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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杂志 |中央特科总务洪扬生的晚景

2023-08-24 17: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吴基民世纪杂志

中央特科总务洪扬生的晚景

吴基民文史学者

以文件序号命名的办公室

每天都有数百人排着长队

1982年初我从复旦大学毕业，由于是中共党员，被直接分配到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44号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位女处长，她讲：统战部抽调了若干处级干部，组成几个小组到“44号办公室”工作，我即是她手下的一个组员。我问她“44号办”是干什么的？她浅浅一笑：明后天等你们大学生都到齐了，严部长会跟你们作报告的。

两天后，市委统战部严政副部长将我们召集起来，作了一个报告，当时的部长张承宗是一位老资格的共产党员。他也出来见了我们一下，跟我们每个人握了把手。然后严政副部长操着一口浓浓的无锡口音，开宗明义直截了当地讲：不久前，中央发了一个第四十四号文件，就是全面落实政策的。除了十年浩劫造成的冤假错案外，从新中国成立起，“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机会主义”一直到“四清”运动等等，但凡有扩大化，有被搞错的人或事，一旦上访，查清事实真相，一律平反。这样涉及的人数就会相当多。部里人手不够，申请从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毕业的大学生中的中共党员，优先分配到“44号办公室”来，工作一段时间，再按你们的意向另行分配……这番话说得我们热血沸腾，颇有准备大干一场的味道。不料她话锋一转，接着讲：你们的工作就是听，就是记，把他们的诉求和联系方式记下来，一定注意，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能自作主张允诺任何诉求。有时还要接受上级指派，上门去做调查研究。任何事情都要向组长汇报，听组长调派……

当时市委统战部在南京西路722号一个两层楼的大花园洋房内，与南京西路651号的上海电视台相隔一条马路。这里曾经是美军俱乐部，二楼东侧是一个舞厅，以拥有着最适合跳舞的“弹簧地板”在上海滩赫赫有名。当时整个舞厅统统交给“44号办”来接待上访者。诚如严政副部长所言，前来上访的人非常之多。我们每天上午9点开门接待上访者，下午分组讨论汇报接待情况。于是天蒙蒙亮就有上访者到门口东侧排队，上访者可以沿马路一直排到那条可以通往凤阳路的大弄堂里。早上8点多，门口的保安开始发号牌，9点开始20人一组，一批一批往统战部大院里放。拿到号牌的人肯定能上楼到舞厅接待室，这么加班加点几乎是天天都发生的事，有时甚至要接待到中午一两点才能吃上午饭。

我在“44号办”工作了大半年，直到它的解散。其间，见识了人世间太多的苦难，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现在，先和大家回忆一下我结识的洪扬生，他是中共党史中非常重要的一页“顾顺章案”的当事人之一。

洪扬生曾在中央特科工作

到“44号办”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开过碰头会后夏处长将我留了下来，递给我一封信说：这是转呈张承宗部长的一封信，你看一下记住了，然后拿着部里开的介绍信，到写信者的家里去一次，实地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状况……

我接过信来看了一下，真叫人吓了一跳：信是洪扬生写给李一氓的，主要目的是想能有一个单位接收他，给他工资和医保，让他能活下去。

洪扬生，1898年生于浙江余姚，1921年在上海参加革命，加入了青年团组织，1924年转为中共党员。大革命失败以后，他从事党的秘密工作，1928年冬被调入周恩来领导的中央特科，担任一科即总务科的领导。作为周恩来、顾顺章的助手，但凡中央领导人的住所、各部门的机关、开会的会场等等均是由他安排的；而且这些领导以及工作人员的生活起居、婚丧嫁娶……甚至牺牲者遗体的收殓等等，都是由他负责的，说他是中央地下党机关在上海的一个大管家，言不为过。

图 |洪扬生

其实1978年末，洪扬生已经给李一氓写过信，李一氓的信交由统战部处理，特批他所居住的街道每个月给他生活费80元。这在1978年间不是一个小数目，以我自己为例，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每个月的生活费40余元。1982年初毕业，我的工资为60多元。我细细一算，1898年生的洪扬生现年应该80多岁了。风烛残年，这么一个资深老党员，以后又经历了什么？如今怎么会混到这么一个窘迫的下场？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第二天早上兴冲冲地来到了洪扬生的家里。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大上海最繁华的南京东路市百一店背后，宁波路六合路口居然会有这么一个破旧的住宅。我沿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爬到二楼亭子间，还没进门，浓浓的酒气便扑面而来。我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10多平米的屋子里真的是家徒四壁：除了那两张木板床，只有一张小白木桌子，连把椅子都没有。只见年过八旬的洪扬生和50多岁的儿子洪迪昌穿着一身破夹袄，均靠在自己床上，各端着一个烧酒瓶在喝酒，地上到处可见空空的酒瓶……

我递过介绍信，洪扬生搁下酒瓶，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脱口而出：“顾顺章叛变后，我曾参与处理后续工作……”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在我面前的这个酒鬼，竟是如此传奇的一个人物。但是，他是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时的精气神。

在江西被捕，为了活命当了小特务

成了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由于顾顺章的叛变，以及共产国际在上海的重要成员牛兰夫妇的被捕和接踵而至的党的总书记向忠发的被捕叛变，中共地下党中央在上海已无法生存，周恩来去了苏区，王明去了莫斯科。奉党的指示，洪扬生也紧接着撤离到香港，随后把老婆阚思颖接到香港，后一起去了中央苏区。洪在苏区曾担任过中央交通局主任，中央红军长征时留了下来，在著名的红军“九路突围”中不幸被俘，因未暴露身份进了感化院。经过大半年的关押感化，原定是要被遣返回上海或浙江老家的，但洪扬生害怕遭到顾顺章的报复，谎称“无家可归”，便去国民党地方部队里任职。洪扬生办事能力强，又有点文化，当地政府要他担任江西省党政工作团第4分团的主任，实际上就是当一名特务小头目。他通过种种关系，居然联系上了项英，准备做一个“卧底”。不料项英嫉恶如仇，立即反对，说他这么做是“叛党行为”，要他设法回归部队，否则“后果自负”。洪扬生思虑再三，与项英切断了联系，投靠了国民党，以后升任鄱阳县的警察局长，一直做到1938年。日本人侵入江西后，又当了汉奸，一直到1947年才回到上海。此后失业在家当了游民。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敌伪时期，从来没有杀害过一个共产党员。

图 |李一氓

新中国成立后，洪扬生曾多次写信给周恩来、邓颖超、李维汉等，均无下落。1958年，因在江西担任伪职和汉奸，被捕获刑16年，刑满释放后又戴上“管制分子”帽子，一直到1978年联系上了李一氓才被摘帽。李一氓是一个既有党性原则，又很有担当的人。他很同情洪扬生的遭遇，就出面联系，由街道每月发放80元供养洪扬生。此时，他的大儿子洪迪宣已成家，二儿子洪迪昌受其牵连，劳改20年，终身未娶，也是在1978年才回到上海，服侍老父，靠老父的80元共同生活。李一氓，1903年生于四川，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他辗转至上海，在中央特科工作。1930年5月，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时，在白克路上的房子是由顾顺章和洪扬生负责承租、布置与保卫的。中央派李一氓和夫人做开会房子里的主人，于是与洪扬生有很深的交集。1975-1981年，李一氓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常务副部长。1978年以后，洪扬生几次写信给李一氓寻求帮助，李一氓均热情地回了信，给了他不少实实在在的帮助。

巧遇张长庚，无形中立了大功

洪扬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偶尔之举，竟帮助我们党解决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难题。此刻，他已与顾顺章的小舅子张长庚联系上了，无形中立了一个大功。

原来顾顺章在担任中央特科负责人的时候，心细如发的周恩来怕党中央在上海10余年积累起来的各种文件散失，需要特别建立一个中央文库来保护。中央文库是一个独立的机构，当时仅与中央特委的领导有联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作为中央特委三巨头之一的顾顺章，叫人手抄了全部文档，保存下来，私藏在一个秘密地方，可以说是建立了一个“第二文库”。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顾顺章叛变后出卖了几乎他所知道的中共地下党中央的大多数核心机密，而对所谓“第二文库”之事，只字不提。周恩来是知道中央文库所有文件有一套备用文本的。顾顺章叛变，周恩来曾告诉康生、博古等，他们反复查找均无确切下落。其实顾顺章叛变以后，等惊魂时刻已过，让自己的亲信，拿着自己的亲笔信找到了张长庚，让张长庚带着来人，到他姐姐（顾顺章原来的老婆张爱宝）在老家宝山乡下买下的一个秘密住处，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将10来箱文件全部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