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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川幸次郎:杜甫骑着驴马,在长安的街市中坎坷彷徨,而正是李白为访寻名山奔赴江南时
李白和杜甫 (国画,李翔 绘)
李白与杜甫
文|吉川幸次郎
译|李庆
三十三岁的杜甫和四十四岁的李白的首次会面,被认为是天宝三年,在唐的东都 ——洛阳。
前人为这两位诗人所撰的不少传记、年谱之类,对此事未必很关注,因而也就未必加以详细的考证,直到近代学者闻一多,关注才开始明显起来。
我们当对此大书特书。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和老子(假如他们真是见过面的话),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可纪念的。那就像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译者注:此与《闻一多全集》第三册原文略有出入。)
1928年,为《新月》杂志所写的《杜甫》一文中,闻一多这样说。在若干年后完成的力作《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中,则可见到更详尽的考证(俱见《闻一多全集》第三册)。
假如十一年前未遭暗杀者枪弹的话,闻一多当是现代中国学术界里老前辈中的一位了。这位杰出的文学史家的力说,在近来大量出版的研究李、杜两家的著作,比如林庚的《诗人李白》、王瑶的《李白》(俱出版于1954年)等书中被祖述,或进一步增添了新的见解。
林庚以为,那时的杜甫,正热衷于最自由的诗歌形式——七言歌行的写作,这就是由于结识了李白而受到的影响。七言歌行是当时最自由的诗歌形式,关于这一点,可参见吉川的《杜甫私记》一四一页以下部分。
王瑶认为,神仙和游侠,一直都不是杜甫的兴趣。然而这一时期杜甫的诗,由于受到李白的影响,却例外地对此表示了兴趣。
近代学者的这些说法,对于两大诗人相互之间的友情和尊重之深这一点,是充分肯定的,而且可以认为这些说法是对一种流言的反拨。那种流言认为,李白与杜甫,正如其诗风不同所显示的那样,性格也是不同的,因此未必会成为至交好友,但是历来的学者都曾反复地考辨其讹。
杜甫私记
作者:[日] 吉川幸次郎 著 杨珍珍 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读库
出版时间:2023-03
这种流言早在唐末,即离二人死去百年左右之时,便已经产生。有一首据说是李白赠杜甫的七言绝句,在世上传布,那是主要的根据: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亭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饭颗山在何处,不明。他处引用,首句或作“长乐坡前逢杜甫”。如是这样,可以认为那是长安城外的驿站,一个热闹的场所。全诗大意是:热闹场所正午的太阳下,戴着不景气斗笠走着的杜甫,乍看起来,十分消瘦。这恐怕是因为多年作诗的劳苦所致吧!
此诗李白的诗集中未见。据今所知,最初见载的是唐末孟綮记载诗人逸事的《本事诗》,书中有写于僖宗光启二年(公元866年的序,是李白、杜甫死后百余年的书。作为“高逸”卷内的一条,在所载李白略传中说到:讨厌局促的格律诗的李白,为了嘲笑与己相反以格律诗见长的杜甫,作了此诗,以“讥其拘束”。类似的记载,在稍晚于孟檠的王定保的《摭言》(那也是记唐人逸事的书)中也可见到。首句作“饭颗山头”的是《本事诗》,作“长乐坡前”的,则是《摭言》。
然而,《本事诗》中的这一条相当长,如好好读的话,可以发现,这首即兴诗未必是作为表示李白对杜甫的轻蔑而记录下的。同样是《本事诗》的作者孟染对杜甫也很尊重,就在同一条的最后说: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诗史”是后人对杜甫的诗最常用的赞美之词,而在这里是最早使用的吧!观《本事诗》著者的本意,对二人俱无不适当的尊敬。载此饭颗山头”诗,只不过表示在作风不同的两诗人之间,仍存在着开诚布公的友情而已。
然而,以自己鄙劣之心揣度君子之腹,乃小人之常情。“饭颗山头”诗,尽管我以为并非李白的真品,但它作为李白的诗在世间流传,在二人死后不久,就产生了关于两家关系的一种疑惑,至少是李白嘲讽杜甫的揣测。这种揣测还从其他方面被加强了。杜甫赠李白的诗,现存不下十余首,而李白赠杜甫者,除此“饭颗山头”外,稀有所见。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是比王定保《摭言》乃至孟綮《本事诗》更早的著作。其卷十二,在言及饭颗山头”诗外,还有一首李白送别杜氏之诗。笔者偶然发现,谨录于次:
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诗甚佳美,而且今《李太白集》中,也有类似之作,只是据注释家考证,此并非李白送杜甫,而是送别另一姓杜者所作。段成式煞费苦心的考证尽管有误,但其意在于反拨当时的流言,带有认为二人的关系并不冷淡的见解,却是很明确的这就从反面说明,流言在李杜死后不足百年的段成式时期,便已存在了。确为李白赠杜甫的诗歌,现存《李白集》中可见两首。段成式殆因时代较早,反而未得见完整的李白诗集吧。
据近来诸家之论断,流言的猜测,必须摒弃。笔者以为,两家诗人的气质确是不同的。李白他是想以自身奇特的幻想,来包容整个世界,如重复一下我最近在某处所写的内容,可以说,他是一个从“无”中产生“有”的诗人。与此相反的杜甫,则一般是从对确实的存在的观察出发,是从“有”中,产生更高的“有”的诗人。即使在日常生活里,杜甫也是谨严的,李白则是奔放的。杜甫终生一妻,李白则数次娶亲。
中国诗史
作者:[日] 吉川幸次郎 著 蔡靖泉 陈顺智 徐少舟 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读库
出版时间:2022-09
尽管有着这样性格的不同,但二人之间有着美好的友情。至少杜甫对李白的感情,甚为炽烈。而且,正如其诗集本身所示,这种炽烈性与年俱增。
诚然,杜甫把性格不同的李白作为诗人来理解,要有一定的时间,闻一多的这个见解值得倾听。
杜甫首次在东都洛阳遇见李白,正如前所述,那是公元七四四年(天宝三年)。当时,是杜甫第一次科举落第后,正周游了各地,于两年前来到了洛阳。他在洛阳逗留的原因,殆是为了寻求生活的靠山。当时的杜甫尽管自负,但无声名,仅为一介文学青年。
与此相反,年长十一岁的李白,已是一个颇有名声的人物。因其名声,成了长安宫廷中的诗人,而当时,又被逐出宫廷来到洛阳。刚从三年多拘谨的宫廷仕宦生活之中解脱出来的李白,追求着自由享乐。不仅想独自在人间的生活中享受自由,而且超越尘世,向往着把神仙世界也作为享受对象的癖好也更加强烈了。据说,当时他从道士高天师那里受了“道箓”,——我对道教不甚了了,故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杜甫最初遇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李白。闻一多认为,杜甫以《赠李白》为题,最初写给李白的那首诗中,多言及仙道,殆由于此。
让我们来看看杜甫那首诗: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擅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诗中说,在这东都漂泊的两年经历,已使我厌恶了世情的复杂。对我这样的乡野之人来说,即使多有腥荤佳肴也是枉然。由于贫困,我只是狼吞虎咽地吞嚼粗劣之食。我并非不知,在这个世上,有着神仙们吃的鲜洁食物,它们有助于我的健康。但是难以觅求制作这种食品的材料,而且也没有同往深山探求这些材料的好友。现在,李君虽系宫廷仕宦之人,却从那里面脱出,想要去探求仙药。而且想与我共作“梁宋之游”(即到洛阳以东的今河南省一带旅行),以期同去采集仙家的灵芝仙草。
这与其说是送给诗人李白的诗,毋宁说是送给仙道者李白的诗。而且,诗中还有那么一点疏远之感。
杜甫集校注
作者:[唐] 杜甫 著 谢思炜 校注
出版社: 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05
在作所谓“梁宋之游”时,又一个诗人——高适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沉浸在新的友谊中,似并未去采寻仙草。杜甫后来曾在《昔游》、《遣怀》诗中,回忆当时的情况:入酒肆而论文学,临寒风而访古迹,纵谈古今之事。就在这旅行中,杜甫完全理解了李白的人格和文学,以至达到倾倒的地步。下面是杜甫赠李白的第二首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在这首诗中,全然没有疏远之感。坦率地、毫无掩饰地吟唱了两个不合时务,像无根野草一般飘零之人所共有的愤然不平和相互间的同情。
二人漂泊的旅程,时而相同,时而分异,由河南抵达山东。在二人各自的诗集中,都载有共同访问住在山东曲阜附近的阮隐者之诗。
这样,两年以后杜甫为了再次应试,前往西都长安。那被认为是在天宝五年。
当时,李白在曲阜东面的石门山送别杜甫,作了一首送别诗: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诗中说,这几天来,因惜别而醉酒好几回了。为了能登高远眺,我们走遍了附近的池台。啊,到什么时候,能在这石门的路上再次举起金樽开怀痛饮?秋天的微波撒落在泗水河面,到东海之滨都是一派澄净的秋色,秋色中的徂徕山显得格外明快。我们就像那无根野草飘零在远方,今天,暂不谈那些吧,让我们喝干手中的酒杯!(据武部利男《李白》)
这是李白赠杜甫两首诗之一载《李太白集》中。还有一首是《砂丘城下寄杜甫》,中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句,殆为别后不久所作。
李太白全集
作者:[唐] 李白 著 [清] 王琦 注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5-08
与此相应,杜甫的《春日忆李白》中,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句,似可认为,这是数年之后,杜甫骑着驴马,在长安的街市中坎坷彷徨,而李白为访寻名山正奔赴江南时所作。
而杜甫对李白的友情最炽热的表现,则是在李白晚年被宣判为叛逆罪,成了罪人之后。
安禄山之乱,不仅完全破坏了当时的社会秩序,使这两位诗人的经历,也显得像小说一般。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秋,四十八岁的杜甫,为了逃避战后的饥馑,不得不回到家中,与家族一起,逗留在甘肃秦州(即今日的天水县)。这是一个荒凉的、有着异样风光的边境城市。而李白,则因曾成为在南方建立过政府的永王李璘的军事顾问而被判叛逆罪,正在流放贵州夜郎的途中。杜甫题为《梦李白》的五言古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所作,中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与家族、友人作死的诀别,杜甫在内乱中已经历多次,每每是泣不成声。但是,人生的恻恻悲哀,不仅在于死别。生的别离,也同样地令人恻恻伤怀。杜甫心头的生离者,首先就是作为罪人而流放蛮地的李白。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江南,指当时长江以南毒雾弥漫之地,被放逐到那里的李白,查无音信。因此: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故友李白,我的梦中出现他的身影,这也许可作为我一直在思念他的明证。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但是,在梦中出现的李白身影,似与他平时的姿态不同。这中间的缘由,我也弄不清,也许是因为他在飘遥的远方之故吧!
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
身影来到时,后面是黑色的枫林,那也许是李白今日的所在吧,那是江南瘴疠地的风景。身影离去后,留下黑压压的,那是杜甫现在所处国境地区黑色的要塞。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罗网是比喻刑罚。羽翼则指飞到这里来的翅膀。作为罪人而被拘禁的李白呵,你怎么会有飞到这里来的翅膀?身影从梦境中离去的拂晓,斜落的月亮,在那边境干燥的空气中放射出在日本无法见到的凄凉的光。泻满屋梁的月光,好像还照着刚刚离去的李白的面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你归去的地方,是水深波浪阔的江南之地,你可别成了蛟龙的猎取物呵!
题为《梦李白》的诗还有一首,由此可知,李白是一夜又一夜地进入杜甫的梦境。
此外,两年以后,杜甫于成都浣花草堂定居时,还作过若干首怀念李白的诗,其中最热情的句子是: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世上的人都认为那个家伙该死,只有我确实认为你有才能。
遗憾的是,李白晚年寄赠杜甫的诗,在李白的集子中已经不能见到了。
(原文节选自《中国诗史》,[日] 吉川幸次郎 著,章培恒、骆玉明等 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汉学家之一,京都大学文学博士,曾任京都大学教授,日本东方学会会长。代表作有《中国文学史》《中国诗史》《陶渊明传》《杜甫私记》《元杂剧研究》等,并有《吉川幸次郎全集》二十七卷传世。1928 年,吉川幸次郎留学北京大学,衣长衫,访旧书,举手投足犹如华人。他把中国文化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数十年潜心整理和研究中国经典和文学,并向普通日本人传达《论语》和杜诗的魅力,为中国文学在日本的普及贡献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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