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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不是一部“东北电影”
最近,有一部很特别的电影在院线上映,《燃冬》。
海报上,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三位主演,互相拥抱在一起,看起来是一个缠绵交错的三角恋故事。可看完之后,很少人会聚焦在感情关系的狗血或是“drama”(戏剧性)上,事实上,电影的评价也颇为两极,有人认为“空洞、不知所云,太矫情”,也有评价认为,这是当下中国电影,尤其是青春爱情题材中非常独特的一部,拍出了某种独特的状态。
《燃冬》的导演陈哲艺虽然也说着流利的普通话,但他其实是一位新加坡人,爱看独立电影的朋友可能更熟悉他的前几部作品,比如《热带雨》《爸妈不在家》。
带着好奇与疑问,我们跟陈哲艺聊了聊。
01.
这不是一部“东北电影”
看理想:很多中国影迷看过的您的第一部作品是《热带雨》。作为一位新加坡导演,有评论也说,虽然拍的是东北的冬天,但却在《燃冬》感受到了像热带一般闷热潮湿的感觉。您认为这种冷与热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陈哲艺:我其实也没有专门设计,好像东北或者说冬天拍得像一个热带国家(笑)。大家感受到的这种温热潮湿,可能是因为我的所有电影里,都有一种关于人的温度,也许大家感受到的是这种情绪。我不能接受自己拍的作品里只有残酷和残忍的东西,因为我就不是一个残酷的人。
《热带雨》
看理想:尤其是在《热带雨》里,虽然大家都生活在困境里,但却总是有一些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或快乐。
陈哲艺:对,像《热带雨》里,比如就算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或者努力练习武术的学生,他们身上还是会有很多让人会心一笑的,心里觉得温暖的一些地方。我觉得我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不管在什么东西中都能找到一种希望。
看理想:这真的在当下很少见。
陈哲艺:我想,人就算在最痛的时候,也还是会找到一些幽默。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会苦中作乐的人。
看理想:所以您似乎拍出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东北,因为在大众感知里,东北是一个很有地域文化和地域特色的地方。
陈哲艺:拍电影的时候确实很难,因为经常我写的台词太南方了(笑),所以副导演和顾问们总要纠正我,东北人应该怎么说话。
但我不会把《燃冬》归类为一部所谓的“东北电影”,我觉得“东北”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很有包袱,因为很多时候东北变成了一种相对刻板的标签。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东北拍电影,就一定要把它拍成潦倒的样子,也没有说一定要拍成犯罪题材。
其实延吉很特别,在延吉生活的朝鲜族很潮,很会吃,很会玩。延吉有特别多的音乐餐厅、还有夜店,真的好炫,比北京、上海的一些夜店还炫。朝鲜族他们其实跟韩国文化很近,走在街上,你能看到那些年轻人穿得很潮,随手拿着咖啡,你真的来这里走走,都不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很破旧和潦倒的城市。
我之前在延边还找了导游,在当地玩了好几天,去不同的地方打卡。我就感受到了朝鲜族跟汉族很不一样地方。汉族人一般都很节俭,很会节约和攒钱,可能有10块钱,就花4块钱,存6块钱。朝鲜族恰恰相反,他们喜欢消费,赚10块钱就花10块钱。我说,那花完怎么办?他们就再去韩国打工,赚回来继续再花,所以他们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
《燃冬》里的场景,其实在延吉很常见
看理想:这让我想到了黔东南的少数民族,他们也是有多少花多少,有多少快乐感受多少快乐,但这不是鲍德里亚写的那种“消费社会”,而更像是埃德加·莫兰构想的那种“消遣社会”,为了自我和快乐而活着。
陈哲艺:是的,很多人一说到东北就想到军大衣、破败,但我看到也不是这样。我到一个地方,就喜欢先做田野调查,感受他们的生活再拍片。
我不想带着包袱去看任何一个地方。其实《燃冬》里的东北,就是我感受到的东北。我感受到的是东北的温暖,我感受到的是东北的颜色,我感受到的是东北的活力。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02.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很复杂
看理想:这部《燃冬》讲的是三人关系的故事,让人想到了特吕弗那部经典的《祖与占》。
陈哲艺:对,我其实在构想这个故事时,就想到了《祖与占》。因为想要构思一个关于年轻人的故事,而那些关于年轻人状态的、能反映他们精神的电影,一下就想到了《祖与占》,真的很多灵感来自那里。后来我也把人物关系设计成了两男一女,气质上也想体现法国电影新浪潮时期的一种自由感。
《燃冬》
看理想:《燃冬》的三个主角,尤其是周冬雨饰演的娜娜,确实有种特别自由的气质。
陈哲艺:虽然他们在电影里的生活,都有各种各样的枷锁,但我觉得他们都在寻找一种自由,一种灵魂上的自由。我希望这三个年轻人在灵魂的层面上,最后能获得一种释怀。
看理想:这段三人关系似乎不是单纯的三角恋,比如电影里浩丰(刘昊然)和韩萧(屈楚萧)专门有一段单独的戏,他们之间的互动和情感好像也挺微妙的。
陈哲艺:可能有人会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暧昧,但是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可能稍微超越朋友,但又没有变成爱情。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定义他们的关系,我觉得是舒服。
我在指导他们表演的时候,其实会仔细地跟他们分析每一个角色的心境。比如在浩丰和韩萧的关系里,我跟屈楚萧说,你应该嫉妒浩丰,因为娜娜喜欢他,但是你又不讨厌他,因为浩丰是一个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性的人。浩丰的这张脸,不是那种看上去你就想打他一拳的男人,他没有危害性,所以反而你会同情他。因为夜店那场戏里,韩萧是唯一一个看到浩丰哭,唯一一个看到他的最脆弱一面的人。
看理想:您的电影,好像人与人之间关系很复杂。
陈哲艺:对,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都是非常复杂的。
看理想:电影里有段情欲戏也拍得很特别,您会怎么看待爱情与情欲之间的关系?想在电影中进行何种表达呢?
陈哲艺:我不会专门去拍爱情或者情欲,但我认为,如果两个人有很深的一种灵魂层面上的交流,肯定就会演变为肢体上的交流,所以我不会说,到点了,需要有点情欲去设计画面,或者为了写情欲戏而去写情欲戏。我认为情欲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种人的情感推动出来的东西。
看理想:您在首映的映后对谈里谈到,创作开始时没有剧本,是先有演员进组,然后您再根据他们每个人状态设计故事。
陈哲艺:开始确实是没有剧本,在跟三位主演接触后,我从每个人身上拿了一点特质以后写了剧本。正式开拍前,其实是有完整剧本的。
看理想:可以展开说说这些特质吗?
陈哲艺:比如,屈楚萧经常在北京的周末骑摩托车,我就把他写成一个爱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我认识刘昊然时,就觉得他很聪明。后来我也从他身边人了解到,他其实小时候学业就很好,是一个三好学生,家里人也从小就让他补课。所以我会想象,如果他没有变成一个演员,可能就会是像《燃冬》里的浩丰这样的一个人。
《燃冬》
为什么把周冬雨设计成一个运动员?当然,因为故事发生在冬天,所以我选择的运动是花样滑冰运动员。但冬雨在做演员之前,其实她小时候是在学校练体操的,而且有专门的培训,如果她没有做演员的话,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全职运动员。
所以我觉得《燃冬》里的三个角色身上的很多部分,就是他们自己,我喜欢做人类观察,再把那些我觉得特别个人,或者是很真实一块写进去。当然这样演员们可能会更有带入感。
他们展现了很多的自己,我在电影里面也放了很多的“自己”。比如浩丰的一些孤独感,那些焦虑,可能也是我的一种焦虑。他的单纯,可能也是我某种单纯;虽然浩丰看起来光鲜亮丽,似乎很成功,其实他还需要许多困境,也会对世俗产生怀疑,这都是我感同身受的。其实我的每部作品,拍着拍着,不知不觉就会赋予很多我的个人情感。
03.
东方美学,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
看理想:您之前的作品,不管是《爸妈不在家》,或者是像短片《回家过年》,里面有很多关于家庭因素的探讨。经常会出现那些华人或者东亚社会里常见的大家庭。家庭似乎是您一直关注的议题,从题材上来说,《燃冬》似乎跟之前的作品区别特别大。
陈哲艺:其实并没有,好像我之前拍家庭电影,现在就完全放弃。其实你看《燃冬》结局,周冬雨饰演的娜娜,最后还是准备跟家庭有所关联。
因为我觉得家,是一个你不可能去抹掉的东西。我通常在想一个故事,或者说构思一个人物时,先构思一个单一的个体,个体外面就是家,家的外面是他工作的地方或学校等等,然后把这三个环节全部都理清楚之后,其实就能看到一个社会的面貌。如果很清晰、很准确地去把这些东西都捕捉下来,就看到一个国家的样貌了。
《爸妈不在家》
看理想:听起来像费孝通《乡土社会》里讲的差序格局。您在之前的专访中也提过,自己身上有很传统的、华人或者东亚的一面;但您之前的经历里也一直在英国读书,包括参加的国际电影节视野也可以说是很“向外”的,您怎么把这两部分融合起来呢?
陈哲艺:我觉得没有所谓的“融合”,我确实在国外留学学电影,然后在英国待了15年,我作品里很多的电影技巧,所谓的功底,可能看起来是比较西化的。但我的灵魂其实很东方。我最新拍的《漂流人生》,是一个在希腊发生的与难民有关的故事,制片人是《无依之地》和《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制片人。
当我拍完电影,完成《漂流人生》的定剪之后,制片人跟我说,你看你还是拍回一个很东方的东西,电影画面和整体气质,都有点像小津安二郎。很克制,很安静,也不直接表态。其实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灵魂,所以也不是说我会怎么去融合,这不是我特地要求或者我能控制的。
再比如我跟美国的剪辑团队合作,他们也经常跟我说,导演,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快剪到特写呢?为什么这两个人的拥抱要放在一个全景里而不是有一个近身镜头?
你看,这点上,我就是一个亚洲人、一个华人,就像侯孝贤、杨德昌、李沧东(的电影)那样。从这方面的影像表达来说,我们就跟美国人很不一样,他们可能很快就想看到大特写,看到眼泪,这样一些直接的东西。有时候美国团队的剪辑还会问我,为什么你不拍正面要拍背影?我说,但你不觉得背影也有一种情绪吗?
所以,我觉得,我的血液就流淌着一种很东方的东西,不管去哪里创作,这都是不可能去改变的。
你看中国古代的诗词、水墨画以及书法等等,其实他们都是留白的艺术,是一种很东方的美学。也不是说我特别想要把一些中国文化加进去,但我觉得我的创作中,可能不知不觉就会这样表达。
看理想:也许是有些肌肉记忆。
陈哲艺:可能是的,有时候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
看理想:但您的作品里又有很多跨越自己的地域、民族和国别,甚至超越东方的部分。不管是这部《燃冬》,还是您最新的一部作品《漂流人生》。
陈哲艺:《漂流人生》虽然讲的是一位非洲难民和美国女导游的故事。但其实那些回忆、很多惨痛的经历,许多创伤也来自家庭,最后的治愈其实也是一种超越血缘的家庭。
我在构思这个剧本时,花了大概两年半的时间,也是在疫情时期准备的剧本。我在那个时期,尤其能感受这个人物身上的创伤。后来现场拍摄,演员在表演时,拍着拍着我就哭了出来。
《漂流人生》
虽然主角是一位非洲难民,他的经历、他的背景、他的文化跟我完全都不一样,但我在创作剧本时,那么深入地跟他共同活了那么久的时间,其实我是很靠近这个灵魂的。我也投射了自己的很多私人的情感,所以才会拍着拍着就哭了。所以不管我去哪里,去哪个国家,用什么语言表达,到最后还是会带入很多个人的情绪跟情感。
看理想:这些情感,是否都来自于自己的感知,或是从周围的人身上的共情?
陈哲艺:可能因为我非常敏感,所以我观察到、感受到的一些情感,是会比很多人多得多,或者更浓郁、更浓烈。
封图:《燃冬》
采写:青鸾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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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七夕,在电影院看到一部好怪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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