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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城市策略︱人哪有不朽?(下)

相欣奕
2023-08-30 14: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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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谁能永久留存?谁将销声匿迹?

汉中接连两日午后和夜间大暴雨,除了在古汉台和周边街巷逛逛之外,没有去其他地方。倒是有了大块时间呆在酒店,我做了一些手头上的工作,小朋友看电视和写作业。去年八月,我家驾车到汉中洋县,住在名为朝阳的小山村,与秦岭长青自然保护区相邻,与世隔绝。这次则是在汉中市区停留三日。都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离开汉中时有些依依不舍。

傍晚汉中街头。相欣奕 摄

但离开汉中去往的目的地是西安啊。谁不喜爱西安?广元与汉中,相隔米仓山,属于大巴山脉;汉中与西安,相隔秦岭。秦岭和大巴山及其毗邻地区,合称秦巴山区,景观多样,大山雄浑,大河秀美,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汉中盆地就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农田与居民点相间,有桃花源一般的惊艳。

陕西汉中油菜花绽放景象。新华网 图

与前面三个小城的宽适相比,西安大不同。在汉中,我就在定闹钟抢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门票——过程令人沮丧挫败——这也是未到西安先体验人多压力的方式。西安的朋友说,春节以来,西安的热度就没有消退,游客从来不曾离开西安。我家小朋友则在看完电影《长安三万里》后表示,暑假一定要去一趟西安。我上次来西安,是2019年秋天某个周末,即兴来看古观音禅寺的千年银杏树。当时住的酒店甚好,位于东木头市,位置便利,这次也想选它。结果发现客房全部订满,且价格翻番。这是未到西安先感觉到西安热度的又一种方式。

汉中到西安,高铁80分钟车程。我的票价是97元,小朋友半价是49元。车出秦岭后大暴雨,车窗完全被雨铺满。后来几天秦岭地区大雨延绵,最后酿成山洪泥石流灾害。西安的确是既热又热闹!西安北站网约车等待点可见一斑。好在旅客虽多,志愿者也非常多,提供充分的帮助,管理有序。我看到好几位志愿者帮助外地游客接电话,给网约车司机说具体等待位置——这是之前几个城市的火车站没有的。我尽量减少志愿者的劳动量,选了一处醒目编号的等待位置,约好了车就等着。显示司机与我相距不到1公里,但按序缓慢行车进入接客,等了差不多20分钟。司机和我们都足够耐心,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8月7日从汉中到西安,穿过秦岭大雨滂沱。相欣奕 摄

西安北站的网约车上车点,许多人在候车,为方便外地游客,有志愿者提供帮助。相欣奕 摄

刚到西安,我接到了小孩爷爷不好的消息,要做好随时返程的准备。酒店安顿好,虽然很热,但我马上带小朋友出门。先步行去永兴坊,再打车去钟鼓楼,逛了回民街。几个小时很疲倦,但也是这趟出行唯一逛西安城的机会。半夜孩子爸爸电话说,小孩爷爷非常不好。我订好了返程车票。只能订到从西安北到鄠邑,上车补票,四个多小时全程无座位。一夜近乎未睡,早晨5点半喊醒小朋友,打车去西安北站赶7点多的高铁。满打满算,在西安停留了十几个小时。

原本对这趟西安行的计划,是无论如何要带二嘉进陕博看一看,让他接受一下历史、文化和宝藏的冲击。定闹钟抢门票是不可能的,但按照豆瓣上的攻略,可购买特展门票进入——特展之外,亦可参观全馆。我打算购买壁画珍品馆的门票,很贵,270元一张,且不知买一张能不能带小朋友一起进入。但大不了买两张,就近细致观看,想必不虚此行。此外,早就想好,不去人山人海的地方。西安这么大,总能找到些不用拥挤排队的去处。时间宽松,找到就去;如果的确到处都是人,就离开西安,去兰州和西宁。

笔者翻到去年的一条朋友圈,是对墓壁画的感慨。恰好与本文主题呼应:人哪有不朽?

说到墓壁画,绘制墓壁画的人,肯定是相信人有来生的,因许许多多的来生得以不朽。我翻到去年自己一条朋友圈,是在某个深夜对墓壁画的感慨:“墓壁画的确能表明,古人是真正相信人有来世,逝者会有温暖幸福光明的好世界。最黑沉的古墓中,壁画如此色泽鲜艳饱满,场景热烈生动,美食荟萃,花团锦簇,众人簇拥。古人把太多美好生活的想象托寄在此呀。”

这种对来生和不朽的盼望,也许是古人和今人最大的区别。当人们在墓壁画中描绘温暖幸福生活场景,当人们雕凿佛菩萨并虔诚敬拜,无不在企盼来生。富贵的人,企盼的是生生世世富贵长存;受苦的人,企盼的是修得好的来生。

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壁画“托果盘侍女图”,绘于唐高祖李渊第六个女儿-房陵公主墓中。图片来自网络

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壁画“二人抬箱图”,绘于苏思勖墓中。苏思勖是唐玄宗时的著名太监,因军功累累,拜辅国大将军、又加骠骑大将军,封虢国公。唐玄宗天宝四年去世,时年八十余岁。图片来自网络

计划未能实现。我们特种兵式游览了几处人最多的网红地点——永兴坊、钟楼、回民街。人山人海,随处遇到古装女子——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古装,非常震撼,又有时空错乱感。游人们在找着角度拍照片拍视频,要在人头攒动中制造出古城盛景一人独自品味的错觉。我曾在不同时节多次来西安,但今年暑假是最不可思议的一次。 

西安永兴坊,以地方吃食为主,辅以若干旅游纪念品。这条巷子上方挂着的唐诗特别好。相欣奕 摄

西安永兴坊入口,挂满了祈福牌,细读每一条,都是对父母、对子女、对爱人、对自己的最为真诚的祈盼。相欣奕 摄

西安街头游人如织。相欣奕 摄

顺着人流,我们走到回民街。我发现,这次来西安,旅游纪念品售卖摊位,都在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不同大小风格的带鞘短刀。大的数百元,店家给邮寄回家;小的二三十,小男娃拿在手中颇有赳赳之气。二嘉缠着我要买。我打开看看,无锋无刃,不比一把三角尺危险,就买了一把给他。小朋友喜气洋洋。后来返程进站安检时,顺利进站后,二嘉才如释重负,他担心无法带上高铁。短刀如此风靡,以前西安可没有,现在阆中古城或重庆磁器口等地方也没见到有售卖。我的惊诧并非少见多怪。后来在回民街一处小雕件的店铺中,我选了两个小环,请店家帮助拴上挂绳用作钥匙扣。这位回民老大爷有着长长的寿眉,慈眉善目,看到二嘉拿着短刀爱不释手,一边摇头一边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喜欢玩刀。

回民街的人,实在太多。我们不是在街上走一走,而是被挤着走。回民街的住户或店家,日常通行也被不计其数的游客阻断。十多年前,西安还不是网红,也没有这么多游客时,我就在想,这样一个城市,外来游客有路线和空间,本地居民有路线和空间,虽然偶有交汇,但大部分是分离的——观察它们的交汇之处必定有趣。时至今日,网红城市的中心区,游客和居民的路线和空间全部交汇了——西安古城之内,重庆的解放碑朝天门,北京的一环以内,尽皆如此。城市乐见人气旺盛,但如何调和不同需求,以求皆大欢喜,也是城市经营者需要考虑的。后来从回民街出来,在北大街打车,也用了很多时间,费了不少周折。

西安回民街附近,晚上9点左右仍然人潮汹涌。相欣奕 摄

从西安仓促返回重庆,上车补票,高铁没有座位,在车厢端头处横放行李箱当作座位。相欣奕 摄

普通人的葬礼

清晨匆匆离开西安,赶回重庆参加小孩爷爷的葬礼。今年葬礼格外多。农历六月尚未结束,笔者已经历了三位长辈和两位同龄人的五个葬礼。无论过世的长辈,还是我的同辈,他们的死亡都来得非常突然。比如我的小舅,他盼望着春节后小儿子买别墅后接他住,也盼望着他的姐姐姐夫(就是我爸妈)来重庆生活就能常见面走动。比如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她是个重庆姑娘,律师,热爱长跑和爬山,我二十来岁时认识她,她爸妈特别爱她,也特别照顾我。我们互相见证了彼此许多人生大事。过年时她口腔溃疡,耳朵也感觉不适,过完年去医院看大夫,没料到就这样永别了。

酷热的正午,我们到重庆西站下车。我爱人老家在重庆近郊乡下,已是西部科学城的范围。轻轨换乘一次,下车还有几公里,网约车10分钟即可到达。我们直接去往殡仪馆。爱人的婆婆和爷爷都是九十多岁在家中去世,此前他们的葬礼都在家中。而小孩的爷爷,则是在医院ICU中抢救无果,毫无心理准备,即便有准备也只能在殡仪馆。我大儿子几天前结束了在科研基地的工作返回重庆,幸好他在,可以陪伴和分担一下我爱人的压力。也幸好得到我爱人本家的亲戚,以及姨妈家的几位哥哥姐姐嫂子的帮助。否则难以想象作为独生子且在外工作的我爱人如何应对。我们到达的时候,遗体已由医院运送到殡仪馆安置好,灵堂摆设完毕,吊唁的亲朋好友陆续前来的状态。孩子的婆婆和我爱人,比我设想得要平静——但我知道他们悲痛至极,平静只是因为忙碌中的暂时麻木。

葬礼融合了殡仪馆中文明的程序,以及“道士”主持的民间繁冗程序。在文明的程序中,有默哀、悼念、生平追忆,伴着哀乐低沉得体。而在民间的程序中,则是极大声的敲打、念诵,无数次跪拜,取公鸡的鸡冠血,等等。两种程序夹杂在一起,家人和吊唁的亲朋好友,谁都没有时间悲伤。当我理解了,葬礼的程序本质是为了用繁杂的动作填补这重大且悲痛的事件,帮助家人度过这难熬的时段,一切就豁然开朗。

当天晚上,小孩的婆婆和我爱人再也撑不住,在灵堂附带的客房里睡了。他们一睡到天亮。空荡荡的灵堂,由姨妈家的哥哥姐姐还有一位侄子,以及我和我的两个儿子来守。我们睡在沙发和拼起来的椅子上。香要随时续上,我大儿子守着到三点钟,姨妈家的三姐定了闹钟,随时醒来去看香。二嘉在拼起来的6张椅子上睡到天亮。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也太疲倦了。

远在武汉的两位表弟到来之后,小孩爷爷的几个外甥就到齐了。远道而来的这两个外甥,小时候都由舅舅舅妈养育过。一个是远嫁的小姑妈在娘家生下来,满月后自己返回武汉,由兄嫂带到一岁多。另一个,则是在弟弟被接回武汉时,送来由舅舅舅妈照顾了几年。他们两兄弟对过世的舅舅有着深厚的感情,听闻消息后立即开车,一刻未停到达,也给我家小孩的婆婆和我爱人很大的抚慰。

火化,下葬,安葬完毕之后,返回家中一路偷菜——我们摘了丝瓜、茄子和豆角。每个人的口袋里还装着“道士”给的一把米,嘱咐说回家煮饭时吃掉。早晨8点,安排的宴席就准备好了,亲朋和邻居们吃罢饭,一天才刚刚开始。在殡仪馆的饭食由殡仪馆操办;安葬之后则是在乡邻专门做宴席一条龙的人家安排。葬礼完毕之后,我带着两个儿子返回北碚家中。网约车,上车全部都睡着了,睡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提醒才发现到了。婆婆和我爱人则多停留两天,整理和办理些事之后返回北碚。我们要开始和婆婆一起生活了。

普通人的葬礼,就这样普普通通。对自己和家人而言,生死皆是大事,但这两件大事,恰恰是当事人几乎无法施加任何掌控的。可是,如果能自己做主,人们会如何安排自己的出生和离去呢?

澎湃新闻7月10日的一篇文章《好好告别:正视死亡是我们修正自己人生的机会》的一段话,似乎更能概括“葬礼”的要义,权且援引如下:

体现在葬礼上的消费实力缺乏实际内涵,并非真的必要,葬礼真正需要的只是尸体、家人,以及情感全部在场。19世纪,只有孤苦无依的人才会在医院死去,人们都愿意在亲友的陪伴下,在家中撒手人寰,到20世纪初,仍有85%的美国人选择在家里离世。“医学化死亡”的概念是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医院认为公众并不适合参与死亡的过程,将人们从死亡场景中解放出来,也将死亡变成了对生者的冒犯。死亡意味着医疗系统的失败,但人们应该明白,死亡不是人生的失败,与出生、与活着一样,死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精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如此,它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畏惧,而不是成为禁忌。

死去当然万事皆空。洒脱的人不管自己死去会如何。但总有人在乎,设想如何向这个世界告别。人们谈天说地,但是否有讨论过生命结束时刻的安排?是否谈论过死亡之后想如何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据我所知,小孩的爷爷从未提过。

如果他提前预备的话,又会如何呢?

比如,经济方面的考虑,他会不会拒绝过于宽敞的灵堂大厅和高额的“道士”服务?

比如,葬礼风格和地点的考虑,他会不会想在家而非在殡仪馆,会不会选一种自己喜欢的骨灰盒/小棺材?会不会不想要哀乐,而放一些自己喜欢的曲调?会不会根本不想让亲朋好友告别时看到自己的遗容?

比如,对自己物品的处置:人人都会有些积存的物件,他有没有存的一瓶酒想送给哪个老朋友,有没有什么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或照片想给他的妹妹们,或给他的儿子孙子。

葬礼的一个晚上,我大儿子情绪失控了。人们去吃饭,我和他留在灵堂。他说,他爷爷说,大孙子要去北京读研,他也计划去北京逛一逛。想到这,我大儿子悲从中来。我爱人则几次睡梦中有很痛苦的声音和表情。他们需要慢慢恢复。七月初一,我带着婆婆去温泉寺,给小孩的爷爷点灯。婆婆从来没有进寺庙的习惯。但相伴近50年的伴侣去世,总要想办法为情绪找一个出口。我准备初一十五都陪她去寺庙点灯,直到她不去为止。 

七月初一,陪婆婆去温泉寺点灯之后,沿着嘉陵江边步道走一走散心。

道教的七月半鬼节。这是《三官出巡图》局部,南宋 马麟。道教 “三官信仰”,认为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分别对应天、地、水三官的生辰,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因为人死后归于土地,所以掌管大地的地官也负责司鬼,而地官在中元节赦免众鬼,允许回人世间探亲。道教鬼节因此而来。

去年中元节,我写的文章名为《人潮汹涌的大都市,鬼故事口口相传》。早些时候又读一遍,感觉到了温暖。即便我们都已深知,没有任何人能够不朽,死去万事皆空。但无论去寺庙给故去的亲人点灯,又或中元节 “怀旧”,口口相传和延续祭奠或恐惧亡灵和鬼魂的习俗——这都是一种对现代“祛魅”的反抗。人们用言语流传着,或行动延续着,就是因为,一厢情愿地相信:人死去,并不成空,还会适时适地出现。

即便我们深知,人哪有不朽?万事万物都无法不朽。

有生命之物皆会死亡。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无生命之物皆会损耗。沧海桑田巨变与日积月累变化同时进行。但难得有一个节日得到儒、释、道三家的加持,那就是中元节。收拾好你的办公桌,下班就回家,因为今天是鬼节,不能加班。如果你心神不宁,因亲人的故去而痛苦,那就去江边烧纸,去寺庙点灯吧。不妨相信,必有回音。

儒家所认定的中元节。秋尝祭祖活动至今仍在一些地区展开。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们在七月半举行向祖先亡灵献祭的仪式,把时令佳品先供神享,然后自己品尝这些劳动的果实,并祈祝来年的好收成。图片来自网络

佛家所认定的中元节——盂兰盆节。在佛教中,盂兰盆节一般会进行诵经、念佛、供灯等活动,以超度亡灵和提升修行。同时,在庆祝盂兰盆节前,人们会准备香火、果品、鲜花等祭品,悬挂彩灯、放花烛等活动。图片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王昀
    图片编辑:陈飞燕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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