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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从地质时间尺度看待人类活动
【编者按】
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有多大?近几十年以来,由于人类活动加剧而造成的全球环境和气候问题,不仅给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未来带来重大挑战,对地球生态系统也造成巨大的影响。在许多科学家们看来,新的地质时代“人类世”(Anthropocene)或已到来。
1999年普利策非虚构类图书奖作品《昔日的世界:地质学家眼中的美洲大陆》记录了一次跨越20年的旅行写作,作者约翰·麦克菲偕同不同的地质学家在美国北纬40度附近取一个横截面,来回穿行,从岩石中解读北美大陆在几亿年前甚至几十亿年前的沧海桑田。
在地质学家的眼中,一百万年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对于解决大多数问题来说,这是所需要的最短时间。而人类的大脑可能还没有演化到能够理解深层时间(deep time)的程度。但是,如果尝试从地质时间尺度看待人类活动,我们也许就能把自己从人类的时间期限中解脱出来一点儿,获得一丝平静。本文摘自《昔日的世界》第一篇“盆岭省”。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标题为编者所加。
《昔日的世界:地质学家眼中的美洲大陆》书封
为了确立我们人类在时间序列中的位置,我们显然对那些已经消失和濒临灭绝的物种欠了一笔不可估量的债,如果神鹫、北美狐、人类、黑足鼬和三趾树懒依次排列在走向下一个大灭绝队伍的最前面,那么,没有什么比平静地接受这个序列更令人沮丧的了。负鼠可能出现于白垩纪,一些蛤蜊可能出现于泥盆纪,牡蛎则出现于三叠纪,但是对于海洋中所有的各种牡蛎来说,似乎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物种永远消失了。如果你是一只负鼠,那你存在于地球上的时间可能比上帝还长。
新生代是在白垩纪大灭绝之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这段时间。19 世纪 30 年代,人们根据存活到现在的软体动物物种的百分比把新生代做了细分。例如,从 3500 万年前结束的“始新世”(Eocene)开始,大约有 3.5% 的软体动物物种幸存到今天。始新世的意思是“近代的黎明”。第一匹马出现在始新世,它看起来像一只玩具牧羊犬,只有三个拳头那么高。从中新世(Miocene,意思是“近代物种的数量中等”)开始,大约 15%的软体动物物种存活下来;从上新世(Pliocene,意思是“近代物种的数量增多”)开始,这一数字接近 50%。就生物而言,软体动物是特别坚忍的物种。随着大草原变成冻土带,冰从北部向南扩展,很多哺乳动物在上新世都减少了。从更新世(Pleistocene,意思是“近代物种的数量最多”)开始,90% 以上的软体动物都还活着。更新世在传统上被定义为四大冰川脉动期,跨度有 100 万年,先后形成了内布拉斯加期冰川、堪萨期冰川、伊利诺伊期冰川和威斯康星期冰川。按照现在的认识,它们是在相对较近时代里出现的很多冰川脉动期中的最后一次,它可能开始于中新世,而在更新世冰原时期达到高潮。新生代中“世”的名字是由查尔斯·莱伊尔提出的,在 19 世纪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地质学原理》都是标准的教科书。为了解决其他一些问题,在“世”的序列中又插入了渐新世(Oligocene,意思是“只有一点近代物种”),而古新世(Paleocene,“古老的近代”)是切下来的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这样,有了古新世、始新世、渐新世、中新世、上新世、更新世,距今 6500 万年到 1 万年。新生代的“世”在时间上要短得多,每个“世”持续的时间从 2100 万年到近 200 万年不等,这是由于地球上新生代世界的遗存太多了。
抛开地质内容不说,我想我不知道有哪一部文学作品比约瑟夫·康拉德(注: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被誉为英国现代八大作家之一)的更让我喜欢了,他开头就说:“沿河上溯,就像回到了世界最早的时候,那时地球上植被繁茂,大树成了国王。”片刻,他又说:“这平静的生活一点也不像是一种宁静。这种平静是一股无情的力量在沉思着一个难以预测的意图。它用复仇的眼光看着你。后来我习惯了,我再也没有看到它,我没有时间。我不得不在河道中不停地猜测,我不得不靠灵感去辨别隐蔽堤岸的种种迹象,我密切注视着水下的石头。”他是在做比喻,说他像回到了石炭纪,那时植被十分茂盛。但那时根本算不上是世界的开始。陆地上最早出现植物是在志留纪。从奥陶纪到寒武纪,自始至终都没有陆地植被。在寒武纪之前,是相当于每一个人的学龄前七年那样的时光。从世界最早开始到那时已经过去了40 亿年。几乎没有化石留存,最初只有克拉通的核心,有大陆地盾的岩石,有月球表面的岩石,还有威特沃特斯兰德的珊瑚礁。那时的一些岩石后来将成为阿迪朗达克山脉、风河山山顶、西沃德半岛、曼哈顿岛。但是,过去人们对地球这八分之七的历史知道得太少了,以至于在一部有代表性的重达 1 千克的地质学教科书中,只有 14 页是关于前寒武纪的。前寒武纪吸引了具有非凡想象力的地质学家,他们在褶皱的片岩中看到了山系。铀—铅、铷—锶和钾—氩放射性定年技术帮助他们识别出克诺兰造山带、哈得逊造山带、格林维尔造山带,以及阿菲布纪、哈德瑞纪、古海利克世。他们把地球生命的前 20 亿年划分出来,叫作“太古宙”。在太古宙中期,光合作用开始了。在前寒武纪很晚的时期,在海利克纪或者哈德瑞纪的某个时刻,出现了喜氧生命。在美国没有比怀俄明州塞莫波利斯的泉华灰岩更年轻的岩石了。在离它只有 32 公里的风河峡谷顶部,出露了年龄为 27 亿年的大陆陆核。前寒武纪涵盖了距今 45.6 亿年到5.44 亿年的漫长时代。
地质年代表的另一头是全新世(Holocene),是过去这一万年,也被叫作“近代”。那时,克罗马农人(注:指 1868 年在法国克罗马农石窟里发现的古人类化石,是现代人的祖先分布在欧洲的一支,通常称作晚期智人。)在融化的冰川旁沉思着。18 世纪地质学的“原始纪”和“第二纪”早就从地质学术语中消失了,但奇怪的是,“第三纪”竟然保留下来了。这个术语使用得很普遍,几乎涵盖了所有新生代,从白垩纪大灭绝直到上新世末期。随后,是时间相对较短的更新世和全新世,合在一起叫“第四纪”。冰川留下的冰碛是第四纪的,它们是盆岭省最上层的盆地填充物。
螺类化石
在更新世的某个时刻,人类越过了地质学家兼神学家皮埃尔·泰哈德·德·夏尔丹(注:法国基督教哲学家、古生物学家,中文名叫“德日进”,从 1923 年起,多次来中国参加考察,1929 年参加过周口店中国猿人头盖骨的研究工作。他在研究宇宙演化和人类起源问题时指出,人的出现是演化达到自我意识的表现。)所说的“反思起点”,当人类的某些东西“出现自行反思时,可以说是一个无限的飞跃。从外观上看,器官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意识深处,一场伟大的革命发生了:意识现在在一个超感觉关系和表现的空间里跳跃和沸腾;同时,意识能够在它能力的集中单一化过程中感知自己。而这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
另一类“修道士”——那些环境运动的传道者——经常会从地质时间尺度来看待这一伟大的“飞跃”,并说,我们的反思能力对地球母亲非常重要。例如,“地球之友”的创始人、塞拉俱乐部的荣誉英雄戴维·布劳尔(注:美国知名的环保主义者,1969 年创办“地球之友”,1982 年创办“地球岛研究所”,致力于节约、保护和恢复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不知疲倦地周游美国,宣传自己称之为“布道”的内容。在每一次演讲中,他或早或晚地都会把听众带进他的思路。他把地球 45 亿年的历史比作《创世记》的六天。这样一来,一天就差不多相当于七亿五千万年。他说:“星期一的一整天直到星期二的中午,上帝都在忙着让地球运转。”生命是从星期二中午开始出现的,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它美丽的、有机的整体性”得到了发展。“周六下午四点,大型爬行动物出来了。五个小时以后,当红杉林出现时,再也没有大的爬行动物了。午夜前三分钟,人类出现了。午夜前四分之一秒,基督降临了。午夜前四十分之一秒,工业革命开始了。我们周围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认为我们在那四十分之一秒里所做的事情可以毫无限制地继续做下去。他们认为这很正常,但是,他们完全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布劳尔举着一张地球的照片——蓝色,绿色,带着白色的漩涡。“这是‘阿波罗’的意外发现,”他说,“就是这个。这就是全部。我们透过宇航员的眼睛看到,我们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布劳尔计算出,我们正在迅速地消耗着地球的资源,好像坐在一辆汽车里,以每小时 206 公里的速度疯跑,他说,我们还在加速。
类似的,地质学家有时会用日历的一年去比拟地质年代的时间单位,这样,前寒武纪从元旦一直延续到万圣节之后。恐龙出现在 12 月中旬,并在圣诞节的第二天消失了。最后一片冰盖在 12 月31 日午夜前的一分钟融化了,而罗马帝国持续了五秒。
埃德蒙顿龙,一种来自北美马斯特里赫特(白垩纪晚期)的龙类鸭嘴龙。
再次平伸开你的双臂,如果这个长度代表地球上所有的时间,看着你一只手上的生命线。寒武纪从手腕开始延伸,二叠纪大灭绝发生在手掌的指根处。新生代所有时间都在一条指纹里,如果用中等细度的指甲锉把你的指甲锉一下,你会把人类整个历史锉掉。
地质学家习惯了地质尺度。就个人而言,他们或许警觉到,也许还没有警觉到,他们所发现的矿产资源正在被过度开发,但是,他们会像环保主义者一样用这些重复的类比去让人们正确地看待人类的历史,要看到,过去的几千年,人类的反思时代,那只是无尽时间隧道尽头的一个小亮点。他们常常把人类在地球上的存在比作是从太空其他地方来的短暂访问,它那闪光的、易爆性特点不仅包括 20 世纪人口的激增,而且包括地球上人们住宅的激增。人口爆炸是一次引爆,和原子核爆炸差不多,爆炸会产生接续的中子世代,一代接一代地传承,每一代只需要一亿分之一秒,温度会上升到几百万摄氏度,剥离原子,直到裸露的原子核在电子的海洋中游荡,压力累积到一亿个大气压,电子核以每小时 805 公里的速度膨胀,膨胀的方式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除非宇宙中还有其他生物在制造核弹。
在更新世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人类的意识可能已经开始跳跃和沸腾,但总的来说,人类保留了他的动物时间感的本质。人类能够思考五代人的事,包括前面两代和后面两代,但对中间这代,也就是他本身这代,思考得最多。这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别无选择。人类的大脑可能还没有演化到能够理解深层时间的程度,可能只会测量它。至少,这是地质学家有时在思考的问题,他们把这些问题告诉了我。他们想知道人类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感受到了百万年的时间流逝。他们想知道人类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一组事实,并以感觉的方式携带着去超越理解能力的极限,进入永恒。原始的压抑会在中途进行阻碍。在地质时间尺度上,人类的一生变得极为短促,没时间去思考。大脑会阻塞信息。地质学家们总在和深时打交道,发现信息会渗透到人类生命中,并以各种方式影响他们。他们看地球上一个演化中的物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学会踏入某个热带岛屿的淤泥,学会乘坐波音 747飞向天空。他们看到一条很薄的条带,那是几乎不可分辨的薄层,有克罗马农人、摩西、达·芬奇和现在的大活人。他们正看到一个没有意识到自己具有瞬时性的物种,他们能流畅地历数所有已经来过的和消失的物种,为的是警示那些专门从事让自己灭亡的物种。
在地质学家自己生活中,时间最不起眼的影响是,他们用两种语言思考,在两种时间尺度上做事。
“你不太关心文明。我有一半对文明感到不安。另一半还好。我耸耸肩想了想,那么,就让蟑螂来接手吧。”
“通常,哺乳动物这个物种会延续两百万年。我们的期限快到了。每当人类学家路易斯·李基发现了什么更老的物种,我都会说:‘哎呀!我们活不了几天啦。’我们可能将会把‘地球上优势物种’的位置让给另一个群体。我们应该学得聪明点,这个位置可不能让出去啊。”
“地质时间的概念中有一条很重要,尤其对那些没学过地质学的人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启示:地质过程中一个很小的变化,即使每年只移动几厘米,持续多年后,会产生惊人的结果,让地球发生巨变。”
“一百万年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对于解决大多数问题来说,这是所需要的最短时间。现在,把你的思想调整到行星的时间尺度。对我来说,这几乎是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到的,这是我和地球的友谊使然。”
“那些山出现了,又被削顶了,然后又向东逆冲了,最终,运动停止了。这些都没用很长时间。所有这些过程可能只用了一千万年,对一个地质学家来说,这简直太快了!”
“如果你能把自己从对一个数量的传统感觉中解放出来,比如说‘一百万年’,那么,你就能把自己从人类的时间期限中解脱出来一点儿。这样,在某种意义上说,你可能从来就没活过,但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说,你会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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