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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外婆: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携手走过万水千山
印象中,外公坐在八仙桌高脚椅上,翘着二郎腿,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抽一口,两颊微微往里一缩,一吐气,出一圈烟云,然后他再轻声哼唱这首童谣,一遍之后,继续美美地吸一口。
我就坐在外公翘着的脚上,抓着他的小腿,就像在骑着马一样,他将脚往上一抖,我就会随之晃一晃,他用那只不拿烟的手抓着我左肩,不重,却是牢牢地护着。这晃悠悠的游戏让我过足了骑马瘾,一直笑咯咯不停,外公见我玩得开心,他也会笑得眉眼弯弯。不过,这是我年纪小的时候才有的“特权”,等我长大,这特权转移到更小一辈的手里去了。
外公01
画水是镇名,歌山也是。1997年,我出生在浙江省东阳市歌山镇。南朝郑缉之在《东阳记》里记载了“歌山”之名的由来:“昔有人乘船从山下过,见一女子浴汲乃登此山,负水行歌,姿态甚妍,而莫知所由,故名歌山。”
都说造房子讲究风水,最好是背有“靠山”。
依我仅有的那一点浅薄的认知来看,外婆家离山近,不远处又有一汪绿潭,应该算得上是个风水宝地。房子周围种了好些枫树,风一吹,就能听见它们齐齐摇曳的声音,簌簌作响。到了落叶季节,房子的平顶上就会有成片的枫叶飘下来,等妈妈把它们扫成一堆的时候,我就会去“飞叶子”,不过大多飞不远,只能够掉进隔着山路和房子的沟里。
童话故事里说,山上不止有可爱的小兔子,还有野猪,有狼。我睡在外婆家的次数并不多,等妈妈关了灯之后,我总会偷偷揭开窗帘,想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动物趴在窗上“偷窥”,不过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有道道清朗的月光乘机溜进来。我与那传说中的野猪最亲近的一次,也只是爸爸发现了它的脚印,指给我看罢了。
记忆里,外婆家有三张床,另外还有一张沙发床,其他床我都睡过多次,唯独外公外婆的那张木床,我只在那上面躺过一次。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风一贯的清冷,甫一开木门,就有一股子寒气伴随着“吱呀”的声音直往那领口里钻,逼得人一大早便做了“缩头乌龟”。
我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冬天了,应该是那脸皮厚得没羞没臊的年纪,难得早起却还是钻到了外公外婆暖呼呼的被窝里,心里直偷着乐:有这两位“大人物”撑腰,妈妈总不会再催着我起床了。
外婆家的架子床比奶奶家的高一些,我不大睡得惯。外面罩着素白的纱,不论夏天还是冬天一贯都在,许是不大会置换下来的。我盯着架子床上的承尘许久,夏天用的蒲扇就插在中间的木条上,那上面还有一些花样,说不上好看,却是极合乡间的风味,这样的物件,就该在这。等我终于开始腻味了,就开始缠着外婆讲故事。
外公外婆年轻时02
半个多世纪之前的往事在那个冬日里徐徐展开。从青葱少年到薄雾黄昏,谁不是带着满满的回忆走过一路又一程?
外婆说,她娘家情况还算不错,她的大伯在杭州闯出了一番事业,靠造房子发家致富,最鼎盛的时候,杭州有两条街都是他的,其中一条就叫“屏风街”,当时屏风街的街口,有个大门,上面写着“楼發记营造厂(用东阳话译成,因老人年纪大,字也许有误)”几个字,放假的时候,她也会去杭州住几天。
大伯很喜欢她,也常会给她买些女儿家的小礼物带回去。“有一次大伯问我要买什么,我想到爸爸有些咳嗽,就跟大伯说:“我买点咳嗽药回去,爸爸喉咙不太舒服。”大伯听了连忙去唤人把他五个儿子都叫来向我学习,夸奖我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孝敬父亲。”谈起这位大伯,外婆总会生发出无限的感慨,当年她差点因学费问题被逼得退学的时候,是大伯的及时资助才能让她继续读书。
在那个物质与精神匮乏的时代,能够克服重重阻碍继续学业,是需要多坚强的毅力啊,多少老人,终其一生被“文盲”的枷锁束缚,不得解脱……毫无疑问,外婆是幸运的。
聊起这些,她似乎依旧是那个乖巧孝顺的小女孩,眼中闪烁的亮光,微微扬起的嘴角,腼腆的笑意,都在证明她对那段日子的无限怀念,对那位曾资助她完成学业的大伯,她有着深深的孺慕之情。
外婆说自己运气好,这一辈子都没干过什么农活,在娘家的时候,因为第一次去田里干活就把玉米苗子给锄成了两半,被外太公嫌弃笨手笨脚,就没再继续弄了。这让我也想起了小时候把菜苗当成野草“煮饭”的糗事。
我没想到外婆当年竟然也是这样糊涂的,不过也对,以前田里种菜的农活都是外公在操持,要是我们回乡下来没在房里看到外公,那他准是又到田里干活去了!
虽然舅舅、阿姨和妈妈都几次三番地劝他别再种菜了,可是外公就是不肯休息下来,“要是我不种了,你们上哪里去拿这么好的蔬菜!”种毛豆,种青菜,种空心菜,种萝卜……不过是为了儿女能多一个理由回家来,等菜成熟了,回家来吃一顿,再带点菜回城里,老人家哪一次不是怀着这样的期盼呐?
这之后的故事,在那个冬日,并没有讲完,我是后来才渐渐知道的。外婆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曾经读过书,所以被指派为儿童队长。大伯的儿子被安上了“地主”身份,明明是嫡亲的堂哥,却每天都要向她汇报工作。她们家原来住的房子,大部分都被上面的人收走了,只留下了一间小屋,一家六口人从此以后也只能就这么挤在一起住着。
后来,外婆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被派到巍山去学习了六个月,当赤脚医生。等她嫁到这边之后,还会有那么几个固定的“老客人”来找外婆治病。
今年过年,我不慎在楼梯上滑了一跤,后腰磕到了台阶,痛得我半天起不来,等这疼劲儿稍缓一些,喷了云南白药之后,外婆就给我用她的独门手法揉了揉,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着:头戴奎申帽,身穿八卦衣,脚穿云头鞋,手拿尚方剑,神剑、鬼剑、火剑,太上老君急下命令,手到那里哪里好,cei cei cei(东阳话翻译而成,也许字有误)。原先以为会难受一星期,没想到两三天之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她也曾夸耀过:“只要不是骨折,一般的小痛小伤我揉一揉就好了。”
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因外婆善言,外公少语,我总以为,只有外婆是很有历史的人,没想到,外公亦是如此。那掩埋在时光里的秘密,被一张照片揭开面纱。
03
偶然之间,我找到一张外公和外婆的合影,那是一张旧到泛着白印的相片,里面的外婆照例还是现在的发型,齐耳短发,干净利落,外公则俊朗帅气,身姿挺拔,他胸前左襟的几枚军功徽章更是为他增添了不少英气,照片背后有
敬爱的父母亲大人存念:关于此相片在吴忠市一九五七年十月五日照。叩儿女(外公的父母早亡,与外婆结婚后,就相当于是外太公和外太婆的儿子,故落款为“儿女”)
虽然两个人相差11岁,但耐不过彼此中意,而且外婆曾在初中的课本上了解到,石油勘探将会走遍全中国的,如果跟着外公的话,也能一览祖国大好河山,所以她就决定跟着外公去外面了。
青春年少,巴不得离家远远的才好,离开时根本不会顾虑太多,等到真正身处他乡时,又开始无比怀念家乡。
外婆坐着火车,经过西安,出了万里长城,她以为出了长城就是外国,一开始的新奇劲儿全没了,便开始哭起来,外公在一旁劝着:“我最近才刚请假,你等我两年好不好,两年之后我们再回去?”虽然一时劝住了,但之后外婆还是会经常性地哭,外公抽不开身回去,只能通过尽力对外婆好来缓解她的思亲之情,他经常包饺子、馄饨给外婆吃,逢年过节就往外婆娘家寄钱。不久外婆在电子仪表厂找了份工作。到了1963年,碰巧遇到下放,外婆就坚持要回到东阳去,外公也就随着外婆离开西北,回家务农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外公也是藏着许多故事的人,在他淳朴的农民形象背后,还有一个英勇战士的身份,在他的背还不曾因过重的农活而佝偻时,他曾去过祖国的西北,他也曾昂首挺胸地站在世人面前,在那片土地上,奉献过自己。
解放西安,参加朝鲜战争,在银川做石油勘探工作……这位老人,曾经也是器宇轩昂的少年郎!在我印象里,那个不顾儿女劝阻,一直坚持要种菜,得了空还会要把菜拿到集市上去卖的顽固老人,曾经是个军人啊!
04
在妈妈看来,外公是很严厉的大家长,他一吭声,家里人都要乖乖听他的。我和小哥哥算是运气好,外公对我们两个最小的孩子格外疼爱些,那时候每年的三十夜都是一大家族的人汇集起来过的,外公也会和我们几个小孩一起玩“争上游”的扑克牌游戏,记账本用的都是七八十年代的笔记簿,有时还能找到长辈当年的工作笔记。
外公对我,常是笑眯眯的,不曾对我发过脾气,不过有一次,我因为新奇,直接喊了爸妈的名字,他听见了,却是一下子拉下脸,我虽然年纪小,却还是有点眼力见,起码能分辨出外公这是不高兴了。那天外公直接训斥了妈妈:怎么能教孩子直接喊你们的名字呢!没有教养!外公在其他事情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牵扯到了礼仪,却是一点都不马虎。
漫漫人生,须臾一世,每一条生命都在走向它必然的结局。红泥护花,叶落归根。
2015年11月,外公去世了。走得突然,外婆一时还接受不了,当年那个一直喊她“妹妹”“妹妹”的人,怎么就突然一个人走了呢?她难以相信,甚至还想再为外公把把脉……
因担心外婆独居乡下不方便照顾,众子女就决定让她搬到东阳城里,跟着舅舅一家一起生活。她其实不太情愿,一直嘟嘟囔囔地念叨:“我住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嘛!一定要我住到城里去……”舅舅反驳道:“你住在这里让他们怎么看我啊!”
我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但是乡下确实是有这种“人言可畏”的情况。老人总归是有人照顾好些。陡然换了新环境,外婆并不是很习惯,最开始的那几天,她常说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想,应该是忧思过甚。她不习惯突然失去了老伴儿的生活,纵使他有时候会发火,会闹脾气,会嫌弃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但毕竟是宠了自己六十年的丈夫,那个心疼她一直没让她干过一点农活的男人。这之后每一年的寒假,外婆都会来我家小住,有时候,她跟我一起睡,会为我看看手相,说一些“生命线”“姻缘线”之类的话,也会经常给我把脉。
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只要一段时间就能熟悉新环境。舅舅家离我的小学母校很近,外婆时不时就会下楼散步锻炼身体,健谈的性格也让她结识了不少老伙伴,有一次还出手帮忙治好了别人手肘痛的毛病,结下了善缘。过年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外出散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前面那一户人家的阿婆,正是外婆在城里认识的熟人,真是巧了!
“从前再富有也没有想到过能有现在的好日子,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外婆总是这么感叹,“现在的小孩子也会玩手机了,我还能跟你四川的姨婆在手机上聊天,太神奇了!”但是近来几年,外婆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明明之前就吃到过的碧根果、鸭舌头,她也总说自己从来没有吃到过,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没有人住就没有了灵气,难怪这间屋子塌掉了。”妈妈说。在接到村委会要将外婆家作为危房拆迁的通知后,一大家子人都从各地回来了。妈妈当年的屋子因年久失修,房梁断裂了,棕榈床直接被砸穿。
外婆家的那扇木门年代应该挺久的了,毕竟,它扛住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门上有不少虫蛀的痕迹,不光滑,粗糙的手感很刺人,就像是上了年纪的皮肤,颜色泛白,几近失了它原来的颜色,垂垂老矣!陈旧到开始“蜕皮”的墙体,露出它最原始自然的颜色。
05
2017年8月的最后一天,并不凉爽。夏风带着有近百年历史的土石子向站在山脚下的我们滚滚而来。挖掘机的覆带碾过砖瓦木石,不平整的路,让这个庞然大物走得颤颤巍巍,发出一阵“吉里嘎啦”的声响,我儿时的外婆家,轰然倒塌。
外婆总觉得如果她还住着的话,房子就不用拆了。可真的是这样吗?这几年,我每一次回到乡下,总觉得又有了点变化,这边空了,那边又多了些,老宅拆了一个又一个,新房一栋又一栋地立起,当我面对这冷冰冰的白色墙壁,时常会想念起用黄泥石子造起来的老房子,可能是丰富的颜色,带来了些许回忆的温情吧。
2018年2月,我再一次来。这里应该是厨房,外公以前常会在这里放老鼠夹,有一次我因为调皮好奇而把手伸进去,结果被狠狠夹住,我倒成为了被抓的“老鼠”;这里是杂物间,放各种农用工具的;靠近大门口这里以前是放了一个很大的铁箱,可能是用来藏东西的吧;跨过门槛后看到的第一个有盖的缸子以前是用来藏水果的……
不过是仅仅半年时间啊,破碎的木板、残缺的瓦片、零碎的生活用品,都混杂在泥土之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垦出了一方园地,在上面种了菜,周边还特意插着青绿的松枝以作区分,这里,还算是我的外婆家吗?
青山深处,不知又是谁在轻声哼唱着那首童谣:“接再扔,扔再扔,扔到外婆家去吃蛋汤……”
那我,又该去哪里找外婆家呢?
【作者简介】
我是楼佳桢,出生于浙江省东阳市歌山镇,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创意中文专业学生,现任温州大学记者团主编。每个人都是带着过往的历史,行走在路上,你永远不知道此刻跟你擦肩而过的路人曾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回到了故乡,听到熟悉的方言,我才会有真正的归属感,甚至是连雨后空气中散发的泥土气息都感觉无比亲切,“返乡画像”让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老一辈的故事,那曾经被时光掩埋的过去,以更加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眼前。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乡”里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告……
文|楼佳桢 出品|头号地标 导师 | 孙良好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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