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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

2023-08-28 12: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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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胜在上海建投书局的新书发布会

李元胜身上有种种肉眼可见的矛盾之处:他是一个从1980年代就开始写诗的资深诗人,已经拿到了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内几乎所有重要诗歌奖项,但他的名字开始广为人知是在2013年,他50岁的时候;作为一个媒体人,他曾有非常成功的职业生涯,顶峰时掌管重庆报业集团的三家媒体,却在50岁时做了一个“撤退的人”,重拾诗歌,回到野外;他至今保持着职业人的快节奏和高效,生活被各种要事塞满,诗歌却空灵、清新,充满神秘的哲思;他今年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他的诗歌却以日签、书摘、朗诵等各种年轻人喜欢的方式在网络疯传,现场他的读者大多是20出头的年轻人;他的诗歌在网络上疯传,关于他的报道却少之又少,只有语焉不详的几篇。

今年七月,李元胜出版了他的40年诗歌精选《我和所有事物的时差》。受出版社的邀请,他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巡回签售。现场的李元胜应对各种事物的准确和高效甚至可以用枯燥来形容。只有在活动后的餐后小酌,才让他发表了对自己诗歌写作生涯的总结……

以下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余秀华和“现象诗人”

流派对诗歌的禁锢

诗歌怎样才能流行

鲍勃·迪伦获诺贝尔奖代表什么

写作需要天才吗

旧体诗和新诗之争

……

对谈人:

李元胜,诗人、作家、生态摄影师。曾出版诗集《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无限事》《沙哑》,长篇小说《城市玩笑》,以及博物旅行笔记《旷野的诗意》《昆虫之美》等,其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安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小阅读”品牌主编,本书责编。

▲ 在上海泡芙云书店李元胜被年轻读者簇拥

01.

手机时代与现象诗人

李:夸张一点说,手机时代就是微信时代。有一年在海南岛开了一个会,李少君(《诗刊》社主编)做了一个发言,我觉得他概括得特别好,他说微信带来了一个诗歌热。具体说就是捧红了一个人,然后又捧红了一首诗。

这个人就是余秀华。大家知道余秀华就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但是这首诗具体是什么内容,其实大家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有一首诗没人注意到作者,却在网上特别火,就是《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刚开始确实没人关注谁写的,经常转载这首诗的时候没有我的名字,直接就发了这首诗。

我觉得他这个概括就特别好,但是总的来讲,尽管微信时代很多公号诗歌引用特别多,让人感觉好像诗人很受关注,实际上公众和诗人之间仍然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歌作为一个专门的艺术,有一些特殊的规律,它已经不是大众艺术了。

很大的程度上来讲,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诗歌发展到一定的程度,都不大众。反过来讲,公众对这些诗人的喜欢某种程度会有一些误读

每一个时代也会从这些冷僻的小众里面选择一到几个喜欢的,把它用起来。比如这两年小红书就看上了一个诗人燕七,她在小红书特别受欢迎,以前大家不知道她。

其实主流刊物和媒体也在有意识地创造一些代表性的人物,比如快递诗人王二冬、王计兵,放羊诗人李松山,一直想把这样的诗人推出来,他们有独特的社会经验,底层的,但是作品又同样具有温暖人心的效果,他们一直在寻找有着广泛代表性的平民英雄,《诗刊》《人民文学》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他们确实也创造出了这些的热点和人物。我们想想,余秀华刚开始也是这么出现的。

这是一个类似于张海迪这样的人,身残志坚,又有才华,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余秀华的智商和受到的欢迎这么高,越来越做成一个现象级的诗人,甚至成为一个精神标签,一个平民英雄。《诗刊》创造了这个故事的开头,却没有想到故事的高潮和后续。

说到这个问题,在新媒体时代,《诗刊》是非常有远见的,很早就开设了微信公众号,本来这些纯文学刊物的公众号大都不温不火,但是《诗刊》公众号的编辑很厉害,最先执编的是彭敏。央视的诗词大会,他拿了两届亚军一届冠军。这样一个人他肯定不会是固守传统模式的编辑,他了解大众的心理。我记得他在《诗刊》已刊载的内容里选载内容时,最先推出过《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后来推过的一组诗时,用的标题是“中国诗歌转发之王李元胜”,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发余秀华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之前,《诗刊》公号已经成为各界关注的一个公众号,余秀华又特别幸运,遇到一个非主流的评论家,叫沈睿,有国际视野,带红了《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诗歌界内部引起了关注。

▲ 小红书上网友手抄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然后文章发了以后就被自媒体注意到了,自媒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直接来炒作这一首诗,就这么一个很复杂的景观。炒作换一个人也就过了,余秀华能掌握公众心理,不断有话题,最后她自己发布的东西的传播率超过其他的渠道。

相比之下,诗歌界几乎没注意到的燕七这样的诗人,给我们一个新的启示,是其实题材不一定有那么重要,而年轻读者更需要的是口感。

安:也就是说回到文字本身。

李:大家都在解释流行诗歌,把诗歌元素和流行文化搭在一起解释的时候,我认为燕七就是一个独特的现象,靠的就是口感。是的,从流行文化的角度来看诗歌,有一个东西叫口感。它口感就很适合更年轻的那批人,浅浅的小清新,甜甜的小忧愁,非常真诚,非常具体,只是小小的突破,但提供的这种小而舒服的口感是独特的。

02.

流派、去风格化和流行

安:我们现在讨论哪个作家在某一段时间可能流行,流行代表它的传播度,它有更大的传播度,那就意味着它可能在将来的时代更有可能被流传下去。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讲,就是说我们回到文学本身的上话,就是说当代诗歌它不需要向更纵深的方向发展了吗?

李:但是我们除了余秀华,中国当代的优秀诗人,都没有获得一个非常好的都是在公众层面的共识、传播以及阅读,真的没有,包括我们有些觉得名气已经很大了,都没有远远没有达到当年北岛舒婷那一步。要我说的话,其实是风格化在害人。过度风格化、过度强调文学写作本身的特质和风格,制造了解读作品的屏障。我一直试图绕过这个问题。我在90年代初对自己做了一个去风格化的规划,我可能是中国唯一的一个人,不考虑自己是哪一个风格哪一个流派,根据诗意的需求来定制风格,但是虽然是这样,我仍然有些诗是限于风格化的。

我的去风格化就是意外产生了一个普及诗歌的好处,就是拆掉了一些人为的加在当代诗歌写作的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它可能会让诗歌更有形式感或者更美,但是对诗歌最重要的东西,它其实没什么帮助,反而起到一个遮蔽的作用。我这次选40年精选集也是把有一些删掉。曾经我自己觉得写得很好,里面有很多技巧,而且是各种复杂技巧的都用得特别好,但是反复读我现在就觉得炫耀技巧太明显,所以炫技的东西我在这本里面删了一些。

▲ 80年代开始写诗的李元胜

安:你能概括一下你讲的去风格是什么意思吗?

李:我在90年代初期自己规划了去风格的诗歌写作,中间经历了非常困难的七八年时间,大约在1997年之后,我感觉自己终于走了出来。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更全面的写作者,不管是面对自己的日常经验,还是面对时代或社会问题,都写了一定的写作能力和勇气。之后继续写作的二十年,实际上很难简单地描述出我的写作的风格了,因为我总是为突然闪现的诗意定制它所需要的风格。

不论复杂的语言技巧或是简单的修饰,都是是文学的武器,但是总有一个规律,就是真正的众人传颂的经典,是修饰最少的作品,是直指人心的最朴素的东西。尽管说修饰对文学作品很重要,尽管说技巧对文学作品很重要,但是如果同样能表现出你的想象力和你对世界的看法,但是形式上能敞开得更多,或者说更深入浅出,其实写作的难度更大,但能获得的理解会更多。

安:那就是跟白居易有点像?

李:不一样,他是老太太都要能懂,旧诗词有这个能力,因为有一种吟诵性,现代诗的基本门槛在那里,我们只是说把门槛降到尽量多的人懂。

白居易为了追求这个,我觉得做了牺牲的。对我来说那条路又是走不通的。最后最能吸引普通人的是啥?不好意思,在现代的话,在当代的话,它不是诗,而是段子是小视频,无限去迁就受众,肯定在诗歌上面是行不通的,在浅显和生动上你永远比不过段子或者脱口秀。所以我觉得诗歌应该是把不必要的障碍撤掉,该有的门槛还是要有,没办法的,诗歌肯定是一门相对小众的艺术。

安:你说的门槛是在哪里?

李:我觉得诗歌还是需要一个阅读量,你要有一个对现代诗歌的基本的阅读训练,你才更能读懂。哪怕是深入浅出的事,包括我的诗,我觉得我去风格了,你真的要读懂诗,你还得是多少读了一些诗的人,否则你也读不懂,或者说你不一定读得到诗人希望你读懂他的部分。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那首诗完全没门槛,我就为那首诗定制了这么一首流行歌词水平的阅读难度,它中间有些句子你要没有阅读能力也还读不通的,其实还是有一个门槛。比如说至少你是什么高中毕业、大学生,受过基本的教育。

比如说“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那首诗也是很典型的去了风格的诗,就是平时说的话,而且还用了肥胖这样的字,没打算优雅。我说的“去风格”就是要去掉你在美感上的洁癖,让它更接近事情的本质,但同时读我的诗,哪怕我根本没去考虑美的,但它其实也有某种美感,这就是门槛。对美感的基本需求是一个门槛。准确表达出这一部分世界真相,是需要一些高效率的词语组合的,人家有2000字来讲这个事情,诗歌只有10行,怎么办?你只能是跳跃,空白,隐喻,这些东西没有阅读能力也不行,所以门槛肯定是有的。

在肥胖的时代

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

时代越大,诗越小

时代越傲慢,诗越谦卑

每读一次,它就缩短数行

它从森林,缩小到树枝

还在不断缩小,直到

变成坚硬的刺

李元胜 2006.12.25

不可能彻底没门槛,只是一些偶然的大家都有共鸣的事情,让他们能够跳过这些门槛。如果做得好,人人都能读懂,或者其实这个人就没看懂这首诗,但他已经共鸣了,“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我一个做商业的朋友就很有感触,他说,肥胖两个字一读我就感动了,我在商业中整天面对虚胖。

像这样的句子我是无数次改出来的。刚刚开始很多比喻很多技巧,最后改到最后都删了。我把好的比喻都扔了,反而留下了很直接的对比强烈触目惊心的句子,当我们把别的东西去掉的时候,它不应该是更枯燥,不应该是更苍白,而是更触目惊心。

是谁说过,你用到的细节无限多的时候,其实就说明细节不重要,从头到尾都被细节淹没了,但是你如果只用了一个细节,那个细节就非常重要。我这首短诗,最后就用到了“刺”这个细节,“刺”一碰就疼有痛感,这里面就有一种我对诗歌的理想。

我以前爱用象征用抒情,是我的强项,当年圈内评价是比较高的, 但是我觉得我很多对世界的看法涵盖不了。神秘就意味着远离具体,远离具体很多东西就丢了,但是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价值,既在过程之中,又在于当我们回忆的时候,有一些闪光的点,诗歌就是记录这种闪光的点,但是闪光的点可能有时候是一种痛楚的闪光,是不是?

▲ 1990年代处于探索期的李元胜

我直接就中断了那种深度意象的象征写法,改为一种更现实的。而书写现实当时是我的弱项,所以我就很挣扎,有时候又妥协,又往比喻回撤一点,产生那种妥协的作品,这本书里面也选的,像《炊烟》,《炊烟》里面有一种轻快,有一种对中国文化的赞叹,到此为止,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那是那个时代的我,所以我也选了几首。这些诗就是我的寻找更能和世人共情的东西的一个过程。

我写出《走得太快的人》,就高兴了很久。我觉得我找到一个不需要象征的方法,那个里面就没有比喻,就是讲走得太快的人会怎么样,走得太慢了怎么样。我去武汉参加地铁诗歌节,当地媒体采访了一个清洁阿姨,说地铁诗歌你注意到了吗?阿姨说注意到了。你对哪一首诗有印象?她说对有一首《走得太快的人》。你为什么对它有印象?她说因为他写到了垃圾,我也是整天清除垃圾,那首诗让我反正就想了很多,一个人如果不努力的话,就会变成自己扔掉的垃圾——我看到这个采访很愉快,有时间,我的诗歌和清洁工都能共情。

走得太快的人

走得太快的人

有时会走到自己前面去

他的脸庞会模糊

速度给它掺进了

幻觉和未来的颜色

同样,走得太慢的人

有时会掉到自己身后

他不过是自己的阴影

有裂缝的过去

甚至,是自己一直

试图偷偷扔掉的垃圾

坐在树下的人

也不一定刚好是他自己

有时他坐在自己的左边

有时坐在自己的右边

幸好总的来说

他都坐在自己的附近

李元胜 1999.10.27

到了《走得太快的人》写出来之后,我觉得我已经成功摆脱了自己。我们经常觉得把怎么写看得很重要,就炫耀这个东西,把对技巧的创新看成是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最打动人的最触目惊心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任何技巧会让人感觉到羞耻和多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安:你讲到诗歌的门槛的问题,前几年什么鲍勃·迪伦不是得了诺贝尔奖,你觉得他的歌词算诗歌吗?

李:按照我的理解,我觉得歌词和诗歌之间还是有鸿沟的,尽管说我们敢说有些诗歌词比诗写得好。但是总体来讲,对一个时代的表达歌词在深度是赶不上诗歌的,但是歌词易于传播,朗朗上口,这方面强于诗歌。诺贝尔文学奖给鲍勃·迪伦这么一个民谣大师,相当于我们把鲁迅文学奖给崔健,某种程度上来讲,它是代表了一个倾向,是说流行摇滚里面也能出现纯正的文学的力量,是对这个现象的褒奖。

03.

十年前撤退回诗歌

安:我觉得其实你身上有点矛盾,因为你以前做媒体,所以其实你对所有事情都是一个非常入世的、有效率的做事方式,但你的诗里面体现出的更多是犹豫、矛盾、沉思,还有抒情。

李:我是一个职场训练多年的媒体人,是非常现实的,而且是一个年龄60岁的人,一个60岁的中国人,他其实是非常现实的。

但是另外一方面,如果谈到我喜欢的东西,我就很疯狂,我的疯狂更多的是体现在写作中,而不是现实中。我在现实中是虽然爱开玩笑,但是其实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对自己的约束是非常严的,就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让朋友失望,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

▲ 职业经理人李元胜

安:你在职业顶峰期曾经执掌重庆报业集团三个媒体,2013年对你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李:实际上2013年我下决心改变自己的职业状况,我在新闻或者说是新闻管理方面的获得的业界的认可,它已经成为我的负担,拖累了我最想做的事情。

其他人看来不合理,第一我就是想自己多点时间写东西。第二我想去多点时间上山看野花看蝴蝶,其实这两件事对我很重要。可能是年龄到了,我很容易就想通了,有所放弃才能有所得,我就要放弃我在职场上获得的认可,去思考怎么用好职业生涯的最后十年,难道它们都必须在办公室里度过吗?这样一想我觉得不可辜负自己,我觉得我是一个更适合在野外去走,享受野外,然后写出好的诗歌的人。相反,对于专业创作岗位来说,我就觉得毫无压力,相对轻松。

撤退

我从酒局撤退,含着一口海水

我从花园撤退,倒拖着蜜蜂的刺

从词典中撤退,带一个遮脸用的偏旁

从爱情里撤退,带着很多错别字

我想从一张地图上撤退,飞机说

苍蝇飞三圈,发现回去才是真勇敢

我想从一场大病中撤退,医生说

慢点,慢点,你全身都还在抽丝

从前半生撤退,我居然什么也没来得及带

从这个下午撤退,刚起身,就被傍晚退回原地

李元胜 2015.7.28

安:退出媒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厌倦,还是说当时媒体整个也在走下坡路了?

李:媒体走下坡路那个时候还不明显,但我离开两年之后就越来越明显了。我走的时候它的高速发展停下来了,但是感觉老本还可以吃几年,大家的判断5年是没问题,后来没想到可能只维持了两年。我的原因有对管理工作的轻微厌倦,更多的是对有时间进行个人创作的渴望越来越强。

安:这个算是一种中年危机吗?

李:我觉得是一个人的个性,我从来都不喜欢管人,厌烦管人。在一个传媒集团你就没退路,每天都有问题要解决,你要对大家负责任。你不能把团队扔下,实际上我就在职场生涯中发现自己最大的缺点,我到现在我都认为我其实是一个优秀的专业人员,而不是一个优秀的综合干部,综合干部管理的热情会更高一点。怎么搞好管理,怎么用好人,他会很上心,而且有成就感。但是我在管理方面我没有成就感,不管是干得好还是不好,我都没有成就感。所以我觉得我的优势,我最终评估就在50岁的时候,我出现了中年危机,我的应对方式是出走。然后只干一个人能干的事儿,而不是团队能干的事儿。

我要把我的诗歌写到一个自己的极限,离开报业集团在时间自由地写作了两三年之后,16年我就到达了一个平生诗歌创作的最高峰。现在也能看到,在选编40年精选的时候,那两年的作品入选最多。因为前面有几年没写,积累的东西在那时刚好获得了一个很好的方式,很自然喷出来了,写了很多我现在都很得意的东西,然后就进入一个稳定写作期。

▲ 撤退后的李元胜在野外与蝴蝶相伴

每年会有那么一两个月写诗特别好,有时候一年都没有也不要紧,下年肯定有。去年有一个很神奇的事情,去年我发表的诗歌没有日期,因为全是1月份写的,如果人家看到你在三个刊物上发表的东西全是那个月写的,人家觉得你这个人不靠谱,但艺术本身有规律,我就是那时候写的,我没办法,我机智地把日期全抹了。

安:你一直在讲写作天才不重要,你自己觉得你是天才型的吗?或者说你们诗歌界有哪些是天才型?

李:我讲不需要天才,不需要天赋,是讲的成为一个合格的能发表作品的写作者。

其实在那个阶段,当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写作者的时候,天赋和天才是不重要的,但是话都是有两面的,但是当你身边全是合格的写作者的时候,天赋就开始发挥作用。

是面对不同阶段的,就相当于你在考小学,但是你一定要去谈高中的东西有多重要,它不重要。比如说微积分,我微积分不好,我现在很焦虑,抱歉,你现在是小升初不需要微积分,微积分对你没用,你整天去学微积分,你分神了,你现在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中学生,不需要那个东西。

不分场合,不分阶段无限夸张地强调天赋,强调灵感,好象是文学界的共识。我对这个很讨厌。

我觉得实际上作为一个基座,作为写作者的一个基座,是先搞好技术,人人掌握写作的科学规律,可以写了,然后大量的这样人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天才,基础好的天才,他能够一直写到80岁,只要他愿意。但是我们现在很多有天分的人,因为基础不好,他只会那一招,写来写去都是那一招。我们来回顾一下,有好多天才,已经没有在继续写了,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的写作早期没有形成一个全面写作能力。有了全面写作能力,你偏才用完了不要紧,你可以开发别的才能还是继续写。这些东西都没人讲过,大家不爱讲这些,大家都喜欢很神的很仙儿的那些故事。经常我都觉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老老实实讲诗歌写作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普通人都具有写作的能力,这才是写作的真相。

▲ 最近,李元胜出版了《我和所有事物的时差:李元胜40年诗歌精选》

04.

有创造力的诗歌

安:我接触到一些旧体诗的爱好者,旧体诗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有一种游戏感,一人写来一人和,这种过程就觉得跟打牌、朋友喝酒一样,那个感觉是很好的。新诗的话,我们现在看到流行三行诗,其实也有这个感觉,也是一种自由游戏的参加感,增加新诗的游戏感是不是一条生长的道路呢?

李:三行诗是普及诗歌的一个重要的通道,让很多不敢写诗的人敢写了,但旧体诗是另外一个范围,因为对于文学艺术来讲,你要让我内心深处来衡量文学艺术的具体作品或者某一个作家的价值,我还是要看他是不是有在以前的文学史上没出现过的东西,文学史至少得通过它们向前延伸,哪怕是1毫米。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的生存经验是前人没有的。我不是说我们是多么伟大的时代,也不是说多么复杂的时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生存经验是前人没有的,对不一样的生存经验,不一样的世界,难道就不应该有不一样的诗歌吗?所以要看通过你具体的个人以及你的作品,文学是否生长了是否延伸了。

但是旧体诗做不到,旧体诗在这个时代很难是一个充满创新能力的生产者,我不是说所有,99.9%的旧体诗是消费古人的东西,是玩古人的东西。古人的梗他再玩一下,向古人致敬,他的全部写作只是悠远的古诗词文化的一种回声,是带着仰视角度的一种再现。会不会有天才来改变旧体诗的状况我不知道,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选择自己最合适的文学艺术形式,时代选择白话文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需要。正在白话文基础上产生了现代诗。

旧体诗已经失去了和当代生活能够无缝对接的语言系统,在当代的语言系统里,它几乎是孤悬在时代之外的,绝大多数写作者曾经受它养育,但是它已经没有一种当年那种伟大的创造能力和再生能力了,因为它和这个时代的语言已经脱节了,它是另外一个系统了。

安:你所说的有创造力的诗,比如说哪首,你举个例子。

李:我要高度评价我的同代人,我觉得不是一个人,而是这一批人,甚至可能重点在60后,已经把汉语现代诗的很多可能性已经推到极致了。

他们可能风格不一样,写作能力不一样,写作状态不一样,但是很大程度来上来讲,60后是承上启下的这么一个年龄段,在60后承上启下的过程中,中国现代诗歌被推到了一个空前的艺术水平很高的阶段。不是一个人,至少二三十个人,这样一个高水准的竞技水平下,包含70后之后的世代一直面临着很大的竞技压力。能在这个压力下崛起的70后天才更值得尊敬。

不管哪个世代,我们也都存在一些共同的问题,我们很大程度上既受益于风格,也限于风格,很多人自己创造风格,然后也被风格拖累,很难往前走。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我觉得他们本来可以干得更好。或者说是获得的理解和支持更多,但是并没有。

安:如果你对余秀华提意见,你会对她有什么建议?

李:余秀华恰恰是很有写作天赋的人,她有一些优势,第一她写诗材料是有的,第二她有独特的题材,她不得志的人生,不得志的爱情,都是独特的素材,她有这么多优势,另一个方面你仔细读她的作品,会发现除了写一些感情,可能也包括一些亲情,别的东西就几乎没有。所以,她可以拓荒的题材还有很多很多。

安:因为那是她情感里面最核心的东西。

李:我不对她现在的写作怀疑,但这个东西能写多少,还能再写这么多诗吗?我觉得很难。尽管说爱情是一个永恒的题材,也经不住你这么写。

安:现在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写诗不像你们那个年代,是一个可以当作事业来做的事情,对吧?

李:我们那个时代也没把它当成事业,当成事业是中老年的时代才能这么想。文学,特别是写诗,从来都养不活人,都是爱好,比如我长期从事的是媒体工作,根本不敢想写诗可以养人。写诗这么多年,也算国内小有影响的诗人,但是如果我没有其他任何收入,我能挣个温饱也挺难的。

通过发表作品写作改变人生,那是80年代的事儿。现在的年轻人写诗,都是业余爱好。里面有没有名利之心,多少也有点,但是主要还是爱好。

安:你有看到更年轻,比如说80后90后有没有这样你觉得比较有希望的?

李:都有。我重点想说90后,因为70后80后都有优秀的诗人,但是没有90后集中,所以我觉得60后、70后、80后时代更接近,90后是真不一样。90后给中国诗坛是贡献了新的玩法的,他不在你所定义的诗歌的范围内,但是你还得承认他们也是诗歌,这就是我说的进展。我觉得中国诗歌在90后,甚至未来的00后,会有更多我们想象不到的尝试。

非常看好中国诗歌的未来,是因为我发现越到后面,进入诗歌写作这个领域的有才的人就更多,而且他们也更少有自我禁锢。写作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大概有些人短时间内会写得很好,中间会经历一些过程,就像我的去风格化,结果大家觉得我平庸了好多年,其实我在经历这个过程。所以对90后也不能理想化,还需要耐心,不要急,甚至不要急于去帮助,有时候你的帮助可能弄掉了他未来的一种可能性。

所以我一般和90后的人谈诗的时候,我只谈这首诗这一句,我觉得可以怎么玩,但是不会总体去提意见,因为总体提意见可能会无意中让人家出于对你的尊重仰慕,堵掉了自己未来的路。这个我觉得是咱们写诗多年的人要特别警惕的,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去给他们提供套路,你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面对的经验完全不一样。我们对他们的各种尝试要有耐心地去关注,而不是说你这样好不好,你改回来,我们都是这么写的,以此要特别要小心。

过来人就是喜欢这么说:我试过的,写不通,你不能那么写,你要这么写,然后出来无数个小李元胜,有啥用?我们要的恰恰就是和李元胜距离更远的东西。

文字丨李元胜、安素

编辑丨Cujoh

原标题:《在肥胖的时代,写清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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