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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路德·金之死:悲剧背后是否有宏大阴谋?
原创 《头号追凶》 活字文化
60年前,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面对聚集在林肯纪念堂前的25万黑人和白人群众,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
1968年4月4日,金前往孟菲斯市协助黑人清洁工人组织罢工,下榻洛林汽车旅馆,当晚在二楼阳台上与人交谈时,被一个名叫詹姆斯·厄尔·雷的人开枪射杀,整个美国陷入震惊、愤怒和悲伤之中。
半个多世纪过去,尽管黑人在法律意义上拥有的权利与白人日益平等,但是偏见从未真正地去除,马丁·路德·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依旧单薄。关于金的遇刺,官方版本是一个独行侠跟踪并最终杀死金的故事,但这打破了人们心中的平衡。许多人认为刺客是被精心安排的替罪羔羊,金之死是多方合谋的结果。真相究竟是什么?
美国历史学家汉普顿·塞兹的非虚构作品《头号追凶》以金的遇刺为背景,考察大量未出版的历史文献,并借鉴威廉·曼彻斯特《总统之死》和杜鲁门·卡波特《冷血》的写作笔法,对马丁·路德·金被枪杀后65天的追捕活动做了扣人心弦的讲述。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头号追凶》的后记。
“A纪实”系列的第三本《头号追凶》中文版由活字文化引进,预计今年九月面世。
病态的白人兄弟
本文为节选
原刊《头号追凶:马丁·路德·金刺杀迷案》
[美] 汉普顿·塞兹 著,刘婉婷 译
2010年本书出版后,我偶尔还是会重新思考金遇刺案周围萦绕的重重阴谋论。在全国各地旅行期间,我遇到了无数阴谋论爱好者,也被许多偏执之人纠缠过,因为他们似乎认定了我是联邦特工,或者是FBI的受雇公关。有一次巡回售书时,甚至曾有个戴假发的神秘男子跟踪过我,后来我才得知,他受雇于一位阴谋论律师,在秘密调查我。在费城时,有个神情焦躁的人十分认真地说,“汉普顿·塞兹显然是中情局捏造的假名”。
汉普顿·塞兹(Hampton Sides, 1962-),美国历史学家、记者,《户外》杂志获奖编辑,经常为《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也是畅销历史著作《血色雷声》(Blood and Thunder)、《幽灵士兵》(Ghost Soldiers)的作者。其他作品有《地盘》(Stomping Grounds)、《美国风》(Americana)等。
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完全理智的人,同样相信马丁·路德·金之死是一场黑暗的巨大阴谋。金的核心生活圈以及直系亲属中,有许多人都对此笃信不疑。众所周知,马丁· 路德·金的小儿子德克斯特·金曾在雷离世前去监狱探视过他。金握着这位病入膏肓的犯人的手,说他相信雷是无辜的。
美国有线新闻网络(CNN, Cable News Network)2008年做过的一场民意调查结果显示,88%的美国黑人以及50%的美国白人都认为这是一场阴谋。事实是,世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詹姆斯·厄尔·雷(James Earl Ray)与此无关。
因此,我不愿轻易否定阴谋论。警惕阴谋是人类的天性。当可怕的事发生,本能会驱使我们寻找隐藏的规律加以解释。许多人都更愿意相信,一场悲剧背后有宏大的原因,而不是一连串混乱的偶然。对有些人来说,一想到某个随机个体会在世界上到处游荡,而且只凭自己的某些诡异理由行事,就已经是最可怕的事。
官方版本是一个独行侠跟踪并最终杀死马丁·路德·金的故事,它打破了我们的平衡感。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怎么可以单枪匹马放倒一位历史巨人?没有高层的巨大助力,雷怎么能在美国潜逃一整年、冒用身份、买车、上调酒课,还做了鼻整形手术?而且考虑到J.埃德加·胡佛对金和金的运动的仇恨众所周知,FBI怎么可能没有参与其中?
对很多人来说,雷就是个替罪羊。或者至少,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为自己,而是服务于比他强得多的某种力量。
尽管如此,有许多不屈不挠、眼神锐利的人,在深入研究了詹姆斯·厄尔·雷一案后,始终得出的都是相反的结论:雷就是真凶,而且仅他一人。
律师、调查记者、心理学家、作家、司法部官员以及众议院暗杀委员会都认为,雷的有罪证据无可辩驳。有两位凭借金博士传记获奖的作者泰勒·布兰奇(Taylor Branch)和大卫·加罗(David Garrow),他们都认为雷有罪,坚决持同样观点的还有追捕行动的最高长官拉姆齐·克拉克。《纽约时报》的优秀记者安东尼·刘易斯(Anthony Lewis)曾在1960年间追踪报道过这个案件,他也认定雷是真凶。雷的律师珀西·弗曼是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辩护律师之一,也因为很确定自己的委托人是真凶,才建议他做认罪协商,因为如果交给陪审团,几乎可以肯定他得上电椅。
雷在田纳西州服无期徒刑期间,曾有一个女人嫁给了这位出名的罪犯,她叫安娜·桑杜·雷,后来她提出离婚,因为她觉得他确实就是刺杀金的凶手。
安娜·雷告诉我,她丈夫曾经向她坦白:“是,是我杀的,那又怎样?”
刚开始为这本书做研究时,我曾经认真考虑过存在更大阴谋的可能性。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阴谋论的书我都读了一遍,希望能穷尽可能的调查角度。我列出了本案仍未解答的问题、疑点、矛盾点、奇怪的转折以及证词中令人费解的冲突。是谁帮助雷逃出了杰市监狱?他去新奥尔良做了什么?那场虚构的民用电波汽车追逐又是怎么回事?他去里斯本到底有什么目的?当然,几乎所有大案都注定有这种神秘的死胡同。有些人认为,这些不过是未能查明的问题;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如此等等正是背后还有更大阴谋的证据。
我特别关注了几个影响力最大的阴谋论,而且认真追查了著名阴谋论制造商、驻伦敦律师威廉· F. 佩珀(William F. Pepper)。他著作颇丰,写过《刺杀指令》《国家行为》,自称胡椒博士。他提出过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阴谋论故事,每个都让金的家人十分着迷。
作为詹姆斯·厄尔·雷的律师,胡椒博士在1994年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在纽约上州某地找到了那位神秘的“拉乌尔”,并且威胁说要以谋杀金的罪名起诉他。
1969年6月,詹姆斯·厄尔·雷在孟菲斯法庭服罪,承认了谋杀马丁·路德·金的事实,并被判99年监禁。可是三天后,他就推翻了部分供词,声称他虽然买了杀死金的那把步枪,也确实在刺杀前几小时入住了那个出租公寓,但真正扣下扳机的,是他的同谋拉乌尔(Raoul)。雷对这位“拉乌尔”的描述模糊到令人发指,却开启了永无停息的阴谋论涓流,让金的核心团体和多位家人都念念不忘。但是雷做不到自洽地描述这位神秘同伙,甚至说不清他的国籍、电话号码或者地址。他找不出任何一名目击者曾见过这位“拉乌尔”,或者见过他与雷一同出现。(注:此段出自《头号追凶》原文第409页)
胡椒博士说的这位“拉乌尔”实际上是一位葡萄牙移民,中产家庭、十分顾家,而且有良好的社会地位。记录显示,1968 年4 月4 日这天,这位纽约的“拉乌尔”正在通用汽车工厂上班。有人认为,佩珀就只是从电话本上找了个同名的人而已。
不过佩珀并没有气馁。他紧接着就提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故事,说1968年美国陆军特种部队派了一队精英狙击手来孟菲斯刺杀金。佩珀甚至说出了狙击队指挥官的名字,比利·艾德森上尉。佩珀以为艾德森已经离世,所以声称他是被灭了口,因为幕后主使需要保守行动的秘密。但其实艾德森还健在,只是退休后搬去了哥斯达黎加。这位曾被授勋的优秀士兵这辈子都没去过孟菲斯,甚至还上了国家电视,与佩珀对峙他编出来的故事。据说,1998年艾德森打赢了与佩珀的诽谤诉讼,并且得到了1100万美元的赔款。
佩珀再次转换策略,找到了一个孟菲斯人。其人声称黑手党给了他10万美金雇凶杀人,而这个凶手并非詹姆斯·厄尔·雷。这个人叫罗伊·乔尔斯(Loyd Jowers),自称是本案同谋,是位身体虚弱的老人。他的背景十分复杂,而且1968年他还是贝西·布鲁尔出租公寓楼下吉姆烤肉的店主。乔尔斯的故事多年来不断变化,最新的版本是,他和孟菲斯一名警员签订了合同要刺杀金(他指认的这名刺客当时恰好已经死亡,所以无法辩驳)。乔尔斯的朋友告诉记者,他编造这个故事,是想签约卖书,而且当时有位叫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的导演想拍一部关于金遇刺案的电影,而乔尔斯想从中赚笔小钱。
但佩珀对罗伊·乔尔斯的故事很着迷。在1999年的一场民事诉讼中,他成功说服陪审团相信乔尔斯确实参与了一场阴谋,牵涉了某位匿名人士、政府机构以及黑手党。乔尔斯最终没有出庭作证,甚至连辩护都毫无生气。当时报道庭审的许多记者都认为,他的律师是和佩珀串通,在庭上演戏而已。金家最终得到了法庭的判决⸺“异常死亡”,并判获了100美元的赔偿。阴谋论阵营的人称赞此次庭审是历史性的突破,甚至有人叫它“世纪审判”。但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排演好的可笑表演,一看就十分可疑。乔尔斯最终未因刑事指控被起诉,并已于后来去世。
我无法解释这些令人困惑的故事和事态发展。总体来说,所有阴谋论,尤其是佩珀的阴谋论,似乎都极其复杂,最终大多都是因为不堪重负而毁掉。中情局、FBI、黑手党、绿色贝雷帽、约翰逊总统、孟菲斯警局、孟菲斯消防局、孟菲斯市长办公室、拉乌尔、洛林旅馆附近小饭馆的店主,所有这些人,都是要杀马丁·路德·金的凶手。想接受佩珀的理论,就要认定1968年,曾有无数政府机构与各式各样的普通公民紧密串通,编排了一场十分复杂的阴谋,其计划最终涉及十几层官僚、数十个地点,上百人以及上千动态分布,全都运作得精准而顺利。不是我不爱国,可我实在无法相信,我的政府有能力实施一个如此错综复杂的庞大计谋,而且成功保密了四十多年。如果可以,密谋者们为什么不早点直接除掉雷呢?
佩珀精心构建的理论似乎违反了奥卡姆剃刀定律:最简单的解释通常就是对的。
所以对我来说,最终所有方向的思考都回到了詹姆斯·厄尔·雷,回到了大量证明他有罪的证据之上。
孟菲斯的文斯·休斯收藏馆(Vince Hughes Collection)是全球目前关于金遇刺案最详尽的数字档案馆,我对其中大量的卷宗研究越是深入,就越发认定,雷绝对有罪。步枪、瞄准镜、弹药、望远镜都是他买的;谋杀发生三小时前,他确实入住了(布鲁尔)出租公寓;谋杀发生后一分钟,也是他从出租公寓冲了出来,坐上了符合目击者描述的逃亡车。这些事实他自己也承认。而且被丢在南大街人行道上的包裹里,也有多样物品都提取到了他的指纹。
雷唯一可争辩的一点,就是他这位臆想出的朋友拉乌尔,一个连是否存在都没有丝毫可信证据的人。
拉乌尔的阴魂不散,不过再次证明了公众是多么热爱阴谋论。对我来说,这是最奇怪的一点。我们这是要相信,雷极度愚蠢好骗,竟至于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对一个他都不怎么熟悉的人热切地言听计从。拉乌尔让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雷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只是个“傅满洲”似的傀儡,任由拉乌尔摆布。但这个形象,完全违背了我们对雷的了解。他是个精明狡猾、愤世嫉俗的街头骗子,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的一生都在谴责等级制度以及等级心态:没人能强迫吉米·雷违心做事。
虽然我对雷是否有罪已经确信无疑,但我认为我的书还是应该留有一些空白。他到底得到了多少帮助?他的目的是不是赏金?有没有迄今仍未被发现的某人曾经资助过他的逃亡?
我认为,有足够证据表明,在地下犯罪世界的这片阴影中,确实存在十分低级的某种谋划。逃亡中,雷见过某些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打过各种奇奇怪怪的电话,走过一些令人费解的弯路。在我看来,雷的行动里有一种很自然合理的绝望、磕绊的特质。这个人很狡猾,但也很害怕,虽然他是一个人单独行动,却也无可置疑地得到过些许帮助。
这算阴谋吗?当然算。但这只是个小型、粗糙的阴谋。而且必须承认,这个阴谋差点得逞:要是他在伦敦搭上了那班飞机,他可能真的就逍遥法外了。
为了理解雷为什么刺杀金,我开始审视雷这个人。审视他的习惯、他阅读的书籍、他的政治立场、他的影响力。我发现他的精神世界十分混乱,但这种混乱,其实恰恰代表了美国20世纪60年代真实的社会样貌。他渴望意义,渴望一个目标。他是个文化的空壳,他想要填充自己的孤独,所以他看自助书籍,关注国内时尚、流行趋势和一刻不停的新闻。这些混乱的刺激涌入了他本来就迷茫的自我认知:深层次上讲,吉米·雷其实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性格中的矛盾让我震惊。照理说,他并不聪明,却两次从最高安全监狱越狱;有人说他不是种族主义者,可他管金叫“马丁·路德·黑”,想移民去罗德西亚当雇佣兵,还雇用了曾因炸毁黑人教堂获罪的纳粹律师为他辩护;他的住宿环境肮脏低等,可他的衣物总洗得一尘不染。而且最终,让他落网的正是这个习惯:送洗内裤的裤缝上打的洗衣签。
当然,雷还有一个帮凶,那就是1968年美国无处不在的仇恨文化,虽然现在这种文化也一样无处不在。乔治·华莱士是否清楚他在1968年宣扬的理念会引发什么后果我们不知道,虽然他并没有直言“刺杀金”,但华莱士及其他种族隔离主义者确实创造了一种炽热化的环境,会寻找像雷这样迷茫又野心勃勃的人,认为谋杀金这种事不仅被允许,而且甚至可能是高尚的。雷接收到的信息让他认定社会将会褒奖他的罪行。
美国有多么肮脏的暴力传统,以及多么令人震惊的刺杀和刺杀未遂的历史。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份非凡自由的黑暗面。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一个人能如此轻松地在这个国家任意往来、融入社会、冒用身份,而且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购买高火武器,就注定会让国家一次次遭遇惨痛的事件。雷只是在美国历史上留下了又一点污迹的无数无名小卒之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仍然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从本质上讲,他的行为就是疯狂的暴力,所以当然难以用理智解释他的行为。既然雷自始至终都在说谎,我们恐怕也就永远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我现在认为,驱动他的并非某个单一动机,而是一系列在他脑中的搅动小动机组合体。是的,他是个种族主义者;是的,他想要钱;是的,他有精神疾病,而且长期服用安非他明也加剧扭曲了他的思想;是的,他喜欢逃亡,逃脱当局追捕是他最有活力的时刻。但我认定,真正驱动他的,是他对认可的渴望。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虽然他在整个犯罪生涯中始终努力隐藏身份,但他其实极度渴望世界认识到他的存在。他渴望做出些大胆的、宏伟的、能写进史书的事。可惜的是,如同在他之前的许多人一样,他认为能留下痕迹的最好方法,就是枪杀一位年轻、雄辩、富有魅力的国际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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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 年4 月4 日,一个名叫詹姆斯·厄尔·雷的普通白人开枪射杀了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随后,全国各地暴乱不断,哀悼者们聚集在金的葬礼上寻求真相,而曾经竭尽所能想要毁掉金的机构FBI,最终却承担了追查凶手的责任,为此展开了为期65天的紧张搜索,穿越两大洲去追踪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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