有时会跟我的父母汇报,说我身边的朋友都是女孩。我完全能够想象我父亲希望我能在这个专业中得到锻炼,但有趣的是现在我却用这个媒介来探索我父亲期待的男子气概。
让我感到矛盾又令人熟悉的是,父母在我出国期间非常关心我的身体,基本上问候都是有没有吃好,你能在其中感到那种质朴的东亚风格的爱意,当然对于成绩关注也是不会缺席的,不过“幸运”的是我从小的学习成绩并不是很好,以至于他们对分数的宽容度算是很高,但得知我在学习期间的一些成就还是会开心。偶尔我也会给他们看我的作品,不过肯定是部分无伤大雅的作品。我父母对摄影的认识止步于欣赏单张图像的传统摄影,所以也没有追问过我作品的隐深概念。他们更想要的是毕业之后催促我找一个女朋友——因为我到了所谓的适婚年龄。
那种熟悉的矛盾就在此刻出现了,你知道他们的爱,但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在横亘你们之间,难以弥合。在我的感受中,这种催婚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年轻群体面对的错位——自我与外部期待的错位,我的项目也正是对这种错位的部分诠释,而且我认为不仅仅是年轻群体,在东亚环境中,每一个阶段的人都在经历这种错位。我的妈妈总和我说,如果我不结婚她会被她的朋友们戳脊梁骨,她不想被别人看不起,看似她是这种错位的受害者但是她同时也在给他人施加压力。这种由外部期待构成的价值体系,鞭笞着其中的每个人,并在代际间形成了痛苦的传承,我们的存在是由别人的目光构成的,自我在“我”的存在中却是被放逐的。
同样来自外界,也会给个体带来错位的便是“定义”,我很能理解现如今对于“定义”的热衷,因为人们通过它更好的认识和掌握外部环境,它与外部期待相似之处在于都会使人在一定程度剔除自我,将自己套入些什么。但作为一个复杂的个体,是不可能被三言两句所概括。我理解他人下定义的心理,所以我一般不太会纠正别人。
选自《Neither Here Nor There》, 2022—至今,王子钰
在我的个人经历中,不论是气质、期待、定义所有的矛盾似乎都源自我那不足的“男性气质”。于是在项目开始之前,我问了自己三个问题:男性气质是如何构建的?如何描述我父亲所期望的男性气质?父权社会如何控制男性气质?在R. W. Connell的《男性气质》(Masculinity)一书中,男性气质被视为一种多变、多样的特质,可这与我在中国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
我在中国获得的观念是,响亮、有力、大胆和果断是男性特质,而其余与之相反的例如,温柔、寡断、共情等,则被归为女性特质,关键在于这些特质之间是对立的,不容兼备的。在更多的阅读中,我发现上述男性特质是一种具有霸权性质的属性,是由男性主导的社会为维护男性权力而创造的,这源于性别,但随结构的进展,它脱离性别,成为一种表征的运转。恰如R. W. Connell所言,男性气质并不是一种 "自然的“性别认同,而是由社会、历史和政治构建而成的,这种男性气质成为了一种束缚,控制着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又将这种束缚铐在了我的身上。
在这种理论的支持下,我越来越认为所谓性别气质,尤其是男性气质(这同时影响或决定了女性气质),其内核中有着无法剔除的表演性,而我的表演(也包括之后我在项目中的表演)实际上是在解构父亲对我的期待,使我对中国父权社会的男性刻板印象有了新的理解,在项目的推进中我也开始逐渐理解他——父权社会对他的影响延续到他对我的期许。
选自《Go Get'Em Boy》,2021-2023,王子钰
“Gender proves to be performance— that is, constituting the identity it is purported to be. In this sense, gender is always a doing (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当我把他对我的期许用符号表达出来的时候,便意识到男性气质实则都是可以被表演出来的,而ta们是不堪一击的。
在我所有的项目中,最能够直接反映我与那种来自结构的期许对话或者说抗争的项目便是'Go Get 'Em Boy'。我在项目初期把我父亲对我的所有期待都列了出来,一条一条来对照回忆我是如何在他面前表演的。我在照片中需要做的就是再现当初的表演。通过对于父亲理想中儿子的模仿,同时也是对霸权男性气质的模仿,我试图提出对于父权社会中男性的控制的质疑。
选自《Go Get'Em Boy》,2021-2023,王子钰
最初模仿的想法是受到了Catherine Opie和Judith Butler的启发。在Catherine Opie的作品《存在与拥有》中,13 位女性扮演霸权男性,以此表达霸权男性是被扮演出来的角色,而不是性别主体本身所固有的,这也是对Judith Butler在《性别问题》中提出的性别戏仿概念的实践。Butler认为可以采用"戏仿解构"的策略来瓦解父权制的性别二元法律体系,同时颠覆 "性别本体论 “的话语建构,从而带来改变。
于是这促使我决定在项目叙事中采用对霸权男性气质的模仿。与我的项目不同的是,Opie作品中的戏仿几乎无懈可击,每一个细节都极其精准地表现了霸权男性气质,而我作品中的戏仿却漏洞百出。通过夸大所谓的男性霸权,我表达了自己根本无法成为那样的人,这种糟糕的表演和单一形象存在的缺陷保留着矛盾的存在。这个项目的主题是严肃的,但我想通过幽默的方式将其表现出来。
就像你看到的公务员的坐姿,或者婚礼预演中的“退缩”,其中透露出的矛盾感便是我自身与外部期待的错位,也是我在表演的过程中,有意保留下来的部分。
选自《Go Get'Em Boy》,2021-2023,王子钰
我选择通过自画像的方式,探讨霸权男性气质的中国本土化以及男性气质的“控制本质”。在每幅自画像中,我都扮演着父亲期望我成为的角色:高官、已婚有子、身体强壮等等。而这些符号早已不再是某个人期望,换言之,这就是父权社会对所有中国男性的期望。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男性摄影师似乎很少将镜头对准自己,而我在这感到某种与男性气质模糊的联系,使得男性摄影师羞于在镜头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在自身创作上,我试图把我在父母面前的表演通过行为在镜头前再现,自拍无疑是最直接且最有力的方式。我个人对这类通过行为介入来进行创作的项目很感兴趣,比如Hans Eijkelboom的'With my family'(1973),他通过进入不同缺少父亲角色的家庭中与他们拍摄家庭照,来假扮成父亲的角色。Cindy Sherman的角色扮演式自拍也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启发,还有黎雨诗的自拍也非常棒。
'Go Get 'Em Boy'中的所有照片都选择在家庭环境中拍摄,因为我也意识到我的表演/伪装一般都发生在家中,就像一个男人的盒子(这也是我另一个项目的标题),把我困在其中。至于你看到的那些模特,是我在社交媒体上找到的,有我的假兄弟、假女朋友、甚至假女儿,这个过程还蛮有趣的,我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一位母亲并告诉她希望和她的女儿拍一张家庭照,很难想象这位母亲当时的心情。
选自《Go Get'Em Boy》,2021-2023,王子钰
几乎我的所有项目都是围绕着身份认同来进行讨论的,'Go Get 'Em Boy'是我明确创作方向后的第一个项目,它也帮助我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一个总的反思。也许是我对“有毒的”男性气质还有更多的怨言想讲吧,于是就有了我的第二个项目'Man Box',它有点像我的黑暗面,把第一个项目中讨好的伪装拿掉,直接发表我的不满。而第三个项目'Neither here nor there’则是我寻找认同感的方式。
选自《Man Box》,2021—至今,王子钰
'Man box'这个项目的灵感来自于预防暴力组织A Call To Men提出了“Man Box”这一概念,以说明男性的集体社会化。在 “Man box"中,男人被期待成为强壮、成功、有力量、支配欲强、无所畏惧、控制欲强、没有感情的人。在 "Man box”中,女性则被视为物品,是男性的财产,其价值低于男性,而这也催生出了传统的女性气质。
这一系列针对男性的刻板印象看似是正向,实则是充满了歧视和压迫,限制了男性的行为。男人们会因为自己没有表现的“足够男人”而感受到压力,2018年The Men’s Project在其“男性与康复计划”中对1000位18-30岁的年轻男人们进行了调查,数据表明44%在“Man Box"内的人有自杀念头,47% 的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实施过身体暴力,46%的人对不认识的女性或女孩发表过性骚扰评论。最后,38% 的人在过去一年中发生过车祸,而在"男人盒子"以外的人群中,这一比例仅为 11%。
选自《Man Box》, 2021—至今,王子钰
“穷养儿子富养女儿”“女儿可以流眼泪,但是儿子的话我会让他打回去”—这些熟悉的表述提醒着我们Man Box仍在我们这一代延续。Tony Porter在TED演讲上讨论Man Box,他提到因为受到男性气质的压力甚至不敢在儿子葬礼上哭出声的父亲,以及认为被教练评价自己打球像个女孩就相当于人生被毁了的12岁橄榄球运动员,这些无疑都是受困于Man Box的表现。
这个项目中,我使用静物等元素来展示一个Man box中的代表性形象,比如因为拒绝做家务而对百洁布拳脚相加的男人,把喝光的啤酒罐堆成生殖器形状来展示自己战绩的男人,以及母亲节送给妈妈电饭煲作为礼物的男人等。相较于'Go Get’Em Boy’,这个项目的概念会更直接,尖锐。
选自《Neither Here Nor There》, 2022—至今, 王子钰
到了'Neither here nor there',我把镜头对准了在伦敦的华裔性少数群体,因为当时我本能的想了解和我处在相同境遇的人们的生活。其实对于拍摄他人,我也在摸索过程中,因为拍摄,很唐突的进入到他人的私人领域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很尴尬,但一般聊了几句就会发现我们因为身份认同的相似性,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可能这很大程度帮助我和被摄者更加松弛。在被拍摄的对象中,我一直记着Chris的故事,他是中英混血,从小就生长在英国,我本以为他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长大不会和我有太多共同经历,但没想到的是他也会在年夜饭的饭桌上被长辈们追问为什么没找女朋友,并且被父母明令禁止跟家里的其他长辈出柜。
我理解世界上必定会有多数与少数,这很正常,但属于多数的惯性往往匆忙的覆盖了少数的存在,同时,多数也往往代表胜利。诚然,我认为在主流的框架外可能意味着新的视角和新的创造力,但这也代表了更难被理解和得到共鸣,以及独特的枷锁。我能在其中做到的是让人们看见,让人们被看见。我非常敬佩那些在社会面用行动在帮助个体争取生存空间的公益组织和活动家们。回看摄影在过程中的存在,更像是铺垫工作,让人们对少数群体有更多的了解和认知,如同沉默中的空气和细雨。
我最近在准备的下一个项目,将会是一个群像项目,因为之前更多的是在讨论中国/亚洲的男子气概,接下来打算把中国/亚洲的男子气概放入世界语境中,将其与其他种族的男性特质进行对比,以此来讨论世界对亚洲男性的刻板印象。
选自《Go Get'Em Boy》,2021-2023,王子钰
性别的表演在社会的舞台上延续了太久,并且它也将继续延续下去,这大概率会比我的存在的延续的更久,这似乎是个绝望的想法。但也正是如此,那些舞台上的期待、枷锁、红利,在我“边缘”的一生中,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我呈现这些照片和文字的同时,不论性别或性向,人们依旧在被迫表演。但我相信,通过看见,至少让我们逐渐不再盲目地为扭曲的表演鼓掌或流泪,同时也认识到表演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路很长,但我是我,我也不得不走下去。
关于创作者
王子钰,1998年出生于河南信阳,他于2023年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并获得摄影硕士学位。作品围绕行为摄影、性别表演理论、男性气质等话题通过自画像形式进行摄影实践。曾获得Lensculture肖像奖冠军(2022)、光圈摄影奖亚军(2023)、Phmuseum Grant入围(2023)在内等多个奖项。
王子钰的作品旨在通过一系列行为摄影作品来打破共识,重塑过时的男性概念。他的摄影作品将中国男人的预期行为模式与挑衅性的反行为并置在一起。通过这种方式,颠覆了家庭和社会的期望,创造了对这些期望的当代回应。将这些定型观念分解成凄美而荒诞的摄影场景,是他处理性少数群体、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观念的一种方式,这也是他叙事的核心。作品曾在伦敦、阿姆斯特丹、米兰、罗马等多地展览。
艺术家个人网站:www.wangziyuphoto.com
IG:@ziyuu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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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王子钰:我并不认为存在某种典型的性别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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